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用完膳,林氏先把謝惠瑩送上了馬車。

謝惠瑩揭開簾子,笑着朝沈青辰揮了揮手,然後馬車便漸漸駛遠。天色将晚,青辰也向林氏告辭。

林氏今日吃了癟,一肚子的火想發,又擔心沈謙正好下值回來看到,便只嫌惡道:“不該打的主意你可別給我打。我那表妹是什麽人,你是什麽人,你以為她今天替你說了兩句話,癞蛤蟆就能吃上天鵝肉了?我告訴你,你高攀不上!”

這種難聽話青辰也不是第一次聽了,無意與她争什麽,省得徒增二叔煩惱,便道:“青辰明白。青辰尊敬小姑姑,也會用心為她授課,從未有過非分之想。”

她一個女人,能有什麽非分之想,她這二嬸着實過慮了。

“沒有就好,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這些進士,自以為最接近名利,為了名利什麽都幹得出來。授課就規矩授課,千萬別做了什麽出格的事,丢了我們林家的臉。到那個時候,你二叔也保不住你,你休想再見你二叔一面。”

“二嫂放心,青辰不會的。”

待林氏轉身進了門,送行的小厮打袖子裏取出沈謙的袖爐,塞到了青辰手裏。

十多天後,秋就要盡了,日子開始變得晝短夜長。

自那日被韓沅疏趕出門後,青辰等人就再沒被召見過,他們三個庶常到工部來倒變成了沒人管的。

司務每日只是給他們抱來卷冊,說是讓他們先看着,大致了解一下工部的事宜,“這些才是一個省一年的工程,往後還多着呢。”

三人就只能在屋裏看冊錄,因為術業有專攻,三人中除了沈青辰,顧少恒與徐斯臨都是看得一腦袋漿糊。

為此,顧少恒沒少嘟嘟囔囔,一時自言自語,一時又逮得沈青辰問這問那。徐斯臨倒是顯得很安靜,除了偶爾餘光掃過青辰的背影,其他時候只是埋頭默默做他的筆記。三人之間,親疏不同,顧少恒故意冷落他不跟他說話,他看得出來,就不必自讨沒趣了。

這日散值,徐斯臨将書案收拾了一下,率先出了門。

顧少恒伸了個懶腰,也催着青辰走。

青辰看着桌上一堆沒看完的卷冊,又看外頭夕陽已快收盡,揉了揉眼睛,将其中的兩卷裝入了包袱,打算晚上回家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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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少恒見了此舉,乍舌道:“都看了一日了,你回家竟還要看?也不怕看吐了。青辰,一口氣吃不成胖子的,宋老師也沒讓咱們幾日就看出個春秋來。慢慢來吧,別把自己累壞了。”

“不會的。”

韓沅疏那日的話還在她耳邊——三千兩修個堤壩?就是買棉花修都不夠!發了大水一沖就垮,淹的是一個縣的百姓和稻田……你的每一句輕飄飄的廢話,耽擱的,都是一個縣十幾萬人的性命……有用倒是拿個法子出來啊!

修堤的事對工部、對百姓來說都是迫在眉睫,她是來觀政實習的,這就是一次最好的親身實踐的機會。所以她得抓緊了解更多的東西。

顧少恒與沈青辰才出工部,上了回廊,便見不遠處幾位身着紅袍的大員正向他們這邊走來。人群中有一個高挑的身影,被好幾個人簇擁着,他們似乎在議着什麽政事。

青辰心中微微一動……那個身影,是宋越。自從他讓他們到六部觀政,她已經有近半個月沒有見到他了。

顧少恒也看到了宋越,用胳膊肘撞了撞青辰,“你看前面的,好像是宋老師啊!”

“嗯。”青辰點了點頭。雖然隔着這麽遠的距離,但她還是一眼就将他認出來了。

來人們越走越近,青辰隐約聽到“倭國”、“冬至”、“朝貢”、“硫磺”等字眼,紛雜的聲音中還有一句“閣老”。

大明朝四品以上方能着朱,一次見到這麽多個四品以上大員,顧少恒與沈青辰還是頭一次。那群人裏面随便拎一個,就與他們這些無品級的庶常們差了幾十個韓沅疏。

兩個庶常不敢亂看,也不敢打擾大人們議事,就乖乖靠到一邊,讓出廊道,垂頭行禮等他們經過。

一行人走近了,卻有個熟悉的聲音飄了過來,“顧少恒。”

顧少恒驀地擡頭,滿臉堆笑道:“宋老師。翰林院庶常顧少恒見過老師、各位大人。”

青辰也跟着他一起行禮,擡起頭後,只見斜前方一張清貴的臉,眸光清淺幽緩。人群中的他比旁人高出了半個腦袋,俊逸得耀眼。

幾位大員正讨論得熱烈,只當沒看見兩個庶常,還要繼續讨論朝貢的事,不想宋越卻道:“各位大人先走罷,我有些話,要同我這兩個學生說。”

幾個大員本來正說得起勁,沒想到宋越竟因為兩個學生要散夥,便不約而同地望向他們。

顧少恒一時有些心虛,但依舊滿臉堆笑。他也不知道老師為什麽忽然叫他啊。

青辰微垂着頭,當着這麽多人的面,不太敢直視宋越。

幾個大員最終還是有些不情不願地走了,顧少恒松了口氣,笑嘻嘻道:“宋老師。學生們多日不見宋老師了,心中甚是有些想念。不想今日偶遇老師,老師可是有什麽話要囑咐我們?”

青辰仍舊微垂着頭,只聽宋越淡淡道:“也沒什麽事,他們吵來吵去,我不愛聽了,正好瞧着你們,便尋個由頭打發他們走。”

話音落,只聽他又道:“這些日子到了工部觀政,感覺如何,可都順利?”

