17
沈青辰在屏風後換衣服,因被淋了個濕透,脫下衣服後裸露的肌膚涼涼的,白皙而修長的雙腿忍不住打顫。
她正哆嗦地要穿衣,不想卻乍聽有腳步聲響起,頓時渾身一僵,一顆心都提到嗓子眼。
宋老師好像走過來了……
沈青辰屏息凝神地豎着耳朵,一邊迅速穿上了褲子,後來又發現上半身也跟裸着差不多,慌得手都不聽使喚了。
片刻後,推門的聲音響起,然後就是門合上的聲音。
青辰靜靜地聽了一會兒,确定他是出去了,一顆心才又放了下來,纖細的胳膊扶着屏風,長長地舒了口氣。
換好了衣服,她打屏風後出來,宋越果然已經不在屋內。
書桌上的青花回紋書燈“啪”地響一下,燒了個燈花。沈青辰看了一眼,發現他書桌一角擱着一塊疊好的帕子,正是她之前裹手的那塊,不過上面血漬已經被洗幹淨了。帕子上壓着他的青釉筆山,筆山上是他剛剛用過墨還沒幹的筆……這帕子他沒扔,竟還用上了。
“換好了?”
宋越的聲音在身後陡然響起,青辰猛地轉過身,發現自己的額頭都快貼上他的鼻尖了。他離自己很近,目光清淺,官袍下強壯的胸膛微微起伏,手裏拿着一件月牙色的薄披風。
外面雨下得大,竟是遮住了他推門的聲音。
“嗯,老師,換好了。”
他将手中的披風一揚,蓋到她身後,“披着吧,外面冷。”
沈青辰見老師都沒披,自己披着有點不好意思,就搖搖頭道:“學生與老師一樣是男人,不過是身量瘦小些,學生也不怕冷。”
瑩瑩燭光包裹着她,照得小臉下一段雪白的頸子,線條柔和纖細,沒有喉結。
宋越的目光微微一閃,“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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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點點頭,“嗯!”
“那你就先披着,替為師将它暖暖。”
“……好。”
“走吧。”
兩人出了書房,卻不往大門去,沈青辰稀裏糊塗地跟着宋越,竟是到了膳廳。
室中置着一張黃花梨嵌螺钿圓幾,四角擺着幾個卷草紋腿高幾,上面擺着蔥綠的吊蘭。窗戶開了一小道縫,可見外頭沉灰色的天空和細密的雨簾。
園幾上已經擺上了菜肴,有蟹粉蒸獅子頭,筍幹燒雞,清炖羊尾,醋拌黃瓜……還有兩副碗筷,小燭一盞。
這些菜肴都還冒着熱氣,顏色鮮豔,香味撲鼻,沈青辰立刻就感覺到,餓了。
“坐吧。”宋越走到桌前坐下,“正好廚子也備好了膳,你吃過再走。”
沈青辰有些不好意思,畢竟他是老師,還是閣老,兩人沒那麽熟,說不定他只是客套一下呢,“多謝老師款待,學生不敢打擾老師,回家再吃就是。”
宋越邊舀了碗紫米粥,邊道:“你不是說過要來我家吃麽?”
“……”
“為師當時又沒有拒絕你。”他看着她,“現在不想吃了?我家廚子做的菜不合你口味?”
沈青辰低下頭,“學生不敢。”
等她坐下來,他把紫米粥推到她面前,又舀了個獅子頭到她碗裏,然後便自顧吃了起來。
沈青辰身為學生,自然不敢再等老師招呼,老老實實地動筷。眼前的獅子頭上撒着蟹粉,燭光下的色澤看着尤為誘人。
她悶頭咬了一口,在分量上卻沒掌握好,這一口咬大了。
獅子頭是剛出鍋的,滲進去的湯汁熱得很,青辰沒法咽,只好嘴唇微張,不停地呼熱氣。口內的舌尖不知道怎麽擺才好,一雙眼眶都紅了。
這下丢人了,剛才還說不吃,吃起來就看着比豬還急。
宋越吃得慢條斯理,察覺不對勁就看了她一眼,“燙着了?”
