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沈青辰衣擺一撩,直直地跪了下來,因腳踝用了力,有些吃痛。
不過這都無妨,此刻她的心情是此生無二的。
她是一個歷史專業的學生,有幸趕上了一個學派的鼎盛時期,可以向這學派的傳人學習,近距離地了解它的發展、演變、進化,它在這歷史長河中的浮浮沉沉。她可以親眼看到它散發出的給人力量的熠熠光芒,看到它給這亂世注入的洗盡鉛華的涓涓清流,看到她的同門之人攜手起來改變這惶惶亂世,甚至能看到她自己,這些人中微不足道的一個,獻出一點點微薄之力。她可以看到腐朽之物是如何一點點崩塌的,新的格局又是如何一點點建立的……
這般際遇,幾人能有。
青辰只覺自己心中有些激蕩,其實在宋越提出收她為徒之前,她早就這麽想過了,不過是一直沒有機緣而已。
屋內的燭光并不是很明亮,橙黃暖光包裹着虔誠下跪的人,她鬓若刀裁,目光堅定而純淨,地上落了一道長長的端正而直挺的身影。
宋越看着自己的學生,輕聲道:“這門學派叫心學,與你這麽多年來所學的程朱理學是對立,有不少矛盾沖突之處。它也許會讓你感到困惑,迷茫。你可想清楚了,是不是真的要學。”
寂寂秋夜,燭虹人玉,師生彼此靜默對視。
沈青辰俯下身來,對宋越磕了個頭,“恩師在上,受學生一拜。請老師,授我心學。”
“好了,起來罷。”他說着,伸了右臂到她身前,讓她扶着,“腳上有傷,慢慢站起來。”
青辰扶着老師的胳膊站了起來,“老師,家裏沒有茶,學生不能給老師奉茶……”
他微微搖頭,“不必講究這些。你我本已是師生。坐下吧,我跟你說說這門學派。”
青辰點點頭,在他身邊坐下,模樣恭恭敬敬地,背脊挺得很直,清隽的臉色神色肅然。
“本門主旨謂‘致良知’,‘是非之心,不待慮而知,不待學而能,是故謂之良知’。意思就是,良知是發自本心的,是人生而知之的,不是求來的,也不是學來的,差別僅在是否意識及覺醒。這一點,就與朱子所言相悖。朱子言知先行後,知輕行重,先從書本中知了,然後踐行,如何踐行便依從從書中得來的‘知’……二者之間,有知行合一與知先行後的差別。”
這些都是這個學派的主旨,也是在學習中最為核心而需要慢慢參透的。怕青辰初次接觸難以理解,宋越說得很認真、很耐心,語速也放得慢,讓她邊聽的時候還可以邊想。
他的一張玉面上泛着淡淡的光,看上去微有些清冷淡漠,可語調又是溫和的。雲緞官袍上漾着細膩的光澤,包裹着健碩的身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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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理解幾分?”他問。
青辰點了點頭,幸虧她是史學專業的,否則這番話聽起來會有些吃力。
“也不必着急,今日只聽一聽,有個大致的感覺就好。”宋越又道,“一切學識,總是要在反複的探讨、争辯、實踐後才能入心,且還未必能全然明白。以後慢慢學就是了,我會把曾經學時記下的一些心得給你看。”
他繼續道:“心學有七派,分浙中王門、南中王門、楚中南門、閩粵南門、北方王門、泰州學派和江右學派。你所在的是江右學派。不論派內或派間,大家都屬同門,不必有遠近之分。你可以經常與他們探讨,會有收獲和進益的。等你傷好了回翰林時,我就把這些人的名冊給你,你收好就是。得空時,便與他們建立起聯系,以後若是有什麽困難……我不在的時候,你可以找他們。不要怕麻煩別人,同門之間,本就該互助的。”