“學生不敢瞞老師,工部事務具體繁雜,又都是技術活,學生們讀了這麽多年的四書五經一點也用不上。學生這些日子只看以往完工的工程冊錄,已是感覺有些吃不消,各種土木事宜中所用木料、石料的品種、産地、效用等等都是頭一次知曉,全部都得死記硬背……但學生也知道,老師讓我等到六部,正是要我們多學些東西的,便也不敢有絲毫懈怠。”顧少恒有些啰嗦,再加上他是真的看書看得頭大,遇上老師只覺得像是遇見了親人,便一股腦說了很多。

宋越聽罷,點點頭,“不必心急,越是遇上這般具體的事務,越是需要沉下心來。不懼這些技工,才能将它們學好。多看看《九章算術》一類的書吧……負責你們觀政事宜的,是哪位大人?”

聽着宋老師和緩清潤的聲音,顧少恒對自己的觀政又充滿了信心,點點頭大聲應了句“是”,又道:“老師,負責我們觀政事宜的,正是老師對他有知遇之恩的韓沅疏大人……學生聽說韓大人原只是個秀才,當年他是被老師破格提入六部任職的。我們初見韓大人那日,韓大人他就……把我們都罵了一通,還以貓狗來暗諷徐斯臨,且至今不理會我等。”

“是嗎。看來你們是已經領略過他的脾氣了。”宋越清淡的聲音中似有一點點笑意,“不過他是個有才能之人,有才之人免不了有些性格。只管虛心跟着他學便是,不可人雲亦雲,生了偏見,錯過了學習的機會。”

顧少恒乖乖地點了頭,“學生謹記老師的教誨。”

宋越點頭,轉向了另一側,“你呢,沈青辰。”

青辰原是聽着二人說話,沒想到老師忽然叫了自己,微微一怔道:“學生在工部……也不敢懈怠……學生正在看北直隸這十年來的水利工程,還沒有看完。”一時之間,她有些不知該說什麽好。

宋越端着手,望着眼前多日未見的學生,她還是那麽瘦削,五官俊秀,目光澄澈,夕陽下的雙頰泛着一點點紅暈。

他其實一點也不擔心她的觀政,她本來就看許多這方面的書,又是個勤奮的人,上手自是要比顧少恒快很多。想來用不了多久,她應該就能施展她的才華了。

“顧少恒。”宋越沒有答話,倒看向她身邊的人,“你到翰林院後堂去,替為師将那盆紫竹取來。”

顧少恒乖巧地點了下頭,“是,學生這便去取。”

說罷,他便将自己的包袱丢到青辰的手裏,揮揮袖大步去了。

金色的夕陽漫過屋檐,漫過院牆,灑滿了廊道,鋪了長長的一段。安靜的一隅,只剩下師生二人。涼風拂過,吹動兩人的袍袖。

“額頭的疤痕淡了許多,幾乎看不見了。”宋越道。

青辰不由摸了摸自己的額角,她自己都很久沒在意這疤了,“嗯。老師送我的藥膏很好用,擦着涼涼的,疤也褪得很快。”

“這些日子初到工部,較原來多了些事務,可還吃得消?”她的面上有些淡淡的疲态,眼睛也有些腫了,抱着書冊的手上指骨有些凸出,一看就是連日用筆過度。

庶常們雖到六部觀政,但五日裏還有兩日是留在翰林的,翰林那頭依然有課業,再加上青辰還得畫漫畫、給林嶼和謝惠瑩備課、學習心學、抄樂府詩集、看工部的冊錄……其實真是有點吃不消了。夜裏她都得熬到很晚,這兩天早起照鏡子的時候,只見黑眼圈都出來了。

但眼下這般環境,這些事都是她應該做的,不在年輕時拼命積累,生活又如何能改變呢。

看着老師,青辰道:“學生吃得消。工部的冊錄記得很全面詳盡,看起來其實也不是很費勁。心學方面,有老師曾經習學時的心得,學生很容易就能理解了。老師讓我抄的《樂府詩集》,我也抄到第十卷了。”

她雖說得輕描淡寫,但宋越可以想見,這些事情全部堆疊在一起,尤其有些對她來說還是剛接觸的,一定會消耗掉她很多很多的精力。

孤燈下,也不知有多少夜她伏案到更闌。

“過些日子,”宋越頓了頓,道,“有王門的集會,在通州。你可想去?”

沈青辰給一些心學門人去了信,到現在也都還沒有收到回信。她其實很想早些與這些人接觸,想深入了解這門改變大明國運的學問,正等信等得有些心焦。

聽老師這樣問,她心裏一時有些激動起來,便脫口而出道:“想!老師可也會去嗎?”

快到各國朝貢的日子了,身為禮部尚書的宋越近日政務繁忙,如果青辰不去,他肯定就不去了。但如果青辰要去,他會抽出時間來陪她一起的。

“那你便準備準備,興許會在通州住上一夜。過些日子天冷,多穿些衣裳。到時候,我跟你一起去。”

青辰只覺心裏一陣久違的高興,略有些興奮地點了下頭。

不一會兒,顧少恒捧着宋越的紫竹回來了。宋越接過紫竹,問:“你可是要與沈青辰一道出去?”

顧少恒不明就裏地點點頭,然後就見老師将青辰的包袱和自己剛才丢給她的包袱都接過來,悉數交到自己手裏。

“她受傷才好,你拿着。為師還有事,你們回去吧。”他說着,揮了下袖子,便徑自往禮部去了。

顧少恒看着宋老師的背影,又看看自己手裏的兩個包袱,不由抓了抓頭。

是他記錯了嗎,青辰不是都好了一個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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