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與此同時,放了堂的庶常們也陸續回家了,徐斯臨與林陌并排走在翰林院的左廊上。

金風細細,屋檐旁落下了半抹斜陽,大明進士的背影蕭蕭肅肅,青袍展逸。

林陌替徐斯臨抱着書冊,知他今日心情不佳,只垂頭踏着廊上的樹影,也不說話。近些日子以來,在與沈青辰相關的事情上,這位兄弟都表現得很是反常……不,這種反常已經是一種正常的狀态了。

羅元浩咋咋呼呼的,拍馬屁總是紮一手的逆鱗,他沒這麽笨,看破不說破,只是不确定反常背後的那絲真相到底是什麽。

一時腦子裏竟湧入一句話,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這麽想着,林陌都被自己吓了一跳。要死,兩個都是男人,兄弟他如何能娶,三書六禮拜堂成親如何辦,那偌大的家業又哪來的子嗣繼承。

還是他只是随了如今這股男風,想要将那人圈住佻戲一番而已?從前他在芙蓉樓看上了姑娘,也是隔三差五就去聽曲,雖是只紙老虎,不曾對人家出手,但紅紗垂疊,香絲缭繞,那絲輕朦暧昧的氣氛還是有的。

不過那時的他神色是悠然從容的,大約與人近一點遠一點都無妨,甚至是享受那種姑娘喜歡他,而他自己卻能夠把持,不甚在乎的狀态。那種不喜歡任何人而輕松無比的狀态。

與今日他道歉的模樣,分明是不一樣的。

林陌想着,側過頭看了徐斯臨一眼。他已經很長時間沒有說話了,眉骨下眼眸黑亮,卻顯得有些沒有神采,陽光勾出了直挺的鼻尖和微抿的唇線。

他這兄弟其實挺好的,家世自然不用說,相貌也無可挑剔,天資好中了進士更是錦上添花,只是性情因為年輕還沒有定下來,但早晚有一天也會像宋老師那般成熟的。

該配一個好姑娘。

徐斯臨察覺到了目光,轉過頭來道:“林陌。”

林陌驚了一下,“哦,我就是想問問你,前兩日說好了今日到我家飲酒,起那壇二十年的桑落,如今你還去嗎?”

他目光有些漫無焦距地看着前方,“不去了。”

“那就改日。”林陌心道,他果然是心裏有念着的事……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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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陌。”徐斯臨又道,“你不是喜歡我家那塊田黃雞血硯嗎,送給你吧。”

林陌愣了一下,都懷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叫秋風吹軟了,這般情形下竟能聽到這麽軟和的話。

他想了想道:“那是徐閣老在你行冠禮時送你的,我不過就是真心看着好罷了,如何能收。”一方硯價值千兩,最難得的是有錢還買不到,雖然林陌也是世家出身,這般東西也是罕見的。

“送你了,收着吧。一會我讓人送到你府上。”他淡淡道,“你喜歡青荷,青荷也送你。若還有其他喜歡的,也只管跟我說,都給你。”

這下林陌是徹底懵了,往日拍馬都得不到一句好話,今天自己什麽也沒做,他卻憑白無故對自己好起來了,倒像是欠了自己什麽似的。

“……徐兄,這卻又是為何?”

“不為什麽,你收下就是。”他心裏對這兄弟有歉意。

沈青辰今日在家歇了一天,雖是不必趕早到翰林,她也是很早就起來了。

昨夜半夜下了場雨,溫度突降,到了五更的時候她就被凍醒了,薄被松松地搭在身上,卻是不覺得暖,蓋着好像沒蓋一般。額角唇邊的傷口隐隐作痛。屋外瓦片上殘留的雨水滴到地上,發出“滴答滴答”的聲音。

起來披衣點了燈,青辰到老爹床邊看了一眼,只見他蜷縮在床上,冷了也不會叫,只呆呆地瞪着眼睛,看得人心疼。

她為他多加了層被子,又怕被子被他蹬了,便坐在他床邊守着,拿了冊書來看。

不一會兒,她爹就再次閉眼進入了夢鄉,青辰卻不由想起了與徐斯臨在酒館的糾纏。那天要不是喝了酒,又正好看到買糖人的父子,想起了父親被手握權勢的官員父子害死,也許她也不會那麽激動。