嫡傳弟子的心得和所有門人的冊錄……青辰輕輕吸了口氣,只覺得老師給她的這兩樣東西實在是太重了,她如果學得不好便愧對了他的信任和栽培,不由垂頭道:“謝謝老師,我一定會用心習學的。”
看她一副給自己加壓的堅決模樣,清隽的臉上目光炯炯,他不由輕輕拍了拍她的頭,安慰道:“不必有壓力啊,只是門學問而已。就像你學那些土木、算術、疆域知識一樣就好了。”
雖說如此,青辰還是放不下對自己的要求,吐了口氣後才點點頭。
“恩師王陽明有四句教,入了王門,這四句是你首先要知道的。”宋越說着,用鎮紙将紙張壓平,然後提起筆在紙上寫下四句話。
青辰看着他修長的手指執着筆,在紙上慢慢落下一個個字,不由起身湊進了些看。
無善無惡心之體,有善有惡意之動,
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
青辰照着他所寫念了一遍。
宋越寫完了擡眸望她,遞出手中的筆,“你也需寫一遍。”
她點點頭,接過筆蘸了墨,然後挽着袖子便開始寫。青辰是現代人,雖穿越後苦練了幾年,但在這方面不太有天賦,所以一直也寫得不是太好。現在因為右肘上有傷,她雖然很盡力地在寫,但寫下的第一個字依然差強人意。
當着老師的面寫出這樣的字,她自己都有些臉紅,于是越發緊張,後面的字就更……
宋越眉梢微擡,看着第二個字,第三個字……終于忍不住道:“青辰,字的好壞能影響別人對你的第一印象。今後你有了官職,免不了要向皇上上疏的。”
本來就寫不好,被他這樣一說更是尴尬,青辰頓了下,結果紙上直接出現了一個墨點……
“我教你吧。”
青辰看着身側的老師,點了下頭。
“筆給我。”
他接過她的筆,在她寫的字後面續筆,同時道:“握筆時,食指指末要斜貼筆杆外側,與拇指對捏筆杆,小指要自然靠着無名指。寫橫筆時,先将筆鋒微向右橫,再就勢向左上輕微逆鋒,頓一下,然後筆鋒略向中回。收筆時注意提筆要輕,頓後再收回……”
以前她就沒學過毛筆字,到了大明朝也是摸索着寫的,不想有些地方竟是從頭就錯了,怪不得總也寫不好。青辰專注地看着,手上忍不住跟着虛虛地比劃。
宋越的俊目掃過她的手,見她比劃,于是停下來,“握住我的手吧。”
青辰看向老師握着筆的手,纖細分明,手背上骨節突起,分明沉澱了長年累月的案牍勞形。他握筆的姿勢極為好看,勝過自己十分。雖有些不好意思,她還是把手輕輕搭了上去,覆在他手上,身子也被帶得微微前傾。
然後便聽到老師在耳邊輕聲道:“再緊一點,你才好感受筆鋒的力道。”
如此近的距離,清潤的嗓音,來自大明的內閣次輔、心學傳人、她的老師……青辰只覺心跳微微有些加快,手下将他握得緊了些。掌心下,他的指骨很明顯,皮膚軟而光滑,有點涼涼的……
她還在體味觸感,宋越已開始帶着她的手寫字,手上多加的重量絲毫沒有影響他運筆,寫出來的字依舊工整隽逸。清潤的嗓音再次響起,“這個善字,橫筆之後是豎筆,寫豎筆時便要……”
窗外淡月胧明,屋內燭火輕搖。他們兩手相疊,共同編織了一段靜谧而緩緩流動的時光。
直到那四句寫完,青辰都覺得自己有點恍惚,好像能感受到筆下的峰回,也把老師說的話都聽進去了,只是那些感受又好像都只是過了心,卻沒有留下。
“能體會到了嗎?”宋越問。
青辰遲疑了一瞬,點點頭。
看她的反應,他幹脆換了姿勢,反過來握住她的手,“這樣再寫一遍。”
不同于手背的微涼,他的掌心是溫熱的。
宋越只覺得自己的學生手有些抖,手下稍稍又握緊了些,“別緊張,你可以寫好的。”
