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他說話的時候,表情看着很是認真,一雙幽直的漆眸裏有水流的波光。高大的身軀上站在薄暮中,身後的影子已經淡得快看不見了。

青辰愣了一下,靜靜地看着他,有些分辨不出這句話是真心還是假意,心中有些複雜。

這種時候,明明知道她失去了筆,他如果還假意說這些話來戲弄她,那就真的是太過分了。

可如果他是真心……怎麽可能是真心。這麽冷的天,河水冷得就快要凍上了,他怎麽可能為了自己去跳河。

晚風吹起,掠過兩人的袍角。

見青辰不說話,徐斯臨又往河邊走了一步,垂頭去看了眼河水,又擡眸看她,“是不是啊?”

青辰微微提了一口氣,不論他真心還是假意,終是道:“……你別傻,筆早就被沖走了,跳下去也沒用的。”

他的睫毛眨了一下,淡淡地低聲道:“你生氣啊。”說罷,他便開始動手解外衣,很快就把腰帶甩到了地上。

青辰靜靜地看着他,片刻後上前去拉住他的手腕,“你幹什麽,別玩了,也別鬧了。”

如果他這副樣子就是為了讓她攔他,然後再突然冒出一句“別自作多情了,你上當了”,看她的笑話,她成全他就是了。反着被他戲弄也不是第一次了。

目光掠過她抓着自己的手,徐斯臨靜默了片刻,然後平靜道:“我沒有鬧。”

在此之前,他還問過自己的內心,他為了一個同窗竟升起了跳河的沖動,是為什麽。這一瞬,他就覺得自己不必再問了。

“抓我這麽緊做什麽?喜歡我啊?”他挑了下眉,問。

青辰微微皺眉,嘆了口氣,放開了他的手,“那我們走……”

話音未落,“噗通”一聲已經響起。

他……跳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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濺起的水花落在她的臉上,極為冰涼。

看着徐斯臨很快就沒入了河裏,青辰整個人都懵了,嘴唇微啓卻是說不出話來。

他這是幹什麽。

“徐斯臨……”青辰叫了一聲,只覺得喉間在不住地顫抖,聲音抖得她自己都聽不清。

他為什麽要跳?他會水嗎?他在水下順利嗎?他會不會……上不來……

一連串的問題在她腦中閃過,青辰嘴唇微抖,終是大喊了一聲,“徐斯臨——你上來!”

空曠的四周,聲音很快變得遙遠而飄渺。河面上靜靜的,只有水流動的一點點微紋。

遠方的亮光就要收盡了。

“徐斯臨——”

徐斯臨的母親是江南人,徐延在江南任職的時候,他在江南住過很長一段時間,所以水性很好。但是,眼下這河水還是太冷了,水中潛游的他只覺凍得娘都不認識了。

剛跳下時他本來還想,跳都跳了,一定要在河中待得越久越好,這樣才能顯出自己有本事,還能多賺點同情。沒想到懷柔的河水太不近人情,每一滴水都像冰刃一樣刺着他,皮膚被刺得生疼。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覺得實在是撐不住了,于是默默露出頭,游回了岸邊。

青辰來到他上岸的河邊,看着他向自己一點點游過來,只覺得一顆心是經歷了山呼海嘯,堪堪恢複過來。

上了岸,徐斯臨凍得直哆嗦,面色發白,嘴唇發紫。青辰立刻上前,擡起手,用衣袖給渾身濕答答的大個子擦臉。

他顫抖地要攔她,“別、別弄濕了……”

她瞪了他一眼,一只手拍掉他想要阻攔的手,繼續幫他把臉和脖子擦幹了,然後又幫他擰身上的水。

徐斯臨提着兩只濕答答的袖子,“你別擰了,水太冷……”話還沒說完,他忽然打了個噴嚏。

她沒有說話,只是繼續着手中的動作,一只袖子擰幹了又換另一只。五指已被凍得通紅,河水順着手腕滑入了袖裏,冷得徹骨。青辰有些無法想象,整個人身處冰河又是怎樣的滋味。

這個人生來錦衣玉食,造就了乖張不羁、佻達輕慢的性子,做什麽事都是這麽兒戲,連對待生命都這麽兒戲!