她說的話是有些重了,對別人無法選擇的出身進行嘲諷,是不合适的,哪怕他舉止有些出格,出身也不該是他被嘲諷的理由。

徐延是徐延,徐斯臨是徐斯臨,他現在不過是個跟自己一樣的學生而已。他跟她一樣,如一片單薄的葉子落入這大千世界,大家都只是随命運飄零罷了。

望着燭火,青辰不由輕輕嘆了口氣,手中的書擱到了腿上,扶了下身後披着的外衣。

看他的神色,那日觸碰到她的一瞬,他應該是對自己起了疑心了。好在就只是一瞬間,她又昏過去了,兩人沒有交流,沒有再讓他看出什麽破綻。不過她總是要回翰林去的,兩人不可避免要再見面。

在回去之前,她得想好應對之策,消除他的猜疑。否則憑他以往的表現,他只怕是要鬧得盡人皆知,好讓大家都看她的笑話的,又或是像最近一樣,莫名其妙地刨根問底,終至事态爆發。

沉思了一會兒,天就亮了。

青辰要去生火煮粥,腳踝卻疼得不方便行動,她只好搬來圓凳,扶着它前進。挪了一會兒,又覺得聲響太大,怕擾了父親的睡眠,她便幹脆棄了它,單腳蹦着。這樣倒還快一些。

難得有一整日的時間在家,她又把屋裏大致清掃了下,把衣衫都洗了,晾到院子裏。等忙完了家務,她便回到書桌前,寫老師布置的課業、溫書、畫給林嶼看的漫畫……用的都是宋越囑咐的那支和田玉筆。

關于這支玉筆,宋越還曾在堂上突擊檢查過,見她乖乖提着青玉筆杆,才不動聲色地轉身回到講臺。

到了下午日頭西斜時,沈青辰單腳蹦着,胳膊下夾了冊書,扶父親到屋外曬了會太陽。

隔壁院子裏,明湘正在木幾前縫補衣衫,神情很是專注,青辰沒有叫她。

她穿了一身粗布素裙,髻上也沒有釵,烏黑的頭發在陽光下油光發亮,當真是美得天質自然。

青辰看着她,只覺得她該要嫁一個很好的人,能真心待她,這樣才配得上老天給她的美好品質。

一時間,她想起了顧少恒。顧少恒是個好人,性情好,家世也好,如果明湘要是能許給他就再好不過了。可惜的是大明朝階級分明,以她的出身,怕是只能做妾……

這兒附近還有個賣豬肉的男子,對明湘也像有些意思,就是看着糙了些,感覺他一只胳膊就能将明湘的細腰摟壞了。

青辰在記憶中搜尋适合的人選,一時想到了孫四五,是個進士,但也是個近視,不行,一時又想到羅元浩,太過圓滑愛拍馬,不妥,在同窗中搜了一圈,跳過了徐斯臨,最後還是一個人也沒挑出來。

她無奈地搖搖頭,大約是明湘太好了,自己的要求也變得好嚴格。

時值金秋,天高雲淡,遠方一隊北雁正往南飛。

在這一個寧靜的小院裏,沒有朝堂的雲波詭谲,也沒有鬧市的嘈雜喧嘩,青辰的心也慢慢地靜了下來,埋頭沉浸于手中的書冊。

這時,一輛馬車緩緩駛來。

青辰聽見腳步聲,擡頭看見來人後愣了一下。

宋越下了車,提着幾個紙包向她走來,緋色官袍在一排青瓦前很是顯眼,夕陽下長睫覆蓋的雙眼愈發深邃。

他走進了,看着她,“不認識了嗎?”

