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徐斯臨邊往寝屋走,邊想着父親剛才說過的話。

讓那個人歸順自己……不知道為什麽,這句話聽起來讓人有一點心動。

自從在性別之事上與沈青辰攤了牌,他便盡量克制自己只把他當作同窗看待,同性之間,容不得他多想其他。那個人已經有段友情叫顧少恒,他斷無可能插進去,效仿,也已經遲了。

可今日經父親這麽一點,他忽然反應過來,原來在同性之間,尚且有一種可以讓兩個人更進一步的關系,叫作歸順。

對于這種更進一步的關系,自與父親擦肩而過後,他的心裏便開始有了期待。

可是該怎麽做呢?

金錢,權力,地位,榮耀,沈青辰想要的是什麽?他那麽執拗,有自己的主見,對于自己所擁有的一切身份帶來的附加物,他好像并不是很在乎。連祈願,他寫的都是“做個好官”。

夜風吹來,将徐斯臨的披風吹得飄揚翻飛。

屋門被推開時,接替青荷的丫鬟見到的,是一張眉頭蹙起的淡漠俊臉,修長的手臂中還攜着兩冊書。他修長的腿邁入了燭光之中,渾身不羁的氣質與這兩冊書奇怪地融合在一起,讓人忍不住想多看兩眼。

打發了偷看自己的丫鬟,徐斯臨倒在羅漢榻上,順手抓起了炕幾上的那冊書——《菜根譚》。

他随便翻了一頁,竟是翻到了他拿書去請教她時翻到的那頁。

初秋的午後,窗外槐花滿地,陽光照在她白皙的臉上,他看着她,托起了她的下巴。

那種讓人回味的氛圍,大約應該叫作親密。

而歸順,可以帶來親密。

徐斯臨合上書,将它放在了自己的心口上。

那個人雖然貧寒,內心卻是有些清高的。如果金錢不能打動他,那什麽可以呢?兩個字忽然從他腦海中一閃而過——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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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緊随着這兩個字而來的,是一股打心底竄上來的強烈的排斥感。

他不可能給那個人送去一個女人。

那個人會對那個女人含情脈脈,牽她的手,吻她的唇,與她在床上翻雲覆雨。那個人的雙眼會變得沉醉而迷離,身軀會變得泛紅而顫栗……

一想到這些,他就非常非常地不舒服。

叫那人歸順,一定還有其他的辦法。

京城的秋天短,半個多月後,冬天就來了。

近日總吹北風,天陰陰的,冷得直叫人哆嗦。工部的各堂屋都挂上了厚厚的簾子,窗子也都不再開了。

院子裏的松柏還未全凋,只是也不複盛夏時的翠綠。牆角還有一株臘梅,細長曲折的枝幹還未發新葉,只冒出一粒粒小小的花骨朵。

立冬前日,光祿寺給各庶常做了扁食,是羊肉餡兒的,沈青辰吃了好幾個。顧少恒心疼她秋天沒養膘,擔心她冬天不好過,便假裝說這扁食做的不好,把自己碗裏的扒拉了幾個給她。青辰自是感激,抱着碗喝了一口熱熱的湯便對着他笑。

徐斯臨照例不在光祿寺用膳。徐府的馬車內置了爐子,一路上馬兒嘚嘚嘚地跑,爐子裏的炭火則燒得噼裏啪啦的,将熱着的膳食載到了大明門外。

他娘未免他凍着,還特意捎帶了一件銀鼠綢緞披風,溫暖細膩的銀鼠皮做的圍領,黑綢上繡了精細的暗紋。徐斯臨披着披風回到工部的時候,身形挺立,步履從容,看着很是冷俊不羁。

算算日子,沈青辰三人到工部已是一月有餘了。

一個多月過去,工部主事韓沅疏一次也沒召見過他們,本該由他管的觀政事宜好像已被他抛諸腦後。青辰偶爾還能聽到他那間屋裏傳出咆哮聲,不過隔着厚簾,也聽不清說了什麽,約摸只有兩個字可辨認——“奶奶”。

三個庶常因無人管,只能呆在屋子裏看冊錄。顧少恒對于徐斯臨能耐住寂寞,每天看書看得賊認真而感到好奇。

趁着只有兩個人的時候,顧少恒便問沈青辰,“徐公子是不是轉性了。”

一雙眼睛烏溜溜地盯着門口。

青辰正看得認真,随口應付了一句。顧少恒卻不依,一只手蓋住她半頁書,笑嘻嘻道:“看了這麽久了,你就休息會吧。”

青辰無奈,只能陪他說話,可在背後議論別人并不好,便把話題轉移到了冊錄上。

“少恒,這裏我有些不明白,你看,景治十四年,大安縣修堤壩,長十五丈,高三丈,用了八千兩銀子。到了景治十六年,伏青縣修堤壩,長十六丈,高三丈,就用了一萬兩千兩銀子。這兩個大壩長度差不多,又都在同一條河上,僅隔了兩年,造價多就出了一倍,難道砂石在兩年間貴了這許多?”

