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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岸是個随和的人,本來也沒有特別的事,就答應了。顧少恒的第二娘胎大約是酒缸,能湊的熱鬧就鮮少錯過,自然也痛快應允。于是衆人的目光便齊齊望向了沈青辰。
青辰不敢跟大家一起喝酒,擔心酒後不小心洩露了身份的秘密,一時面露難色。
顧少恒怕她又不肯去,趕緊說:“青辰,既然都來了,也不差這麽點功夫,我知道你不善飲酒,你放心,今天肯定不叫你多喝。”
陳岸比張源品級低,也怕掃了上司的興致,就道:“是啊,既然不能喝就少喝一點,沒事的,都來了就一起吧。今日是張大人的生辰,同去慶賀一下吧。”
這時忽而又有人道:“不就是喝點酒,有什麽可怕的啊。扭扭捏捏的,像個女人一樣。你要是不想多喝,誰還能逼了你不成。還是看不上我們,不想跟我們一起?”
青辰循聲望去,發現說話的人是徐斯臨,他正冷着一張臉看着自己,下睑露出一點點眼白。
剛才初見他的時候,她就覺得他好像有些不對勁。前兩天他的言行舉止還正常一些,今天看着就分外冷漠,這番話聽着也有點帶刺。也不知道他又怎麽了,心情比孩子還善變。
青辰正想解釋,張源便道:“沈青辰,你都入翰林一年了,好像還沒怎麽與我們共飲過。今日就不要再推辭了吧?”
話趕話說到了這個份上,沈青辰也就不再好拒絕,只能應了是。
他們飲酒的酒樓是個二層的木制館子,門口挂着兩盞大紅燈籠,未點燈也顯得紅豔豔的。
這酒館一層供尋常人吃酒,屋角擺了多多個貼了紅紙的酒壇,一道木梯折了兩折,通向二層的長廊。二層隔了幾間屋子,隔扇推開,就見屋內布置得雅致華麗,室內有蘭草裝點,牆上還挂了幅美人圖。
大家一一落座。顧少恒挨着沈青辰,徐斯臨坐的稍遠,隔了陳岸、林陌和羅元浩,餘光的極限之處就只能看見沈青辰的茶杯。
徐斯臨不常參加這種聚會,而沈青辰則幾乎沒有,所以除了殿試唱名那天,兩人就沒有在同一張桌子上吃過飯。
宴席開始後,大家一起給張源敬酒,青辰不得不喝了一杯。除此以外,大家倒也如之前所說,并沒有怎麽灌她酒。
顧少恒言出必行,為青辰擋了庶常們好幾杯。他自己酒量好,倒是喝了不少,敬完這個又去敬那個,俨然是回到了第二娘胎,自如的很。
徐斯臨顯得不是很熱情,就只一一敬了幾個前輩,客客氣氣地喝了幾杯,然後便靜靜地坐着,聽大家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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翰林院雖是清貴之地,引無數人趨之若鹜,但要熬出頭也不是那麽容易的,很多人都熬到胡須三兩寸了,才初露頭角。十年二十年歲月慢慢消磨,就是再有前途的日子,每天只待在那一小塊四方天地裏,與書籍史冊打交道,日子還是很乏味的。所以,偶爾出來飲酒作樂,就成了他們排遣寂寞的最好方式。
席間,大家從經史子集談到戲曲話本,又從風花雪月說到鄉野趣聞,興致來了也吟了幾首詩錦上添花。顧少恒對作詩還是挺擅長的,對着窗外夕陽做了首《邀月》,既風雅又風騷。
他作詩的時候,青辰只覺得腦袋隐隐有些發脹,趁大家笑鬧沒在意,就到了屋外的廊下扶欄站着,避一下,透兩口氣。
她垂頭往樓下望去,只見棋盤街上行人漸少,許多鋪子都要收攤了。
有一對父子正在一個糖人攤子前等着他們的糖人,四五歲的小孩就坐在他父親的肩膀上。
青辰想起了自己在現代已經過世的父親,他還活着的時候,也帶她去買過糖人,纖薄的糖人拿在手裏的時刻,是她最幸福的時刻。
她父親是個工程師,在她上初中的時候過世了,死在了他監修的最後一個大壩上。
那個項目總投資超過十億,她父親是負責整個項目施工的總工程師,而承接項目的人是某位高官的兒子,正兒八經的官二代。在堤壩修建的過程中,她父親發現有人為了攫取利益而偷工減料,自此便拒絕為這些人工作,還向有關部門檢舉揭發,結果告發信卻石沉大海。不久後,他就因工程事故“意外”地命喪了黃泉。她不相信那是意外,哭了很久很久。
青辰還記得,父親臨死前帶她去看堤壩的時候,曾經告訴過她,大自然的力量是無比強大的,可是人類可以通過自己的智慧和努力去對抗這種力量,保護自己、家人和更多的人。他那種堅定、帶着雄心抱負的神情讓她至今記憶猶新。
收回思緒時,樓下的那對父子已經不見了,一陣風吹來,吹散了她不敢細憶的童年。
便在這時,身後的隔扇被推開了,出來的人是徐斯臨。
他走到她的身邊,只手扶着欄杆看她,淡漠道:“這就醉了?女人尚且能喝個二兩,你一個男人,酒量怎麽這麽差。”
“我沒醉,只是有點暈,出來透透氣。”沈青辰回頭看着他,“你也是出來透氣的嗎?”