沈青辰回過神來,忙起身行了個禮,“學生見過老師。”

宋越打量着眼前的學生,她一身灰色粗衣,額角纏着的紗布,嘴唇破了,腳上也顯得不太自然,是有些傷病的弱态,但精神尚好。方才見她在屋外的陽光下認真地看書,一旁的竿子上晾着才洗過的衣衫,地上還有打掃過的痕跡,他的心就放下了,原本還怕來的時候屋外寂寥,推門進去時她還躺在床上的。

好,她的心性是積極堅韌的,只是他知道她是女人,才把她想得柔弱了。

“還疼嗎?”他輕輕問。

青辰搖搖頭,“都是些小傷口,不怎麽疼,只是行動有些不便。”

“你是不是鐵做的,”他的目光掃過她破皮的下唇角,對上她的眼眸,“受了傷還做這麽多家事。生怕傷口好得太快嗎?敢偷懶不想回翰林上課?”

雖是堅韌,但也不太會愛惜自己。要教訓一下才行。

“不是的,老師……”

他目光幽緩地看着她,慢慢地溫和地道:“身體是主要的,怎麽也要先養好了傷。”

青辰點點頭,“是。”

他看向她身旁的人,“這位是令尊吧?”

青辰扶着老爹的手臂,“是的。老師見諒,父親他……說不好話。”

“我知道,無妨。”他說着,朝她簡陋的小屋看了一眼,“為師來看你,你不請我進屋裏坐坐嗎?”

青辰這才反應過來,兩人都站着說半天了,她也沒請他進屋,立刻比了個手勢道:“老師請進吧。”

她腳上有傷,依然只能單腳蹦着走。宋越跟在她身後,只見那身寬松的灰布衣服下,是一副秀氣的骨架,纖細的後頸上有着輕軟的絨毛,耳垂也很小巧。

青辰原是蹦得挺好,不想踢到了個石子,登時便止不住要往前倒,後來只覺身後伸過來一條有力的手臂,寬袖翻飛間穩穩地撈住了她的腰。

她驚了一下後堪堪站穩,喘着氣擡頭看向宋越,他們之間幾乎沒有距離,“……謝謝老師。”

宋越垂目看着懷中的人,睫毛微微一眨,松開了扶在她腰間的手,“小心點。你這一個跟頭栽下去,只怕又要向我多告幾天假。”

青辰平複了一下心跳,低頭小聲應了聲“是”。

進了屋,青辰将父親扶到床上,又将宋越迎到小幾前坐好,便蹦着去提壺為他倒水。

“不必忙活了,有傷在身就好好坐着吧。”他淡淡道,打量起屋內的陳設。

這屋內實在沒什麽陳設,只一掃就盡收眼底了。兩間小屋子,又舊又窄,窗子的朝向也不好,想來冬天是很冷的,不過屋內倒是收拾得很整齊。她的書案上放了很多的書,大約坐上去看不到她的頭,一身換下的青袍搭在角落的架子上,平整地垂着。

沈青辰這時已提了壺到幾前,為他倒了水,“老師見諒,家中平時沒什麽人來,所以沒有備茶,只能請老師喝水了。”

宋越不以為意地端起杯子喝了一口,然後道:“去取碗筷來。”

青辰愣了一下,“嗯?”

“去取碗筷來。”他又說了一遍,然後自顧到床前扶了她爹過來,在圓幾前坐下。

青辰不明所以,只能照他說的去做。

等碗筷取來,宋越展開了幾個紙包,溫熱的糕點登時便散發出氤氲的熱氣,香味飄散了滿屋。蓑衣油餅、桃花燒麥、翡翠蒸糕、芫荽蟹黃餃……件件精致,還都是溫熱的,泛着細膩的油光,沒少勞累宋越的那匹馬。

“給你買的,吃吧。趁着還熱。”他給她拿了筷子,“有什麽想問的,先吃過了再問。我餓了。你父親也餓了。”

青辰一時心中有些波動,脹脹的。

宋越給她碗裏夾了個蟹黃餃。入餡兒的蟹黃用的是這秋最肥的蟹膏,餃子皮一咬破,黃色的湯汁會流出來,伴随着一股濃郁的蟹香,因加了芫荽,又不顯得肥膩,很是爽口。

青辰咬了一小口,久違的美味帶來的滿足感立刻奔湧而來,看着關心自己的老師,只覺喉間有些哽住,忍不住道了聲:“謝謝老師。”

