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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辰還想再說些什麽,韓沅疏卻已垂頭落字,“快滾。”

他不同意,她也只好先拜別出了門。

大約是自己資料看得還不夠仔細,所以才打動不了他,她需要再準備得充分一下,想辦法說服他。這般想着,青辰便又去尋司務借了幾本書。

臨走的時候,她順便提醒了司務,該給韓沅疏置個爐子。

司務很快便将燒好的爐子端進了韓沅疏的房裏。

“韓大人這幾日也不讓我們進屋,下官也疏忽了,忘了大人這還沒有爐子。”司務邊撥着炭火邊道,“幸得那沈青辰提醒了一句。”

聽見這個名字,韓沅疏眉頭微皺,停下筆自顧道:“那日被本官罵了,他心裏不服,妄想證明他的本事給我看。他有本事嗎他……”

說着,斜眼睨了下燃起的爐子,不屑道:“要有,只怕也是拍馬的本事。”

沈青辰抱着書冊回到觀政的號房,屋裏只有顧少恒在,徐斯臨不知哪裏去了。

簾子揭起的時候,一股冷風灌進屋裏,叫顧少恒打了個激靈,“看你的模樣……韓大人沒同意?”

青辰點點頭,“嗯。”

“可是又将你罵了一通?”

“嗯。”

“那個怪人!”

“少恒,”青辰提醒道,“小聲一點。”

顧少恒來了性質,脫了圍領擱在一旁,興沖沖道:“你聽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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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沅疏出身江南大富之家,還是個嫡子,入京為官後的吃穿用度卻十分樸素,起初別人都以為他是故作清貧,後來才知道——他是真的窮。

早年間,他就以家財來修房子修寺廟修路,修好了就白讓人住,他又去修下一個。後來因為這些事與父親大吵了一架,他就再也沒有回過家,也不與家人往來,連指腹為婚的未婚妻都不要了,只身到了京城。機緣巧合之下,他遇到了宋越,彼時宋越任着吏部侍郎,就将他破格錄用為工部主事。

大明朝禮教森嚴,向來只有爹不認兒子的,他這當兒子倒不肯認爹,還是個有錢的爹,是真的怪。

更怪的是,這人火爆脾氣,經常口出污言穢語,還不顧及自己的形象。這人的邋遢是出名的,還曾傳到過皇帝的耳朵裏。彼時司禮監傳皇上口谕,讓他注意點形象,至少官服別像囚服一樣吧。

他卻說:“誰說微臣的官袍髒,微臣以為微臣的官袍比許多大人的華服幹淨得多了。”

下巴真的是又尖又硬,大約能與尚方寶劍磕一磕。

因為這種性格,他沒少得罪朝廷裏的人。大家起先還跟他生氣,後來生氣都嫌多餘,幹脆就敬而遠之。孺子不可教也,于是徹底對他放棄治療。

聽着顧少恒的描述,青辰回想了一下,那人大約罵過她三個“閑人”,兩個“廢物”,數個“滾”。不過她還是覺得這人有點像某一種人物。

衣衫褴褛,率性而為,去留随意,灑脫不羁……在那副落魄貴公子的外表下,倒有顆天不怕地不怕的磊落的心,裏面裝的全是百姓。

像個俠士。

“在這朝廷裏,‘不聽話’的人不多了,這韓沅疏能排上前三名。”顧少恒往隔扇上瞄了一眼,見徐斯臨還沒有回來,道,“工部秩序雖低,卻是有不少肥差,關鍵位置上怎麽也得放自己的人,難得的是,徐閣老竟能容他留到現在。”