她尴尬地點點頭。
“舌頭伸出來我看看。”
畢竟是因為貪吃,沈青辰有些不好意思,但看着宋老師等待的眼神,只好乖乖照做。
橙黃色的燭光下,她纖瘦的身子後披着月色的薄披風,鬓若刀裁,眉眼清隽,泛着光澤的唇瓣間小心翼翼地伸出來一點點舌尖。
宋越看着自己的學生,目光微滞了一瞬,垂頭為她舀了碗清涼的冰糖雪梨羹,“沒什麽事,喝點這個吧。”
沈青辰點點頭,再下嘴的時候就含蓄了好多。她在自己老師的面前,好像也不剩多少形象了。
不一會兒,廚房又送來一鍋湯,為兩人舀了出來裝進青花小碗中,“大人,今日廚房紅棗用沒了,方才下着大雨,未來得及買。您吩咐的茯苓烏雞湯,少一味紅棗。”
他搖搖頭,“無事。”
等下人分了湯,沈青辰看了看自己的碗,冒着熱氣,湯上漂浮着一層薄薄的清油,點綴着幾粒枸杞。濃郁的雞湯香味兒撲鼻而來。
青辰正要舀了湯來喝,宋越看了她一眼,提醒道:“吹涼些再喝。”
她帶着羞意點頭,等吹涼了些,喝了一口,只覺味道醇厚,唇齒留有濃香。熱湯仿佛流向了四肢百骸,讓她渾身上下都暖了。
“好喝嗎?”
“好喝。”
“那就多喝點。”宋越淡淡道,“對你好。”
沈青辰沒聽出什麽弦外之音,對着誘人的雞湯只道了聲好。
二人用完了膳,宋越把沈青辰送到大門口,吩咐了馬車送她回去。
這時正打大門外走來一人,穿着身秋香色的右衽長袍,身上濕了一半,見了他喚道:“子望,今日這雨下了三回,可是把我淋壞了。這位是……”
“我的學生,翰林院的庶常,沈青辰。”宋越說着,為他們二人介紹了一番。
原來這人名叫周世平,生得其貌不揚,與宋越是同鄉,兩人打小就相識了。不過他官途并不若宋越通順,此前只是浙江的一個知縣,這些日子剛被調回京城,拟任七品工科給事中。
周世平剛到京城,還沒落腳之處,就住到了宋越的府裏,私下裏不按官職叫他閣老,只喚宋越的表字子望。
“你這小門生還挺……”他微眯着眼端詳着沈青辰,話說了一半又不繼續說了。
沈青辰覺得他的眼神中帶着幾分審視和探究之意,讓人有些不太舒服。
宋越微微皺眉,“挺什麽?”
周世平讪笑,“沒什麽。”
“馬車備好了,上去吧。”宋越轉向沈青辰道。
“謝謝老師。那首詩……老師可否先給我?”
宋越點點頭,從袖中取出了紙張,交到她手裏。她收好了東西,拱手給二人行了禮,“多謝老師招待,學生告辭。”
周世平望着沈青辰清瘦的背影,背着手湊近宋越好奇地問:“什麽詩?”
“學生們作着玩的。”
“哦。你用馬車将他送回家?”
宋越邊走邊道:“下着雨呢,他家不近,家中還有病人等着照顧。”
“子望這小門生倒是好福氣。”
次日,沈青辰拿着詩找到顧少恒,“少恒,你看這像誰的字跡?”
顧少恒看了看搖搖頭,“平日大家都用的是臺閣楷體,這詩是用行書寫的,倒看不出來是誰的字。青辰,還沒到七日,你怎麽就去認領了?”
“我要把這個人找出來。”
她生性雖然平和,但不代表她不會反抗。這個作詩的人不願站出來,那她就把他找出來。
顧少恒聽了點點頭,随手轟走一個上來湊熱鬧的人,拍拍胸脯,“你放心,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你受了冤枉就是我受了冤枉。只要是我能辦到的,必不會有半點推辭。你可有什麽主意了嗎?”
青辰點點頭,“少恒,咱們入翰林有一年了,你與他們多少都有過接觸,逢年節也互相邀約吃過酒,你那裏可有他們邀請的名帖?”
