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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辰一愣,緊接着一個硯臺就砸到了她的腳邊,“啪”地碎了一角,墨滴漸上了她的靴子。

屋內的人掀翻硯臺的袖子還在晃蕩,咆哮聲也不止,“三千兩修一個縣的堤壩?就是買棉花修都不夠!發了大水一沖就垮,淹的是一個縣的百姓和稻田,與其這樣倒不如把三千兩分了,讓他們各置一口棺材也罷!”

屋裏有兩張案桌,原是供工部的兩位主事用的,只不過現在另一位不在,眼下屋裏只剩下了這一位。這位吼了半天,也不知是吼給誰聽,一通大火局限在一間小屋裏,若不是他們這些人來,也就燒燒他自己而已。

喜歡燒自己的主事大人其實生得很好,鼻挺眸亮,只不過氣生得大,一張臉都氣歪了,兩道粗眉恨不得能立起來。

沈青辰躬身拾起那硯臺,雙手捧着放回那人的桌上,那人見了青辰,吼道:“你什麽人?本官如今沒工夫見閑人,要是有修堤的法子就說,沒有就滾!”

領路的司務這時忙上前來解圍,“韓大人,韓大人息怒,前日內閣那邊遞了票拟,這幾位就是到部裏來觀政的庶常。”

主事大人名叫韓沅疏,只是個秀才,連舉人都沒考上,因在建築工程方面有特殊才能,這才被提入六部任職。此人出身江南的大富之家,火爆的脾氣六部皆知,堂官們齊聚時偶爾還拿他做談資,都開玩笑說他是打火山裏蹦出來的。

“我說了我現在沒功夫見閑人,之乎者也在我這半點用都沒有,你且帶着他們愛怎麽觀就怎麽觀去,只別來煩我。”他說着,掃了沈青辰一眼,将筆怒投入筆洗,狠狠地攪了幾下,然後舉起筆對着三人,“你、你,還有你,請三位閑人高擡貴腳,離開我這號房,滾——”

司務面露難色道:“可是尚書大人吩咐了,由韓大人您來安排他們的觀政事宜,還需對他們的表現進行考功……哦,對了,這位庶常叫徐斯臨,是首輔大人的公子。”說着,比了下身邊的徐斯臨。

徐斯臨面無表情,只看着不說話,對于這種特殊的單獨介紹,他早已見慣不怪。韓沅疏的大名他也是聽過的,對方會有什麽反應他也早就料到,只猜是必不會與一般人相同。

果然,韓沅疏挑起一只眉,看了看徐斯臨,然後又看向司務,不滿地将手中的筆往他身上扔,“你可聽得懂人話?我現在沒工夫見閑人,管他是姓貓還是姓狗。總歸都是只會之乎者也的廢物,半個頂用的都沒有。”

“貓狗”二字毫不留情地落下,顯得格外地刺耳,饒是連顧少恒都有些聽不下去了。這朝廷裏不喜歡徐延的人多的是,背地裏罵他徐狗的也多的是,可這般當面羞辱人,到底還是有辱斯文了些。

顧少恒不由看了徐斯臨一眼,只見他今日也不知是怎麽了,話音落後也不見有什麽反應,只靜靜站着,眼睛都不眨,仿佛是入了定。

自打青辰那日在堂中脫衣後,這人就變得跟以前有些不同了,旁邊的人如何鬧也不能影響他,他就像是隔絕在了自己的小世界裏。

如今都被指着鼻子罵了,也還是一言不發,也不知他在想什麽。一張沉靜的俊臉竟讓人覺得他有些委屈。

青辰微微眨了下眼,躬身撿起滾到腳邊的筆,捧着它放回了韓沅疏的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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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還沒來得及說話,便聽韓沅疏便沒好氣道:“別指望做這些來讨好我,沒用就是沒用。”

青辰看着他,拱手平靜道:“大人錯了。貓可拿耗子,狗亦能看門,衆生平等,各司其職,并無高低貴賤之分。大人怎麽知道我們沒有用呢?”

停了一下,她又道:“在下拾筆也并非是要讨好大人。在下這麽做只是想證明,筆被大人摔下後是無用的,但是被在下拾起後就又有用了,可見差的,只是一個機會罷了。”

徐斯臨的表情微微有些滞住了,片刻後他忍不住看了她一眼,她的頭微垂着,鼻梁秀挺,側臉舒緩而寧靜。

這是……在為他說話嗎?

韓沅疏眼角一提,看着青辰眉心猛然一皺,低沉的聲音蘊含着即将要噴湧而出的愠氣,“我沒功夫聽你耍嘴皮子,你知不知道,你的每一句輕飄飄的廢話,耽擱的,都是一個縣十幾萬人的性命!我最後說一次,滾——”

青辰本來還想回,她正是因這十幾萬人的性命才要争取一個機會,可司務見形勢不對就攔住了她:“好了好了,韓大人有要事在身,我們先走吧,走吧。只等大人得空了我們再來就是。”

說罷,便半勸半推将三人推出了門。

幾個人才走了兩步,就又聽屋裏傳來器皿破碎的聲音,咆哮聲再次飛了出來,“有用倒是拿個法子出來啊!”