既是貪污一條龍,肯定各個環節都不能含糊。韓沅疏就像顆白子,擱在一堆黑子中間,卻始終沒有被吃掉,孤獨的小人被包圍了也不怕,還能張嘴就嘲諷……

“在他之前的工部主事,因不識時務,只出任不到兩個月就被……”顧少恒一臉“你懂的”的表情。

青辰點了點頭,目光不由落到了徐斯臨的書案上。

那上面是他的銀鼠圍領、狐皮暖耳、織錦手套和一套名貴的文房四寶,都是尋常人用不起的東西。

他姓徐,自小跟着徐延耳濡目染,以後要在仕途上大步前進,只怕也少不了依托徐黨。現在他還只是一條小溪,可他這條小溪,總有一天會彙入徐黨的大海。

因為他與他們生來就是一路的,這條路縱貫了他的一生,他沒有其他的路可走。

青辰想着,不由蹙了蹙眉頭。

“在想什麽?”顧少恒見她出了神,問。

“我在想徐斯臨。”

“他遲早也……”

正說着,徐斯臨就進來了,顧少恒立刻住了嘴。

徐斯臨進了門,見他們似乎是在說什麽悄悄話,淡淡掃了一眼二人,便沉默地坐回了座位上。

氣氛一時有些尴尬。

顧少恒只能找話化解尴尬,“你到哪兒去了?一上午不見你。”

“沒去哪。”

其實,徐斯臨剛才是找林陌和羅元浩去了。

這些日子,因為“歸順”這兩個字,她看書的時候,他會忍不住看她的側臉,她出門時,他又不由自主地盯着她的背影瞧。有的時候他會想,萬一沈青辰真是女的,他又該怎麽讓她歸順呢。後來只搖搖頭,怨自己想太多。

徐斯臨去找林陌和羅元浩,其實是去找靈感了,這兩個人是自動歸順的,興許能提供點什麽。

大冷的天,三個人湊在茅房門口,在聽兩個人說了一堆廢話後,徐斯臨都想罵娘了。臨走前,林陌幽幽地說了一句:“個人魅力。”

走回工部的路上,徐斯臨便一直在思考這四個字,因沒系圍領,冷風直往他領口裏鑽。他也不覺得冷,只覺得這四個字有點新鮮,還有點玄乎,但是入了他的心。

魅力……只是不知道,他要擁有怎樣的魅力,才是那個人喜歡的。

“哦。”

見徐斯臨只吐了三個字,顧少恒也懶得再管他,轉向青辰道:“這兩日我研究冊錄,發現了一些問題,不過得先到典簿廳尋冊書來看看。你不是要幫韓大人修堤嗎,興許還對你有幫助。等我哦!”說罷,他便往典簿廳去了。

出門時簾子翻卷,爐子裏的火跳了一下。

屋內就只剩下了兩人。

徐斯臨穿着一身青色冬袍,一只手抱着袖爐,一只手翻閱冊錄。翻了一會兒,他就停下來,出聲問:“你去找韓大人了?”

青辰愣了一下,擡頭看向他,“嗯。”

“我剛才路過他號房,正巧聽見了。”他也擡起頭,目光與她的相接,“你想去懷柔看堤,他沒同意。”

“嗯。”青辰又把目光挪回到書冊上。

自從在性別問題上不再糾結後,徐斯臨表現得就像個正常的同窗。現在這番話讓她不禁猜想,他是不是又忍不住了,見她碰了壁,便要來奚落她。

“我可以幫你。”靜默片刻後,他平靜道,一雙漆眸望着她,“我有辦法讓你去,今天就可以去。”

青辰滞了一下,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擡起頭來,“為什麽要幫我?”

他的睫毛眨了一下,手無意識地去撫了下桌上的毛皮圍領,“不是只幫你,你也要幫我的。”

“嗯?”青辰擱下筆,看着他。

“韓沅疏那人,不賣任何人面子。工部這些事我不精通,觀政考績的文章,你來幫我一起寫。順便,你這次若是得了他歡心,再替我說兩句話。”

青辰聽完沒有說話,她有些納悶他竟也會在乎觀政的考績。他便是什麽也不做,散館後內閣的大門也是對他敞開的。

見她猶豫,他又道:“我們是各取所需,這樣誰也不欠誰的。修堤的事耽誤不得,懷柔縣十幾萬百姓,那麽多農田,要是不巧明年汛期來得早……”他一字一句說着,語氣平和,眼睛一直看着她,漆黑的眸子裏印着一點點爐子的火光。