華夏民族自古就是禮儀之邦,大明朝更是一度追求華而不實的社交之禮,官員間的來往必遞名帖。名帖內容也各有千秋,邀請吃飯喝酒的大多比較簡單,通常只道出時間地點并署名,字不太多。官員們間的交際多,為了不致忘記別人的宴請而不回請,大家也都會把別人遞來的名帖存着,以備查詢。
顧少恒聽了頓時眼睛一亮,“對啊。他們幾乎都請過我,自然是有名帖的。咱們這些同年名貼上用的一般都是行書……青辰,還是你聰明!今夜我就回家去将名帖都找出來,必把那‘真兇’給揪出來。”
顧少恒是說做就做的性子,加上辦的又是沈青辰的事,是以格外上心。當夜回家他便在府中翻箱倒櫃,房中的丫鬟們看了,還以為他是遺失了什麽寶貝,細問下才知不過是些舊紙片兒,有的都發黃了。
找到了這些名帖,他就撲到案上,就着燈火與那首詩比對。丫鬟們見他急,想幫他,一看那詩竟是描繪自己不可說的部位的,當即個個都紅了臉退去。
她們的主子自己還是個雛兒,更何況是她們了。
顧少恒倒是看得起勁,一根燭火都燃盡了才肯罷休,比對完後讓丫鬟替他沐浴更衣,一看丫鬟們個個紅着臉。
他愣了一下才恍然,這屋裏這麽多雙“明月”呢……
第二天顧少恒就迫不及待地秀戰果。他将名帖獻給沈青辰的時候,滿臉都是得意,恨不得在腦門寫上“快誇我”三個字。
顧少恒一會指指這份,一會又指了指那份,“你看這個一字像不像,不過這份裏的月字更像……可惜名帖裏的字與詩句裏重合的太少,不能逐字印證。”
“不必印證。”青辰看着他,肯定道。
“啊?”這下顧少恒有點懵了,他翻了半天名帖,又比對字跡比對了半天……不必印證?
“嗯。”
這時徐斯臨正往他們的方向走來,顧少恒立刻把名帖都掃到了自己的懷裏,又用袖子擋着,動作利索得連沈青辰都看不清。
徐斯臨瞥他一眼,道:“做什麽見不得人的事?”
他露齒一笑,“我做的都是見不得人的事,想必你不愛聽。”
徐斯臨也不再搭理他,目光又挪到青辰身上,有些意味深長,“你也是?”
青辰抿了抿嘴,小聲地學着顧少恒道:“想必你也不愛聽。”
他皺了皺眉,有些自讨沒趣地走了。
顧少恒舒了一口氣,迫不及待問:“你方才說不必印證字跡,那如何能将人找出來?”
青辰微微一笑,“你只需跟同窗們大聲說,你已經比對過他們名帖上的字跡,已經把作詩之人找出來了就行了。”
“你的意思是……引蛇出洞!”顧少恒登時心領神會,醞釀了一會兒,便故意扯着嗓子大聲道:“青辰,我幫你把作詩的人找出來了。他以為他不承認,這世間就無人知曉了麽?我家裏的名帖上可還留着他的字跡,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你別急,等着下午宋老師來了,我便為你洗刷冤屈。”
屋裏的同窗們果然都聽見了,一個也不少,都湊過去要看他的名帖。顧少恒像護寶貝一樣護着,誰也不讓看,“急什麽急,下午就都知道了。”
徐斯臨回頭看了沈青辰一眼,神情有些微妙,不辨悲喜。
這時孫四五湊到了沈青辰身邊來,帶着點歉意道:“青辰,那首詩真的不是你做的?對不住啊,那日在堂上我還以為是你……”
青辰搖搖頭,“沒關系。不是你的錯。”
“你不怪我?”
“不知者無罪,何況你那個時候,也叫他們戲弄了。”
孫四五點點頭笑道:“你人真好。”
接着他便拿出了一冊書,指着其中一頁問:“我近日看了這書,裏頭有幾句話不是太明白,你可能幫我看看?”
沈青辰是二甲頭名,孫四五是二甲的第二名。他每每有問題,都是向她請教的。剛才聽說詩不是她做的,他口下誤傷了她,心裏還有些忐忑。
她接過他遞過來的書,是本《菜根譚》,上面密密麻麻都是小字,是孫四五的筆記。青辰在中學的時候就看過這本書了,初看時很為裏面的一句“寵辱不驚,看庭前花開花落;去留無意,望天上雲卷雲舒”驚豔了一番。在科舉前,為了豐富學識,她又看了一遍。
“‘魚得水逝,而相忘乎水,鳥乘風飛,而不知有風。’我以為這句說的是一種心境……”青辰細致地講她的理解,措辭清晰,語調平和。
孫四五聽完後若有所思,繼而恍然大悟,又将那書翻了兩頁,“還有這句。‘熱鬧中著一冷眼,便省許多苦心思;冷落處存一熱心,便得許多真趣味。’你作何解?”