也不知這話是對誰說的。

上了回廊,徐斯臨依舊一言不發,走着走着,就落在了後面。

青辰的後背就在他伸手可觸的距離,更是讓他心緒難平。

明明就是一直被自己欺負的人,有一天,竟也會為自己打抱不平了。

真是很有些說不出的滋味兒。

次日,庶常們休沐,沈青辰依舊去了林家。

因是深秋,宅子內天高雲淡,池水清明,庭院裏已擺上了觀賞的海棠,兩株杏樹已變金黃,杏子壓彎了枝頭。

沈謙今日不逢休沐,不在家裏,小厮将青辰直接領到了他的屋裏。

屋內鋪上了秋香色的寶相紋地毯,沈謙去年穿過的绀青鬥篷搭在烏木架子上,書案上扣着一冊他昨夜讀的書。他雖然不在,但滿屋子還是他的氣息。

“有件東西,沈大人囑咐我轉交給公子。”小厮說着,捧出一個木制的小盒子,“公子走的時候別忘了帶上。”

“這是……”她接過盒子,打開看了一眼,裏面竟是個精致小巧的袖爐。

爐蓋是镂空的,很是精雕細琢,上面還有個小巧的提把,整個爐身銅質勻淨,光澤也很古雅,雕的是梅花的圖案,一看就是托付匠心之作。

“爺說了,公子體質偏弱,打小就怕冷。這會就要入冬了,夜裏涼,公子夜讀時可以用這個暖手,也可以暖身子。”小厮道,“哦,夫人不知道的。現在只先放在我這,等公子走的時候,我一并送出去。”

沈青辰打出生沒多久就開始吃百家飯,有的時候會饑一頓飽一頓的,所以打小體質不是太好,氣血虛浮,到了冬天便容易手腳冰涼。

青辰想了想,想到了林氏,便回道:“你跟二叔說,我自己也買了一個,這個我就不要了。”

“公子還不知道大人的脾性麽,一些膳食,吃掉了也便吃掉了,也不知道誰吃的,總還說的過去。這個袖爐就擺在這,公子不要,就只能退給大人。我交不了差是一回事,公子日後也不是不來了,大人既然想要給你,總是不會叫你回絕了的。公子就別推拒了,若是一會夫人醒了見着,您要不要這爐子他們還是會吵的。不過就是個爐子,也不是什麽太精貴的東西,若是要吵也不是因為物,總還是人的問題。”

小厮跟着沈謙很多年了,對于林家的情況看得很清楚。

青辰也不想叫他為難,便點點頭,“那我便先去給嶼哥兒授課吧。”

行将至林嶼的屋子,林氏就打回廊的另一側走過來了。

青辰給她問了好,“見過二嬸。”

林氏穿着一身玫瑰色的綢衣,一副才睡醒的模樣,用帕子掩着嘴打了個呵欠,瞄她一眼,“用過膳了吧?”

青辰垂着頭輕聲答:“回二嬸,在家用過了才來的。”

林氏扶了扶釵子,施施然道:“那就好。這家裏也沒有金山銀山,凡事都得精打細算,你二叔今日不在,府裏可沒備你的膳食。”

“青辰明白,青辰吃過了,不敢再勞煩廚房。”

林氏又道:“還有一件事,我那表妹想讓你當她的老師,我替你做了主,答應她了。你二叔他是不同意的,不過這事他說了不算。那是慶安侯府的千金,犯不着為這點事把侯爺得罪了。反正多教個人也是累不死你的。”

她繼續道:“日後中午你便不要歇息了,打早上一直授課到下午吧。錢銀不變,還是二兩。今兒下午她就過來,你好好給她授課,注意着點規矩。”

“青辰知道了。二嬸放心,青辰定會盡心授業,恪守禮節的。”

林氏頭一揚,“進去吧,先伺候嶼哥兒吃了早膳再教他。跟他說話的時候精神點,既是男人,總該多些陽剛之氣,別把他帶得跟你一樣,一股說不上來的女氣。”

沈青辰應了是,抱着書冊進了屋。

林嶼趴在羅漢踏上,自顧玩他的,見了青辰招呼也不打一聲。

青辰也不說話,只走過去,将包袱裏畫好的漫畫取出來,擱在他身邊的小炕幾上,然後便去收拾他淩亂的書案。

這般舉動叫林嶼有些納悶,往常老師一來便催着自己念書,生怕耽誤了一刻,今日怎麽也不說話了。

等青辰轉過了身,他便斜眼瞄了下炕幾上的圖冊,只看着上面好像有奇怪的小人,便立刻抓過漫畫冊子來看了一眼。

看了幾頁他竟是笑了起來,興沖沖地問:“老師,這畫冊可是給我的?”

青辰沒有回頭,只“嗯”了一聲。

他邊看邊道:“以後我再也不說你教的不好了!”

青辰收好了桌子,為他拉開了扶手椅,“将它帶過來吧,今日便教你那上面的內容。”

林嶼二話不說便走了過去,半張小臉因方才壓着迎枕還有些泛紅,到了青辰跟前便擡頭問,“老師,它叫什麽?”

半晌後,林嶼只聽自己的老師淡淡道:

“葫蘆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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