徐斯臨面無表情地望着底下的街道,“我不是。我出來看看你……看你會不會一個跟頭載下去咽了氣。”
“……”
青辰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搞不清楚眼前這人今日是怎麽了,好好說兩句話,竟是句句帶刺的,自己也不知如何又惹到了他。
“我先進去了。”話不投機,她也不想多說。
可他卻攔住了她的去路,一雙眸子緊盯着她不放,“等一下,不許走。”
青辰皺了皺眉,大明朝地大物博,到處是好山好水好景色,他為什麽偏偏要纏着她,她想喘口氣都不行。
“徐公子身份尊貴,想看人栽個跟頭又有何難。我要是就這樣載下去咽了氣,也沒什麽精彩的,你要是真想看,不如我到那屋頂上去,打更高處選個好姿勢再落下去,如何?”對于他的糾纏,她其實早就該習慣的,只是這會腦袋裏酒氣亂竄,有些話便不受自己控制。
徐斯臨聽出了她話裏的諷刺之意,一時有些詫異,不過他也不是很在意,轉過頭來看着她平和道:“我不過是說了句玩笑話,你倒不必如此怒不可遏,話裏帶刺的。”
其實他也是喝了好幾杯酒的,只是遠未到量,此刻還能保持冷靜。他看着她微紅的臉,目光從她臉上移到同樣泛紅的一小截頸項上,最後又挪回她的眼睛,那雙眼睛微有些迷離,霧蒙蒙的,當真是個齒白唇紅的俊秀青年。
沈青辰一聽這話,又是微微蹙起眉。他說話可以帶刺,如何她就不行,徐黨只怕就是這麽欺負人的。她不喜歡徐黨,讨厭那些掌握權勢卻欺壓別人的人。他們害死了她的父親。
所以打從一開始,她就對他這個第一官二代沒什麽好感。
沈青辰自嘲道:“我一個寒門,只消你動動小指就灰飛煙滅了,又怎麽敢話裏帶刺。我只是想着這九州萬方天大地大,難得竟能與徐公子相遇吃酒,你要是想看我表演,我又怎麽敢不獻醜呢?”
說罷,她側頭地看了他一眼,正好迎向他微閃的目光。
徐斯臨微眯起眼,看着那張白皙而微微泛紅的臉,低沉道:“你一個寒門,自然不敢如何,現在這般口無遮攔嘲諷我,是因為找到了宋老師這個好靠山吧?”
這個世界上,就沒有不透風的強,更何況他姓徐。那天這人分明跟他說,宋越與他哪兒也沒去,結果竟是去了鎮撫司,為他讨要一個姑娘。他騙他,他心裏很是不痛快。不知道宋越與他究竟是什麽關系,更讓他不痛快。
沈青辰沒想到他會提起老師,一時也來不及想這話背後的意思,就只道:“他是我的老師,也是你的老師,對你對我沒有什麽不同。況且,我行得正坐得直,不需要什麽靠山。”
話出口後,青辰微微喘了兩口氣,只覺得胸口有些悶,心跳也加快了。
徐斯臨眉頭已是緊皺,凝視着眼前不知哪裏突然來了倔勁的青年,扶着欄杆的五指慢慢蜷緊。這個人以前只知道避讓自己,說話都是溫和輕柔的,今天一喝酒才終于吐露了心聲,原來他對自己有如此多的龃龉。
到底是同窗,自己不過就是捉弄過他幾回罷了,他至于這般抵觸自己,如此冷嘲熱諷嗎?
與此同時,在屋內喝酒的顧少恒察覺到沈青辰和徐斯臨消失已久,便擡頭向隔扇外張望,見兩人果然站在一起,一時有些不快。
俊眉凝望着青辰,徐斯臨酒勁漸漸上來,吸了口氣道:“那日可是你說的,宋老師來找你,只是問了學業上的事和那首詩?”
青辰垂下的睫毛一眨,“有什麽不妥嗎?”
見她還不想承認,徐斯臨的情緒一時有了起伏,瞳孔一縮低吼道:“你以為你不說我就不知道,你們去了鎮撫司衙門,他還為你欠了陸慎雲一個人情!”
沈青辰一怔,擡起頭看他。
她倒忘了,他是首輔大人的兒子,滿朝文武盡是徐黨,錦衣衛裏自然也不例外了,他當然是能耳聽六路眼觀八方的。
如此看來,他是在明知故問,是在等着看她妄圖在他面前掩飾而出醜,是跟以往一樣,憑借他的特殊身份來戲耍嘲弄她。自己當真是在以卵擊石。
沈青辰垂下頭,真的不想再說什麽,“既然你都知道了,又何必問我。抱歉,我酒勁上來了,得回屋裏坐一會兒,就不陪徐公子了,告辭。”
說罷,她轉身就走。
他卻猛然扣住了她的手腕。
高大的身軀遮住彌散的夕陽,臉孔英俊而冷漠,“我還沒說完,你怎的如此無禮。不許走。”
又是雙重标準,難道抓她的手腕他就不無禮了嗎?
沈青辰吃痛地掙紮了兩下,他卻不松開,她只好又道:“我說了我酒勁上來了,想回屋了。你放開我。”
“你跟宋老師到底是什麽關系?”話問出口,連徐斯臨自己都感到驚訝,他沒想到自己對這個問題這麽執着。宋越是個內閣輔臣,禮部的事務又多又繁雜,一個從不愛管閑事的極少為人出頭的人居然幫一個不起眼的學生,還為他出面去與錦衣衛斡旋。
他怎麽也無法說服自己,這兩個人之間沒有特殊的關系。
如果有,那到底是什麽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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