冷風吹過,徐斯臨霎時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但他還是硬挺着,站得筆直,裝出一副一點也不冷的樣子,雖然後槽牙都要咬碎了,“你能不能……說句話啊。你不說話,我都不知道你在想什麽。”

她在想什麽?她自己也不清楚。

青辰依舊不說話,只是忽然蹲了下來,幫他擰衣袍下擺的水。

徐斯臨愣了一下,立刻彎下身扣住她纖細的手腕,将她拉起來,搖搖頭,“我不要你蹲在我面前。”

青辰的眼睛微微一眨,輕輕掙脫了他的手,沒有堅持,反正也擰好了。

她從身上解下他的披風,抖了一下,将他包裹起來。

因披風一直披在青辰身上,上面還帶着她的體溫,被溫暖的一瞬間,他不由輕輕出了一口氣。

“好點了嗎?”看着眼前有些慘兮兮的大個子,她終于忍不住開口。

他垂頭看着她,點點頭,忽而又搖搖頭,“對不起,我沒有找到你的筆……”說着,他別過臉去咳嗽了兩聲。眉骨到鼻梁的線條依然完美,睫毛上落了今日最後的一縷陽光。

見他這副模樣,她忽然覺得有些內疚,靜默片刻後,垂下頭輕聲道:“沒關系,你沒事就好。”

生死面前,其他的哪一樁不是閑事。

“丢了筆,你也不生我的氣嗎?”他掩着又想要咳嗽的嘴問。

在看見他落入河中的一瞬,她的氣早就已經消散了。要氣,也是氣他視生命為兒戲,氣他不懂蝼蟻尚且要偷生,氣他在她修堤救人之前差點先失去生命。

“不生氣。”她避開他的目光,慢慢道。

“你還是生氣吧。罵我,打我,不要過一會兒又不理我。”他的聲音聽起來有一點哀怨,發間滴下水來。

“不必了。”頓了頓,她放柔了嗓音,“不會的。”

“不行。”他說着,忽然抓住她的手腕擱到自己胸前。

“你怎麽又……”動手動腳。

青辰想要掙紮,卻被他握得更緊了,然後有個涼涼的東西就被塞到了她手裏。

“你的筆。”他很快松開了她的手,嘴角漾起一抹讨好的笑容。

青辰怔住了。看着熟悉的玉筆和他皺巴巴的五指,她的心裏脹脹的。握着筆的手也在微微顫抖。

怪不得他剛才總有只胳膊藏在身後。

“方才給你生氣的機會,你沒用。”他打着自己的小算盤道,“那你就欠我一次。下次想要生氣的時候就不能生了,得還給我啊。”

青辰沒有說話,背過身仰起頭,對着天空吸了一口氣,然後緩緩地吐出來。

回京的路上,依然是他做馬夫。

青辰抓着他濕答答的袍服,風吹過,指尖凍得發疼。身前的人渾身都濕了,更是不知道冷成什麽樣子。

“冷嗎?”她離他近了一些,問。

前面的人回過頭來,咧着嘴,“不冷,衣服都快吹幹了,比在河裏好多了。”

冷他也不能說冷。

青辰何嘗不知道他在逞強,看着他凍紅的雙耳,随着風一陣陣刮過,心裏越來越感到不忍。

猶豫了一陣,她終是把包袱放到自己的身前,然後身子往他後背貼上去,輕輕摟住他的腰。

柔軟的暖意湧來,徐斯臨渾身一僵。垂頭一看,只見那人纖細的胳膊環着自己,是打上馬開始他就期盼的模樣。

這樣的感覺……讓人心跳而,燥熱。

“你……”

“別說話。”青辰的臉貼在他濕透的背上,“好好騎馬。早點到家。”

次日,沈青辰回到工部,一切如常。

大家好像并不知道她硬闖了城門,她不由舒了一口氣。

工部的院子裏,松柏被風吹得瑟瑟發抖,石板間的青苔也不綠了。昨天半夜溫度突降,院裏防走水的大缸水都快凍住了。

青辰看到這些水,就想到了懷柔的河水。過了上值的點很久,徐斯臨也沒來。

回到號房後,望着他空蕩蕩的桌子,她的心裏不由又生出愧疚之感。顧少恒見她神色有些不對,問她怎麽了,她搖搖頭沒有說。

筆架上擱着她失而複得的玉筆,昨日發生的種種,卻是不知從何說起。

晌午過後,徐斯臨依然沒有來。

青辰微微嘆了口氣,然後帶着昨日連夜拟好的修堤方案,去找了韓沅疏。

韓沅疏的屋裏多了個人,他對面書案的主人,另一位工部主事出外任回來了。

號房變得很幹淨。地面上整潔無垢,書籍器物被擺得有條不紊。屋裏多了個人,反倒還顯得寬敞了許多。

連韓沅疏今日看着都煥然一新。

沈青辰向兩位主事都行了禮。

才回來的主事叫方洵,微胖,看着很和善,見了她道:“你就是來觀政的庶常啊。宋閣老如此費心栽培你們,可見對你們都寄予了厚望。這對六部也是好事啊,閣老高瞻遠矚,派你們來學習,順便看看有什麽積弊可以清掃清掃。就像這屋子一樣,藏污納垢太多哪裏容得下人。你看,現在本官回來了,這屋子是不是幹淨了很多?”說着,看了韓沅疏一看。

