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宋府門前,月光淺淡,樹影參差。

馬車“篤篤”地駛回到了門前。

宋越下了車後,對車夫道:“今日勞累了,又到這麽晚,你還沒用膳呢,快用膳去吧。”

車夫心頭微有些感動,心只道大人忙了一天,還記得自己沒有吃飯,點點頭回:“是,大人。大人今日也奔波了一日,早些休息。”

宋越點點頭,進了門,俊逸的身影消失在照壁之後。

車夫撫了撫馬兒的鬃毛,閑談般對它道:“今日最辛苦的還是你。我有大人關心,你這畜生也有我關心,不委屈你。先帶你吃夜草去,叫你再多長些膘,跑起來有勁。”

他卸了車,正要将馬兒牽入府中,恰見周世平拎了個酒壺,油光滿面,一身酒氣地回來了。

“周大人。”車夫喚道。

周世平睨了他一眼,“看這樣子,宋大人也是才回來嗎?”

“是,大人也才進府。”

“這麽晚,到哪兒去了?”

“回大人,宋大人看望他一個學生去了。”

周世平聽了,目光微動,“哦?是哪個學生?”

車夫老實道:“小的也不知叫什麽,只知道他來過府上一次。”

“又是他啊。”周世平聽了嘴角微扯。

那個上次從他手心裏溜走的小庶常。那清隽秀氣的模樣,纖細白皙的頸子,柔若無骨的手腕……他都還記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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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越回到屋裏,才換下官袍,正想到淨室去沐浴,便聽到屋外有人喊他。

“子望,沒睡下吧,今日月色好,不如下一盤棋?”周世平在窗棂下喊道。

“今日晚了,改天吧。我要歇下了。”

外頭的人不依不饒,來自黑暗的聲音叫窗子隔着,聽着有些幽虛,“诶,還早呢。一盤棋也耽誤不了多少功夫。我今日精神的很,這會也還睡不着。”

宋越微垂着頭,神情冷漠,半晌後重新披上外衣,去給周世平開了門,“進來吧。”

周世平晃着手中的半壺酒,“我就知道你不會不賠我的。看,我還帶了酒。”

“你又喝酒了。”他淡淡道了聲,“坐吧。”然後便轉身去取棋盤和棋子。

“京城的好東西多啊,自然要都試一遍,才不枉我熬了這麽多年。”周世平擱下酒壺,自顧在圓桌前走下,搓了搓手道:“今日定要好好殺你一番。”

周世平下棋的水平其實很一般,宋越卻是這朝中數一數二的高手。棋局開始,才沒下幾手,周世平就要悔棋。

“哎喲,下錯地方了。子望不介意我挪一下吧?”

宋越沒說什麽,只随他悔了,順手端起蓋碗要喝口茶。

周世平立刻攔住了他,“別喝茶,喝酒啊。我特意給你帶的酒。”說着,也不等回答,他便将宋越的杯子倒滿了。

宋越睨了眼杯中的黃湯,放下蓋碗,端起來喝了一口。

酒入吼,又辣又烈。

過了一會兒,宋越正落子,周世平忽而道:“對了,近日我收到了父親的信。信裏面也說到了你父母。說是你母親親手為你縫了冬衣,令尊宋大人專程讓人給你送過來了?”

宋越眼睛沒擡,“送了信來,說是還是船上,過兩天才到。”

“唉,你爹娘對你可真好啊。”周世平咂咂嘴,斜眼瞄他,“我才剛到京城不久,這馬上也要過冬了,我爹娘就只有一封信,倒顯得我不是親生的了。”

宋越沒有答話。周世平這般暗示他,讓他有種不太好的預感。

果然,過了一會兒他就問:“子望今日回來這麽晚,定又是忙了一日吧?”

“嗯。”

“去哪了?”

“沒去哪。”

周世平微微一笑,一雙鼠目微露精光睨着他,“去探望你那學生了吧?”

修長的手指頓了一下,宋越淡淡地回:“她受傷了,去看了一眼。”

見他被拆穿而不得不承認,周世平笑了一下,“子望這麽忙,還能抽空去看他。你待你這學生可是有些特殊啊。”

“我是她的老師,關心她也是應該的,總要盡一份心。”說着,又落下一子。

周世平見自己的局勢落了下風,忙又撿起自己剛下的一顆,放到了別的位置,“我原是下這裏的。”

“子望這小門生……”他悔完棋又道,“倒是生得不壞。”

宋越微微皺了下眉頭,“你這是何意?”

周世平灌了口酒,又打了個嗝,試探地問:“我瞧着最近京中男風頗盛,好多人都弄了年輕貌美的男子,子望該不是也好上了這一口?看上你那學生了?”

宋越輕擡眼睑,冷冷地看着他,“不是。”

周世平笑了笑,“真不是?……那便好。我原還怕奪了你的心頭好呢。”

他恬不知恥地繼續道:“既然你不喜歡,便将他送我如何?”

黑夜寂寂,門縫下一絲風在不停地徘徊。

桌下,宋越的撚棋的手不由縮了起來,掌中的棋子霎時顯得尤為冰涼。他不動聲色地回道:“不過是個跟你一樣的男人,也不尋常,有什麽好的。”

“你說的也是,都是男人,也不尋常,”周世平頓了一下,歪着頭看着他,“你說我怎麽就看上他了呢?”

