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幾日後。

這日才五更的天,青辰便醒過來了,天色只微微亮。

她披了件外衣,走到門邊将門開了一小道縫,深秋的冷風立刻吹了進來,叫她不由打了個冷顫。

但幸好風不太大,路面也是幹燥的,她的心就放下來了。沒有下雨,也沒有下雪,是個适合出門的好天氣,她與老師的通州之行,想必也會順利吧。

今日正逢青辰休沐,在此之前,她給二叔去了信請辭一日,又說因她沒有連着授課,這個月的銀子也便不能要了。二叔的回信她還沒有收到。

父親還在睡,青辰洗漱完後便先去生火做飯。今天她要離家一天,父親一日的膳食都得先備好。昨夜她已經事先做好了些窩頭,一些自己帶着路上吃,一些留給父親。但父親年紀大了,總不能只吃幹巴巴的窩頭,她得熬一些粥給他,還得請明湘幫忙照看。

趁着粥在竈臺上熬着,沈青辰也一面開始收拾包袱。

快要入冬了,京城一帶太陽收盡後,到了夜裏尤其涼,她按老師的囑咐,帶了些禦寒的衣物。老師還說,有可能要在那留宿一夜,只是也不知道那處是否方便她一個女子淨身,青辰猶豫了一下,還是用布巾裹了一些換洗的裏衣。

後來她又往包袱裏塞了兩冊書、筆墨和窩頭,這才把鼓鼓的包袱系好,又把家中的所有利器、火折子等易傷人的東西藏了起來。

粥熬好了,青辰滅了竈臺的火,用粥就着窩頭匆匆吃了些,填飽了自己的肚子。正好父親也醒了,她便伺候他也用了膳。

不一會兒,明湘在外頭敲了門,“青辰哥,你可醒來了嗎?”

“醒了。”青辰拎上包袱,去給她開了門。

院子裏,天已經亮了,深秋的清早晨曦淺薄,附近的雞已是一陣一陣地打鳴。

男女不便,青辰也不好請她進屋,兩人便在院子裏坐着。

“青辰哥。”明湘穿着厚實的衫裙,遞過來她親手做的燒餅,“這是給你路上吃的。”

“不必了,我已備了些窩頭,你留着吃就好。”看着還冒着熱氣的燒餅,青辰心頭微動,“今日還得請你照顧我父親,我已是很感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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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湘微微一笑,笑容仿若繁霜中的杏花,“青辰哥不必跟我客氣的。遠親不如近鄰,你我是鄰裏,本就該互相關照……這燒餅是我今日一早起來做的,應該是比不上青辰哥的手藝,青辰哥是不是嫌我做的不好吃……”

青辰立刻搖搖頭,她怎麽可能嫌棄,只是這些關心和體貼她不知道以後該怎麽還而已。

“那便帶着吧。”明湘彎了彎嘴角,把燒餅塞進了青辰的包袱,又為她系了個漂亮的結。

這時,打巷口駛來一架馬車,大約是怕擾了還在睡夢中的人,馬車只是緩緩前行,連馬蹄聲都很輕。

隔着薄薄的晨曦,青辰有些看不清,不由站起來看了看。等馬車停在了她的院門前,她才确定那就是宋老師的。

“明湘,老師來接我了,我得走了。”她挎上包袱,略帶愧意地對身邊的好姑娘道,“父親麻煩你了……”

明湘看了看馬車,又看向青辰,一雙眼睛漆黑而柔亮,“青辰哥快去吧,別叫你的老師等久了。老伯我會看着的,你放心就是。”

“嗯。你也快先回家吧,外面冷。”

青辰離開了院子,到馬車前面時回頭看了一眼。只見明湘還坐在院子裏,雙手拖着下巴,見她回頭立刻向她揮了揮手,獻上滿臉的笑。

車夫見人走過來了,便下車來迎她,為她打起簾子,“公子,上車吧,宋大人在車裏等着公子了。”

其實他對這位公子還有些愧意。那日在宋府門口,周世平大人詢問宋大人的行蹤,他不疑有他,結果告訴他之後,周大人臉上的表情分明有些不對,不是什麽好神情。今日出門前,宋大人囑咐他不要向旁人說起同行之人,他就更加确定自己是辦了件壞事。

虧得宋大人還對他這麽好,他這腦子怎麽就這麽笨,一下就讓人把話給套出來了。他就該跟這馬一樣,給自己也套個嚼子才是。

“謝謝你。”青辰道了謝,便抱着包袱上了車。

頭探進簾子,只見宋越就坐在裏面。他穿了身天青色的杭綢直裰,在初生的金色霞光中顯得清貴隽雅,一張側顏仿若刀刻斧鑿般深邃俊美。

見她來了,宋越給她讓出了些位置,“上來吧。”

青辰應了是,抱着自己的小包袱坐到了老師的身邊,兩人之間幾乎沒有距離。

馬車駛離了巷子,向着通州的方向前行,只給還在凝望的明湘留下篤篤的馬蹄聲,和漸行漸遠的模糊背影。

宋越看了眼青辰的包袱,只見包袱透出書冊和筆硯的形狀,竟是一點時間都不願浪費,倒不知禦寒之物帶夠了沒有,便問:“衣裳可帶夠了嗎?”