青辰又給她解釋了一番。
最後他只道:“謝謝你啊,青辰。與你論學果然受益匪淺。你人真好。”
到了中午,庶常們三三兩兩離了課堂。顧少恒搭着沈青辰的肩膀,笑嘻嘻地與她出了門。青辰将他的手拿下來,他又湊到她耳邊低聲嘟囔了兩句,又把胳膊搭了上去。
正午的陽光落在課堂外的回廊上,夏秋交替的涼風吹拂過虬曲的枝葉,帶落兩片的早放的白色花瓣。
課堂內靜靜的,只剩了一個青袍男子。在目送完他的同窗後,他終于從座位上站起來,走向了顧少恒的案幾。他一本本翻開顧少恒留在桌上的書冊,在裏面尋找自己曾經遞出去的名帖。
這時顧少恒從門口走了進來,身後跟着沈青辰。
“你在找這個嗎?”他把手中的十幾份名帖展示給他看。
那人登時停下了翻找的動作,望着眼前兩個顯然是有所準備的人,目光裏流露出慌亂忿恨之意,“你們竟然诓我!”
顧少恒抱着胳膊,垂眸望着他,“林陌,我們沒有诓你。姜太公釣魚,願者上鈎。是你自己聽見我說已經把人找出來了,所以心虛慌亂,想要把名帖偷回去,出賣了你自己。”
“沈青辰,定是你的主意。”林陌有些惱羞成怒,“不過是一件小事,何至你們費盡心思設計我,那詩我不過是寫來讓大家樂一樂,又何錯之有?……顧少恒,你自己看的時候,不也是哈哈大笑了麽。如今竟幫着沈青辰來設計我,我與你同是世家子弟,他不過是個寒門,你幫他對你有什麽好?”
顧少恒微微一笑,“我眼中沒有什麽世家寒門,只有我想幫的和不想幫的。幫他對我有什麽好處?心裏舒服啊!他雖是寒門,但為人光明磊落,你雖是世家,做過的事卻不敢承認,如今還做這偷雞摸狗的下作之事。在我心裏,你比他差的遠了。”
“你!”林陌急得脹紅了臉,伸手便要去搶顧少恒手中的名帖。顧少恒因生得高,将手中的名帖高高舉起,他便夠不到了,這下愈發覺得屈辱,當真是要有與顧少恒搏鬥的趨勢。
沈青辰怕兩人鬧大了,便上去勸架拉人,“林陌,如今你若是再與他打起來,更是錯上加錯了。”
林陌聽了這話仿若受了什麽刺激,放開顧少恒就轉向她,一面說着“都是因為你”,一面胳膊已經伸出來,想要狠狠推她一下。
不想他的手掌還沒落到沈青辰的肩膀,手腕便自身後被人緊緊抓住了。
沈青辰慌亂中一看,竟是徐斯臨。
他沉着一張臉,目光落在林陌身上,道:“你不能打他。”
林陌心有不甘,急道:“你不知道,是他們兩個合起來诓我。他們拿着我的名帖,下午就要呈給宋老師了。”
那首詩是林陌寫的,其實徐斯臨早就知道。但因為他是自己的朋友,他因為義氣才沒有說。今日一聽顧少恒找到了詩作者,他就料到必有事會發生,這才留了下來。
顧少恒雖是個大大咧咧的人,但總不至笨得打草驚蛇,除非他的目的就是打草驚蛇。作詩的人一聽暴露在即,心中難免慌亂,一亂就容易中計。憑顧少恒那麽淺的心思,是想不出來這種計策的。
空曠的講堂內四人對峙,一時無言,陽光透過窗子照在四人的青袍之上,書桌上印下四道長影。
徐斯臨松開了林陌的手腕,望着沈青辰,她的臉白皙而細膩,眉骨清秀,冷冷道:“林陌,你忘了我跟你說過,沈青辰我可以欺負,但你不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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