一筆一劃,都注入了他的心意,青辰只覺得胸口的一小口氣一直提着,到寫完了才放下。
寫完後,他松開手,看着她道:“就照這般練習,長此以往,總會有進益的。”
“是。”
他看了眼窗外的月色,又掃過兩人用餐的桌子,“把碗筷洗了吧。”
青辰一愣。
“你今日不便,我幫你一起洗。”
“學生不敢勞煩老師動手,學生只是腿不便,雙手并無事,可以自己來的。”
宋越似已下定決心,邊卷袖子邊看着她,“誰說我要幫你洗,我洗我用的,你洗你用的。來。”
他一副不容拒絕的樣子,青辰推辭不得,便蹦到桌邊去抱碗碟。宋越看不下去,幹脆上去接過她的碗,官服下兩臂的肌肉明顯動了一下,又徑直往院裏的大缸走去。
到了大缸旁,他放下碗,将木桶投入崗中,提了滿滿的一桶水上來。
青辰從沒有見過這樣的老師,印象中他總是一副清貴端凝,輕慢儒雅的樣子。眼下,月光似水,清凜凜地照在她的小院裏,他的身形高健挺拔,上臂因為使勁而繃緊,有一股說不上來的陽剛之氣,讓他顯得與平日尤為不同。
宋越打好水後回過頭,對她招招手,“看什麽呢,蹦過來。”
沈青辰回過神,這才蹦了過去。
兩人并排坐下一起洗碗,他洗,讓她給他用瓢舀水。随着瓢中的水落下,他的手臂上也會淌過一股小水流,最後滴到地上,濺起一朵朵水花,晶瑩明亮。
風吹過樹梢,簌簌作響,秋水涼涼的,尤甚月光。
有水珠漸到青辰的睫毛上,她正想去擦,宋越的手臂已舉到她的面前,柔軟的雲緞寬袖輕輕飄搖,“蹭在這上面吧。”
她正猶豫,他的手臂又離自己近了點,星眸淡淡地看着她,有點不容抗拒的意思。沈青辰沒見過他霸道的樣子。她将臉貼上去,輕輕地蹭了一下,只聞得一股好聞的清香,是老師身上獨有的氣味。
她繼續為他舀水,清水嘩嘩地往下流,落到地上濺出無數朵水花。青辰看着開了一朵又敗一朵,心中有種不願意讓它們停的強迫感,便将瓢更傾斜了一些,讓水加速了流。
宋越看了她一眼,終是一下握住了她執瓢的手腕。
青辰一怔,只見老師粘着水的修長手指正抓着自己,濕潤而清涼。
他看着她道:“想什麽呢,愛徒。慢一點啊,你的衣衫都要被你漸濕了。”
青辰臉微紅,她自己都沒注意到,她的袖子都濕了。應了一聲,他便松開手,青辰只覺得手腕上殘留的水依然涼涼的。
洗好了碗,他又将碗筷抱回屋裏,出來後抖抖袖子,看着她,“我走了。”
沈青辰邊蹦邊道:“學生送老師。”
他搖搖頭,“不必了。你若是嫌今日蹦的不夠,回屋裏蹦去,外面天黑。”
“……那學生就不遠送了,老師慢走。”她說着,拱手行了個禮。
“回去吧,等腳上的傷好了再回翰林。”說完他就轉了身,徑自邁步離去,月光下長袍飄逸,背影清華。
沈青辰看了有那麽一會兒,直到他的馬車消失在巷口。她轉身回屋,卻見隔壁明湘正點了燈出門來。
“明湘?”
明湘打着燈到了她的院門口,在燈光下彎起一道黑黑的眉毛,“青辰哥,我剛才聽見你這邊有聲音,還以為是老伯有什麽事。剛才是有人來看你嗎?”
“嗯。是我的老師來了。”
“青辰哥的老師是個大官吧?我看見巷口有他的馬車。他對你真好啊,幫你洗了碗才走。”明湘笑笑又道,“要我說,也是因為青辰哥你好,你的老師才會這般特殊待你。”
“特殊嗎?”沈青辰望着天邊的星子,腦海中掠過宋越的一言一行。
“當然了。”反正在她看來,如果能跟青辰哥一起洗碗,她一定會高興得跳起來的。
幸好她青辰哥的老師是個男人啊,如果是個女人,她會很難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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