停了一下,他又道:“自打你那日帶他回府,我這心裏,就念念不忘的。子望啊,都怪你啊。”

宋越微垂着頭,只覺心中升起了一股久違的怒氣,在他體內亂竄,撞擊着他的每一塊骸骨。

周世平打小就愛搶他的東西,不論是不是真心喜歡,只要是他的東西,他都愛搶。從他的玩具,到他的丫鬟,現在又到他的學生。這麽多年了,這個人依然沒有變,陰魂般揮之不去,如何也甩不掉。

他原以為青辰表面上是男人,周世平的主意不會打到她身上,沒想到他入蒼蠅般無孔不入、步步緊逼,不給人一絲喘息的機會。

宋越微微皺了下眉,手下無意識地擱下一枚棋子。是他不好,自從知道了青辰的身份,對她生了好奇,身在其中,竟是沒有意識到對她有些特殊了。

“子望?”周世平催促道,“有這般乖巧清隽的學生,莫要浪費才是,将他給我吧。”

宋越擡眼看着他,半晌後冷冷地開口,“辦不到,此事不妥。你思慮得太不周全。”周世平愛與他争東西,他不能表現出對青辰的半分在乎,否則只會更刺激他。

周世平疑惑道:“如何不周全?你是他的老師,又是閣老,你将他給我,他又能奈何。”

“你剛進京任給事中,這事傳出去,你的前程豈不是盡毀于此。”宋越壓着氣道,“我瞧他是個性子剛烈的人,必不會受了辱不啃聲的,到時候只會兩敗俱傷。別打她的主意了。”

“诶——子望莫擔心,我都想好了。”他不死心道,“單憑他一人說的話,誰又能相信。到時候只要子望你為我說話,說他是在冤枉我,三法司必不會站在他那邊,定是聽你這閣老的。”

話音落,室內靜靜的,缭繞着一絲陰險狡詐的氣息,在這秋夜裏顯得尤為陰寒惡毒。

宋越只覺一口氣已經竄到了喉間,強壓下後才道:“你別忘了,她不止我這老師,還有同窗。這科庶常中,可有徐閣老的寶貝兒子。此二人的關系不錯,若出了事,想必也是會互相幫持的。徐黨的勢力如何不必我說,我只是次輔,徐延是首輔。”

周世平倒是沒想到這一層,不滿意地“啧”了聲,“竟還有這層關系。唉,可惜子望只是次輔,若是首輔便好了。”

“這事你別惦記了,得不償失。”

周世平忽然起了身,往棋盤上丢下了棋子,“走了,今兒沒心情下了。”說罷,便拎了酒壺,自顧推了隔扇離去。

宋越望着一盤殘局,思慮了良久,最後才把棋子收拾了。

棋子落入盒中,一顆,一顆,發出清脆的聲響,卻是顯得好生蕭瑟。

九月二十五這日,是定國公的生辰。皇帝朱瑞心情好,便把六十多歲的他宣進了乾清宮,慰問了幾句。

走的時候,朱瑞還特意讓陸慎雲護送他。

步下乾清宮石階時,定國公腳下沒站穩,差點踏了空。陸慎雲動作俐落地将他扶住了,沒叫他栽下去,身後的玄色披風叫風吹起,半貼在後背上。

定國公就勢攀住了他的胳膊,皺巴巴的手忍不住一捏,心下只道,這肌肉是真的硬,好一個大明第一猛将。

陸慎雲察覺到老頭在捏自己,心下閃過一絲納悶,卻是面色如常,淡淡道:“國公小心些。”

“好,好。方才多虧了你。”定國公笑着道,“陸大人今年有二十七了?”

“二十八了。”

“……若我沒記錯,大人應該還未婚配吧?”

“沒有。”

定國公側仰着頭又問:“那可有納妾?”

“沒有。”陸慎雲手按繡春刀,沒有看他。

随着定國公那掌上明珠年紀日益大了,定國公這顆心操得就沒停過,女兒死活不願意将就,每每都讓他這當爹的暗垂老淚。可難過歸難過,他這是得打起精神來,為女兒綢缪打點,于是一方面在宋越那邊屢敗屢戰,一方面也處處留意着好的人選。

這會他就仔細地打量着陸慎雲,只想他出身世家,又是皇帝的親衛,腦子活泛身手也不凡,雖是有些冷漠,但到底是個出色的人才,偏偏還不近女色潔身自好,真是難得啊。

只是不知道怎麽才能讓他入了閨女的眼。

定國公想了想,不好直說意圖,便先墊了一手,“我聽說廣平侯那老東西近日在四處為她女兒尋婚配,那厮不厚道,若是尋到陸大人頭上,大人可要三思。”死老頭敢跟他搶宋越,他便也不叫他好過,一個好的也不讓給他。

陸慎雲愣了一下,一時不太明白他是什麽意思,便只道:“多謝國公。”

“不謝,不謝。應該的。”定國公陪着笑,“啊,對了,我聽說陸大人喜歡看兵法,家中有些珍藏的兵法,大人興許還沒看過。若是得空,便常到我家來坐坐吧。”

“國公好意。他日有空,陸某再登門拜訪。”

“好,好,快點來啊……我是說,冬天快到了,天兒冷。”

出了大明門,陸慎雲便與定國公分道揚镳,回了鎮撫司衙門。

黃瑜坐在堂中剝花生吃,一條腿搭在另一條腿上晃着。

見陸慎雲回來,他剝了顆花生仍給他,“接着。”

陸慎雲俐落地抓下花生,肘部劃出一道漂亮的弧線,睨了他一眼,“活幹完了?混吃等死?”

“诶诶,你看看你說的話,還是那麽不好聽。”他邊嚼着花生邊笑道,“我這是專程等你回來的,有個消息要告訴你。”

“什麽?”

“你的救命恩人受傷啦。跟徐閣老的兒子起了争執,打樓梯上滾下來,當場便昏過去了。”黃瑜瞄着他,“事關‘重大’,我一刻也不敢耽擱,只兄弟們才告訴我,我便立刻趕回來跟你說了。”

“陸大人要不要去看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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