他是這萬裏疆土上的輔相,是史書上引無數人仰慕的救世名臣,是曾經她翻遍史籍尋找有關他的一切記述的偶像啊……能在這大明朝認識他,他還成為了自己的老師,對她關心備至,她至今難以想象自己擁有了這種幸運。

宋越沒有回答,目光輕擡,落在她纏了紗布的額頭上,“怎麽滾下樓梯的?”

“昨日與他們在酒館飲酒,不小心踏空了階梯,就滾下去了。”

“聽說你與徐斯臨起了争執?”

她點點頭。

他望着她,淡淡地問:“為何?”

她垂下頭,“……是我不好,一時沖動,就諷刺了他的出身。大約是将他惹急了。”

靜默片刻,他又問:“諷刺他的出身……你是不喜歡他?”

“也稱不上不喜歡,只是有些先入為主,他是徐黨的人……”

宋越聽了“嗯”了一聲,“你過來。”

沈青辰依言到了他跟前,他仔細看了看她額頭的上傷,示意了下桌上的藥,“裏面有好的紗布和藥。等到換紗布的時候,你便用那些,不會很疼的。”

“嗯。”

“下回喝了酒,莫要再這麽沖動了。不要負氣,也不要着急,他雖是徐黨,但也是你的同窗。如今什麽朝鬥黨争尚且與你無關,你只要單純地學好本領便是了。今後的事未可知,一切以後再說。”

青辰點了點頭,“是,學生一切都聽老師的。”

窗外,月已上柳梢,星光清漫幽淡。

梧桐的葉子靜靜地飄落。

吃完了糕點,宋越便到了青辰的書案邊,只見上面擺着各種類型的書,經史子集不說,還有什麽《九章算術》、《天工開物》、《大明疆域志》、《夢溪筆談》、《營造法式》等等,涉及範圍廣泛,看得很雜,每本上都還有她做的筆記。其中那冊《營造法式》更是被她翻得書頁都軟了。

都過得這麽寒碜,還花這麽多銀子去買這些書……這裏面有好幾本都是介紹土木事宜的,她一個女子,如何會喜歡這些?

青辰在收拾碗筷,才疊放在一起,便聽老師喚她,“你過來。”

她蹦過去,只見他拿着一冊《營造法式》問:“喜歡看這些修堤修舍之書?”

青辰不僅是喜歡,而是長年累月的習慣。她的父親是工程師,家中有很多這類的書,她打小就坐在他身邊看,雖然那個時候還看不懂。等到長大了,她本來是想念跟他一樣的專業,不想父親突然去世,母親就再也不肯讓她觸碰那些工程相關的書了。

她只能偷偷看,只是每看時就忍不住想起父親,會掉眼淚。這麽多年,雖然母親不肯讓她報考那個專業,但她還是會堅持看這些書,也在知乎上學了不少。

只因為父親當初那句話,靠自己的力量改變這個世界,保護家人。

面對老師的問題,她無法直接回答,就只能道:“平日溫書乏了,便什麽也看一些。”

他點點頭,又撚起她沒有畫完的漫畫,“這張又是?”她怎麽有如此多奇怪的愛好。

“是給我那堂弟畫的。給他授課的時候,他不愛聽,我便想着許是字看着晦澀,便畫了這些圖。”

宋越擱下畫,看着燈光下清隽雅致的學生,“你也有學生了。”

青辰垂下頭,“我教的不好。”

“青辰,你可知我也有個老師。今日是他忌日。”他漆黑的眸子望着她,薄唇淡啓,“他叫王陽明。”

心學的創派人,那個說“此心光明,亦複何言”的人,那個“致良知”的人,她自然是知道的。

“你可願再多學一些東西?”他問。

青辰擡頭望着他,肯定地點了點頭。

“跪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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