青辰有些叫他有些說動了,抿了抿嘴,問:“你有什麽辦法?韓大人不準我告假,我也不能無故缺勤。而且就算是乘馬車到懷柔,一來一去也要大半日的功夫。現在都這個時候了,今日又怎麽能去得了。”

見她已有些動心,徐斯臨一時心緒有些高漲。他走到她面前,只手撐着她的書案,垂頭看她,“簡單。”

青辰叫他的舉動驚了一下,一時想起他擡自己下巴的舉動,不由向後靠了靠。

“乘馬車去自然是來不及的。”他低頭尋找着她的目光,語調肯定中而帶着一點點驕傲,“但如果是乘千裏馬去,來回都用不上兩個時辰。下午散值後,我……你就即刻出發,到了懷柔天應該還沒黑,看完了再回來,頂多也就酉末,正好趕在宵禁之前到家。”

青辰倒是忘了,他出身豪門,家中自然是不缺良馬名駒的。懷柔不算太遠,馬的耐力是足夠的,如果真是匹快馬,一來一回确實是可以節省不少時間。他的辦法……是可行的。

“你會騎馬嗎?”徐斯臨問。

青辰不是太會騎馬,只因金榜題名時要騎馬游街,二叔特意讓她練了幾次,不過她也只是能慢慢騎,不敢騎快。一匹高速奔跑的千裏馬,她是無論如何也駕馭不來的。

她搖搖頭,“我不怎麽會騎馬……”

看着她纖瘦的身軀,徐斯臨其實早就猜到了,“沒關系,我家有的是會騎馬的下人,你只管坐着就是了。下午我讓人把馬牽到大明門外,你散了值就到大明門外找他,然後即刻出發。”

沈青辰在韓沅疏那受了挫,自去了趟通州後,她也不好再向二叔告假,原本還愁不知道怎麽才能去看一眼堤壩,不想立刻就有人說能讓她去。而且他還把細節都安排好了,只要是她雙腳能走到大明門,這趟出行便可以立刻變為現實……這種突如其來的意外行程,讓她內裏有一點激動。

“就是騎馬會有點冷。”徐斯臨看了眼窗外,回過頭來繼續道,“不過這是唯一的辦法了,你會不會怕冷不想去?”

青辰立刻搖搖頭,只要是能盡快看到堤壩,冷一點倒不算什麽。她唯一有些顧慮的,是她的女子身份,與一個男的同乘一馬,總是有些不太方便。可仔細想想,冬天她穿得多,到時候再把包袱放到兩人之間,大約騎馬之人也不會察覺到什麽。

見青辰的目光又沒了焦距,徐斯臨手指叩了叩她的書案,“那便這樣定了。你準備一下,一會兒我便去安排此事。”

說罷,他轉身就往屋外走。簾子被揭開的時候,青辰不由開口叫道:“……等等。”

他回過頭來,半張俊臉上落了陽光,“怎麽了?你有更好的辦法?”

猶豫了一下,青辰還是搖搖頭,“沒有。”

“嗯,那準備下吧。”

下午,還沒到散值的點,徐斯臨就不見了。

青辰有些靜不下心來,包袱一早就收拾好了。等到散值的點,她猶豫了片刻,然後就拎着包袱出了門。

今日天氣還算不錯,上午還是陰天,下午倒放晴了。只是陽光已西斜。

到了大明門外,青辰四下張望,見到不少馬車,就是沒見到只騎着馬的人,往外走了一些,忽然聽到有人在身後叫她。

她回過頭,只見身後徐徐行來一匹周身黑亮的駿馬。

馬背上的人穿着青色的冬袍,脖子上系着銀鼠圍領。夕陽清胧,在他身上凝了一層薄薄的光暈。

他策馬緩緩來到她身邊,俯下身,對她伸出手,“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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