顧少恒只要是有人搭理,說什麽倒也無所謂,這會見青辰請教他,心裏還有些高興,便道“巧了,你正好問了件我知道的事。景治十六年有大澇,那年我四弟正好出生。我猜該是兩岸有淤泥要清理,再加上要新增暗渠,所以才花了那麽多錢吧。”

青辰聽了點點頭,他說的不無道理,只是這其中的差距還是有些大。

“知道我們初到工部那天,韓沅疏為什麽發火嗎?”顧少恒忽而問。

青辰搖搖頭。

顧少恒是朝野小狗仔,小道消息靈通的很,自從被韓沅疏一頓怒罵驚到後,便立刻四處打聽此人遇到了什麽事。

據說是上次內閣開完會,各部分了稅銀,前些日子工部一統計,發現竟露了一處堤壩的花銷沒算上,于是又去了內閣。正巧宋越去了通縣,工部尚書便去找了徐延要。

幾部堂官大家都是徐黨,徐延不能太厚此薄彼,所以只勉強從其他部門給他撥了三千兩。

三千兩雖少,但好歹是給了,首輔大人也算是給了個說法。至于巧婦如何烹無米之炊,就要看工部自己的本事了。

于是工部尚書就把這事交給了部裏最有本事的那個人,他就是韓沅疏。

韓沅疏生平最恨兩件事,一是沒有本事的人,二是自己沒本事解決的事。所以那日見了沈青辰三人便一頓嘴炮嘲諷,罵天罵地罵人罵己。

青辰自上次挨罵以後,這些日子其實一直在想着這樁修堤的事。她的父親是工程師,她又一直在看建築方面的書,現代的修堤技術肯定比大明朝要先進些,她或許可以幫的上忙的。

只是,先得韓沅疏同意才行。

幾天後,天氣愈發寒冷。

沈青辰給自己寬大的冬袍裏加了好幾件棉衣,壯了膽子來到韓沅疏的屋門外。

隔着厚簾,她出聲問:“韓大人,在下是庶吉士沈青辰,有事要向大人請示。”

片刻後,冷清的聲音傳出來,“你走罷,我這會沒有功夫見閑人。”

話音落,裏面又響起一陣嘩嘩的翻書聲。

青辰早料到他不會輕易見自己,又道:“大人,在下要請示的是修堤之事。”

靜默片刻,裏面的人又道:“科舉考的是四書五經,又不考修堤,你能知道什麽?若是嘩衆取寵之言,就不必來浪費我的時間了。”

誠如他所言,大明朝科舉只考經義與策問,且都是僵硬古板的八股文,除此之外其他學問都被認為是奇淫巧技,難登大雅之堂。朝中尊崇程朱理學,尚儒學,進士們個個擅長此類,就沒聽說過有擅長修堤的。這些人在韓沅疏的眼裏,就被歸作了“無用”的那一類。

“回大人,在下查閱了懷柔縣十年來的修堤記錄,發現自景治十年堤壩建成後,有潰口二十一次,滲漏三十五次,裂縫十七次,大小險情共出現過二百一十次,其中尤以去年的大澇最為危險,臨時搶修了十日方堪堪抵擋。今年堤壩建成正好滿十年,按例需要進行大修,況且去年的餘患猶在,在下知道三千兩不夠,是以也想了個法子,不過尚未得到證實是否可行……”

她還沒說完,裏面的翻書聲便停止了,緊接着便傳來一聲,“進來!”

青辰揭了簾子進屋,拱手給韓沅疏行禮,“沈青辰見過大人。”禮畢後擡起頭,被眼前的情景驚了一下。

韓沅疏坐在桌前,身着鷺鸶補子冬袍,鬓角梳得一絲不茍,一張略帶懷疑的臉上眉眼俊逸,鼻梁高挺。端的是好一個意氣風發的秀美青年,能引無數姑娘競折腰。

可在他那一張書案上,亂七八糟的書冊堆積如山,用壞了的幾支毛筆胡亂攤在桌角,青瓷筆洗裏的水也不知多久沒有換過,竟比墨還濃,兩只寬袖的袖口上都是斑斑點點的墨跡。

地板上,到處都是被揉皺了的紙張,還有一只打碎了的蓋碗碎片,一灘很大的茶漬還未全幹,黑乎乎的茶葉灑了滿地都是。在一地狼藉裏,竟還有一只不知從哪裏來的草鞋……

這一整間屋裏,只有他的臉是幹淨的。

韓沅疏顯然是看出了她的想法,随意揮了揮桌上的紙團,擰着俊眉道:“本大人忙的很,沒功夫拘這些小節,你有什麽事就快說。”

“是,大人。關于修堤的事,在下有幾個疑問想求證,是以明日想向大人告一天假,去懷柔縣看堤壩。”不實地勘察,所有的想法都是紙上談兵。

韓沅疏望着眼前俊秀而溫和的庶常,揚了揚眉道:“這麽冷的天,人們凍得連門都不想出,你要去看堤壩?”

“這麽冷的天,大人為了堤壩的事犯愁,不是也忘了在這屋裏置爐子嗎?”青辰不緊不慢道,“在下查了資料,懷柔縣歷年最早的汛期是在三月,河水很快就要結冰了,能用來修堤的時間已不多,所以在下想早點去看看。”

韓沅疏聽着,擱下手中的筆,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去年的殿試,你考了多少名?”

青辰愣了一下,低頭回道,“回大人,第四名。”

他眯着眼看她,“喲,傳胪啊。我可是連舉人都沒考上。”

青辰:“……”

“滾蛋。考得越好,越是廢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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