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次日,沈青辰依然到翰林院上課。

課堂內,徐斯臨在埋頭寫着什麽,她經過他身邊時,他似有感應般正好擡起頭來,與她對視了一眼。

今日他的目光淡淡的,顯得和緩而簡單,并且很快他就低下了頭,這一眼單純得與見了其他的同窗并沒有什麽不同。

羅元浩與林陌正搶着什麽新奇事物來看。兩人一追一躲,似孩子一般,鬧到了徐斯臨的身邊,還撞到了他搭在桌上的胳膊。他沒有說什麽,依舊埋着頭,只略收回了自己的胳膊。

看到這般情景,青辰終是完全地放下了心來。看樣子,他應該是信了,不會再糾纏。

她的翰林院學習生活,又将回歸曾經的簡單和平靜。

課始,宋越步入了講堂,依舊是一副風華氣揚的模樣。

沈青辰幾日未聽老師上課了,今日回來,心事卸下,因休息了幾天精神也好,見了他心情竟隐隐有些激動。昨夜研讀老師的心得,她也有些感觸,也想将給其他門人去信的事告訴他,一時間,竟覺得有好多話想跟他說。不過仔細想想,又好像也不是什麽非說不可的話,他又那麽忙,矛盾間,目光不由一直追逐着他。

宋越随意往堂下掃了一眼,并沒有特意看往某個方向。青辰準備好的目光竟是沒有與他的對上。

莫名有一點點的失落,她微微垂下了頭。

宋越拂了拂袖,然後以兩手撐着書案,看着衆人道:“跟諸位宣布一件事情。自今日起,為師便不給你們授課了。”

話音落,衆人不由面面相觑。

青辰只覺得自己的心仿佛是漏跳了一拍。

不是剛來麽,怎麽忽然又要走?

他那天到她家探望他,莫不是卸職前對學生最後的關心。

她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他仍舊沒有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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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越掃了一圈衆人詫異的眼神,半晌才又輕輕道:“為師要你們到六部去觀政,每五日去三日,與一般進士一樣……我還是你們的老師。”

青辰心頭松了口氣。

大明科舉是以文章取士,但進士是要處理實際事務的,只有理論沒有實際不行,有鑒于此,才有了進士觀政的制度。進士們金榜題名後并不會立刻被授官,而是要先到六部九卿的衙門去實習政事,一段時間後,朝廷再根據各人的表現遴選人才任官。

庶吉士們因是進士中的佼佼者,不必進入六部九卿學習具體事務,而是直接入了最為清貴的人人削尖了腦袋想要進入的翰林院學習。三年學習期間,他們比一般進士有更多的機會接觸皇帝和要員,畢業後,往往也可以直接任要職。

宋越反倒覺得這是一種浪費。

六部九卿統轄全國的國計民生事務,既具體又專業。而翰林院的職能則相對單一,只負責修書撰史,起草诏書,任經筵講官等等,重文而輕技工,這樣其實并不利于國家的發展。

所以,他要把庶常們放到六部去。

他其實早就有這個打算了,只是總覺得還早了些。前兩日周世平的威脅,卻是逼他下了決心……還是先與沈青辰疏遠一些的好。

“記住,為師是讓你們去觀政的,不是讓你們去斟茶研墨,鑽營拍馬的。”他着自己的學生們,這般囑咐道。

他雖是次輔,但庶常的培養是國家大事,并非是他一個人可以決定的。為了此事,他還親自上疏遞到了內閣,等首輔徐延的票拟。

徐延是個心思深沉之人,在皇帝身邊侍奉多年,早就練成了一顆防人之心。乍見宋越的上疏,便先揣摩了一番對方的意圖,只想宋越這麽多年只是埋頭于政務,對自己是恭恭敬敬的,想來這一舉措不至于對徐黨不利。

後來他又想到了自己的兒子。他的年紀日益大了,也不知道這朝廷還能讓他掌控多少年,讓徐斯臨早些歷練,與可靠之人盡早建立起關系,也不是一件壞事,于是就同意了,“宋閣老自任了庶常們的老師,對門生的教導可謂勞心勞力盡職盡責。此提議甚好,宋閣老這就起草票拟吧。”

徐延沒有想到,他在為自己兒子搭建人脈關系的時候,宋越也是這般為青辰考慮的。

放了堂後,沈青辰去了後堂尋宋越。

他正好捧了紫竹從後堂出來,正要回內閣值房,正午的陽光灑了他一身。

“何事?”他看着她淡淡道。

過于平淡的口氣讓青辰不由想起他幫自己洗碗的情景,一別幾日,好像什麽東西變得不同了。

“學生是為那首詩來的。”青辰說着,只覺得自己的口氣好像也有些不自然,停了一下才道,“七日已到,敢問老師,可有人來認領了嗎?”

“沒有。”

“如此……學生該領罰了。”

他的眸光動了動,“你真的願意受罰?”

青辰點點頭。

“那好。”他幹脆道,“為師要扣你三個月的例銀,再笞你十小板。你可有異議?”