青辰點了點頭,“帶夠了。”

“早膳用了嗎?”他又問。

“用過了。今日起得早,學生與父親一道用了早膳的。”

“嗯。”

其實宋越也猜到了,她是個勤快的人,要照顧父親,勢必會早起做飯,順便把肚子填飽。她的外表雖然顯得柔弱,卻是個積極向上的人,會把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條。她應該從小就是個很懂事、很讓人省心的孩子。

馬車一路前行,漸漸地遠離了繁鬧的內城。

道路兩旁是兩排高大的銀杏樹,灰褐色的枝幹上已現出入冬之姿。金黃色的葉子被大片地吹落,在空中輕飄曼舞。樹間不時有鳥兒上下翻飛,發出一聲聲婉轉的啾鳴。

宋越和青辰各自透過簾縫看着窗外的景色。

青辰心中隐隐有些旅途中的歡躍,說不上來是為什麽,大約是因為在路上,他們同行在路上。這種感覺,已經很久很久不曾出現過了。

前頭駕車的車夫興許也是被美景觸動,耿直地高聲唱起了地方的小調,一聲聲悠揚而淳樸,落入了晨光和山林中。

宋越轉過頭來,對青辰道:“他的老家就在通州,我們集會的時候,他正好可以回家去看看,故而有些興奮了。”

青辰很理解地笑了一下,“不怪他竟唱起了小調,原來是歸鄉心切。”

“嗯。”宋越看着她被霞光照亮的滿頭青絲,淡淡道,“是不是初次集會,有些緊張,今日見你不大說話。”

青辰微微垂下頭。她确實是有一點點緊張,也有即将要接觸到的新知識與新夥伴的激動。不過更多的,其實是與老師小別後獨處的一點點雀躍,一點點不知該如何形容的踏實而類似于幸福的感覺。

“別緊張。”宋越安慰道,“他們大都跟你一樣,年輕,思維活泛,樂意接納新人,很好相處的。心學門人不因利益而聚在一起,只因對治世有着共同的看法和理念而相聚,所以集會只是單純的論學,大家聚在一起互相學習與激勵,聊聊各自的見聞感觸罷了。到時候,你若有什麽體會和疑惑,也可以暢所欲言。”

沈青辰聽老師這樣說,便寬心地點了點頭,一時想起什麽,又從包袱裏取出一本冊子,是王陽明的《傳習錄》。為了不至于在集會時聽不懂,這些日子她都在加緊學習和體悟這其中的內容。

青辰将書冊翻開,翻到做了标記的一頁,指着其中一句問:“老師,這一句‘後世良知之學不明,天下之人用其私智以相比軋……’,是不是說因世人有不致良知者,所以各用權謀,争強好勝,互相迫害……”

宋越靠近了些,垂下頭看她的筆記,然後道:“不錯。這世間所有的争鬥,歸根結底,不過都是心戰。好比掌權者為鞏固其政權,便印制各種書籍,傳導各種有利于其執政的觀念,讓世人打一出生便學習。這些觀念伴随着人的成長,一點點滲入人心,卻未必是适合每個人的,也未必全部是正确的。”

青辰想了想,補充道:“所以心學倡導‘知行合一’,便是由心出發,邊學邊踐行,同時也一面矯正所學。而朱學倡導‘先知後行’,是從書冊中先學而後行,可這些書冊,卻是經過掌權人篩選的……這便是兩個學派的不同之處。”

青辰說得激動了,大腿一動,竟是碰到了宋越的腿。她立刻把腿往回收了一些,垂下了頭。

宋越的目光和緩而幽長,看着神情陡然轉變的學生,嘴角微微一翹。

他把她手中的書冊拿了過來,合上,塞進她的包袱道:“我累了,今日不想教你了。”

青辰愣了一下,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老師今日竟這般……任性嗎?

緊接着,她又聽到耳旁傳來清淡的嗓音,“你也不要學了,歇一會吧。”

青辰擡頭看他,只見他的眉眼依舊是清貴無雙,只是眸中帶了一點點固執和溫柔,也不知道自己看錯了沒有,“好的,老師。我不看了。”

他“嗯”了一聲,揭開簾子看了一下,又轉頭道:“還要一會兒才到,累了就睡一會兒吧。”陽光落在他的臉上,将睫毛染成了金色,玉面無暇。

青辰搖了搖頭,她心裏一點也不舍得睡,“老師,我不累。我……坐着就好。”

馬車繼續前行,沿途可見越來越多的田地和農舍,雞鴨不時穿道而過,這個秋天最後一茬玉米被曬在地上。

車廂一晃一晃的,青辰的手臂不時擦着宋越的,隐約可感覺到他上臂結實的肌肉。安靜的氛圍讓她有一點點尴尬。

正猶豫要不要坐離他遠一點,只見宋越轉過頭來,看了她一小會兒,然後輕輕扳過她的頭,自她發上取下一片從窗口吹進來的銀杏葉。

他的動作很輕,袖口中還傳來一股好聞的胰子香,讓青辰的心跳猛然加快。

他把葉子遞到她面前,輕聲道:“你的頭發上,有片很美的葉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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