韓沅疏正用木尺比在紙上寫寫畫畫,面無表情的,仿佛是給自己加了個罩子,自動隔絕嘲諷之言。

青辰不好接這話,便只道:“多謝方大人示下,在下定會潛心學習,不辜負老師的期望和二位大人的教誨。”

方洵笑着點了點頭,“找韓大人什麽事啊?我能聽嗎?不能聽我就先出去。”方洵為官多年,為人處事不可謂不老道,翰林的人跟別人不一樣,到底是儲相,有時是可以享受些特殊待遇的。

“不用。”一直埋着頭的韓沅疏終于開了口,“你又有什麽事?”

青辰知道他問的是自己,便恭敬地呈上拟好的修堤提案。

“這是什麽?”韓沅疏終于看向她,上挑的眉眼有些冷俊。

“回大人,這是我整理的懷柔堤壩的一些現狀,還有修堤的建議。”

“你去看堤了?”他的眼中閃過一次詫異。

“回大人,是的。堤壩邊的草都有一尺多高了。”

他瞥了一眼她的提案,然後又冷漠地垂下頭,繼續寫寫畫畫,“我沒功夫看,拿走吧。”

韓沅疏是個有些偏執的人,認定了的事情就很難改。

與沈青辰幾番對話後,他只覺得她是個有小聰明的人,說話有技巧,心思也細膩,看見他沒爐子就讓人送了來,不着痕跡地就拍了馬屁。

這樣的人很能鑽營取巧,很少有腳踏實地的,尤其她還是個翰林。所以他認定了青辰并不是真的想修堤,而只是因為他拿捏着她的考績,她做做表面功夫罷了。

就算她看了很多冊錄,那也只能說明她鑽營的态度比較認真,這一套他見的多了。朝廷裏最不缺的,就是她這種人。

“……大人若是沒功夫看,不如在下說予大人聽吧。”青辰道。

韓沅疏半擡起頭,眯着眼瞧她,“沈庶常,你也看到了,本官現在很忙,沒功夫看,也沒功夫聽。你滾吧。”

說着,便将她擱在他桌面的提案冊子掃到了地上。

青辰睫毛微微眨了一下,彎下因熬夜而疲憊不堪的身子,去撿她費心做出來的東西。

在臉朝向地面的一瞬,只覺得淚腺中有股熱流在湧向她的眼眶。

不為自己,而是為現在尚不知病成什麽樣的徐斯臨。

硬闖城門,跳進河水,還身着濕衣長途策馬奔馳……他所做的這些,只是為了幫自己完成一個修堤的心願。

結果提案做出來了,韓沅疏卻不屑一顧。

爐子裏的火光微微跳動。

方洵見到青辰彎下的瘦削的身子,忙打圓場道:“诶,韓大人,我知道修堤之事是急事,擔子都落你一人肩上了,不過既是其他人有建議,不妨一看啊。”

“方大人既知道我時間寶貴,便不要勸我,我不想浪費在這些事上面。一個只學四書五經的人,談何修堤,工部的事不是那些經義能解決的。”

“我知道你忙,只聽一聽,總耽誤不了多少功夫的……”

“方大人既是想看想聽,那你就自己去看去聽好了。不必再勸我。” 方洵話音未落,韓沅疏就已這般搶白。

果然誰的面子他都不給,連司禮監的公公他都怼過。

“唉,你這火爆脾氣。”方洵無奈地搖搖頭,“能跟你共處一室的,怕也就只有我了。”

青辰擡起頭,深吸了一口氣,硬是将不該有的流淚沖動忍了回去。

為了徐斯臨,這份提案也必須要讓韓沅疏知道。

她不再理會韓沅疏,而是轉向他對面的方洵,“方大人,不知在下可否耽誤方大人一點時間,讓在下将想法說給方大人聽。”

大家都在一個屋子裏,她就不信韓沅疏還能把耳朵堵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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