她垂下頭,“沒有異議,學生甘願領罰。”

他想了想,又說:“只這樣好像還有些不夠。為師要再多加一條處罰。”

“……老師請講。”

他負起只手,“我最近在讀《樂府詩集》,對其中一些曲子忽然來了興趣,你便把其中的前五十卷抄上一份予我吧。”

樂府詩集共收錄了五千多首曲子,分一百卷,平均每卷有五十首曲子。宋越讓她抄五十卷,那就是兩千首……

青辰睫毛微微一眨,平靜回道:“是。”

“謄抄的曲子三個月內予我,例銀即日開始扣。”宋越停了一下,才又說,“至于笞刑,等我哪日有空去了刑部,你再領罰吧。”

說完,他便徑自從她身邊走過了。

青辰躬身行了禮,起身時,只見他龍章鳳姿的身影已消失在花牆邊。

她不知道,對于她的認罰,宋越早已想到了。他想讓她知道,不論她做什麽樣的選擇,都必須要承擔相應的後果,心軟也是需要付出代價的。

宋越言出必行,很快就把沈青辰這些庶常們安排到了六部。

雖是到了六部觀政,他們也依然要兼顧學業,每五日裏有三日到六部,剩下的兩日就到翰林繼續學習典籍和書法等。

他們一共十五人,被翰林院的侍書分成了五組,每組三人,分別去不同的部門。沈青辰被分到與顧少恒和徐斯臨一組。

這個分組在別人眼裏,那是很令人羨慕的。

因為徐斯臨是徐延的兒子,徐延浸淫朝廷數十年,六部中除了禮部是由宋越任尚書,其他五部基本都在他的掌控之下。官員們肯定是要給首輔大人面子的,自然不會怠慢敷衍他的兒子。

他們這一組三人必然能很快跟六部官員們搞好關系,未上官場就先輕車熟路,上了官場還有熟人關照,是再好不過的事了。

不過顧少恒初聽分組情況時,還是一張嘴撅得能挂起油瓶來。

他才不管有沒有優勢,只想着要天天對着徐斯臨,心裏就不痛快。不過後來他又想,沈青辰與自己親,到時候他們兩人可以抱團取暖,把那貨晾一邊去。任憑他再有後臺,總還是落個孤家寡人的下場。

這樣想着,他的心情就又好了。

徐斯臨收到分組消息時,心情有些複雜。

所謂緣分,大約就是這樣吧。雖然他已經控制了對那人的胡思亂想,但沒想到分到各部觀政了,還是能與其日日相對。也不知道這一番下來,他與他之間又會發生什麽。

沈青辰這一組分到的是工部。

三人到工部門口亮了腰牌,不久後便有工部的從九品司務出來相迎,“三位庶常此番來觀政,乃是由主事大人專門負責。今日尚書大人召集了各位大人議事,主事大人也在列,等議完了事我再帶你們去見主事大人。現在我先帶你們參觀一下工部吧。”

三人拱手道了好,便跟着那司務往裏面走。

這工部看起來并不大,是個三進的小院落,比起翰林院來還要小一點,倒是一樣的古樸。屋子一應用着灰漆青瓦,院子裏鋪着方磚,以青石作階,幾株松柏和杏樹點綴在院間。

那司務領着他們三人,把途徑的建築都一一做了介紹,還順便把工部內事務向他們做了講解。

“工部幹的都是具體的活,好不好就擺在那,那麽多雙眼睛都盯着呢。做的好了那是應該,受不到什麽褒獎,做不好了那就是罪,誰也別想逃脫責罰。活不好幹,還是六部裏職序最低的,別說是大理寺都察院,就是欽天監都惹不起,惹急了給指個‘吉日’要遷宮,我們就是累死也得趕着那個時候完工。唉,說起來是一肚子辛酸難言啊。”

大明朝的工部事務繁雜,類似于現代的建築部、工信部和水利部的綜合體,管着全國的土木、水利、礦冶、紡織、兵器等的制造工程,甚至還管鑄錢。管的多還是一回事,最重要的是還得管宮裏的殿宇監修。确實如這司務所言,做好了不容易,一點小纰漏就足夠讓人掉腦袋了。

司務又道:“輸水走貨的運河要趕着修,防澇的堤壩也要趕着修,宮裏的殿宇還要趕着建,那頭吏部還嫌官員冗餘要裁員,我們這些人一個都當兩個使,經常都得連軸轉,眼睛還不敢閉一下,生怕出了纰漏。旁人都以為這京官是多好的差,須得要是幹起來才知道大家都是為朝廷辦事,為百姓辦事,誰也不輕松。”

“所以,宋閣老讓你們來觀政,真是再好不過的事。我大言不慚說一句,以後這部裏的事,也請三位庶常多幫幫我們,活幹好了,非但能讓皇上滿意,百姓們自然也就能受益了。”

工部的活不好幹,朝廷裏大家都是知道的。

徐閣老的兒子難得被分到這裏來,連司務看了都有些激動,總要親自體會一下,才好回去跟閣老說他們不容易啊。

參觀完部院,司務領他們三人進了一間小屋子。這小屋原是用來存放些書籍雜物的,如今專門辟出來,添了三張書案,專供沈青辰三人用。顧少恒以一根手指拭了拭書案,發現桌上無塵,心裏頗為滿意。

徐斯臨不說話,在書架上抽了本《營造法式》來看。青辰看着那冊書,想到了家裏被自己快翻爛了的那本。

“三位請稍作等候,我去看看主事大人議畢事了沒有,稍後便回。”說罷便去了。

不一會兒,他回來了,說是主事大人已議畢事,回了號房。

幾人便随着司務來到了那主事的號房,才走到門口,沈青辰就聽到一聲咆哮——

“放他奶奶的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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