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城門前,陸慎雲負手站着,望着兩人遠去的背影。

夕陽投下五彩光暈,有些耀眼,他臉上的神情淡漠而微沉,半張俊臉陷入了陰影。

錦衣衛指揮使親自鎮守的城門,敢硬闖的,他們是頭一個。

一時間,人群沸騰,議論嘈雜聲四起。慢半拍的官兵們這時才慌慌張張地集結到一起,等着長官下一步的指令。

看得目瞪口呆的黃瑜回過神來,“啧啧”了兩聲,“不愧是徐閣老的兒子,膽兒可真肥啊。要派人追嗎?”

“不必了,讓他們走吧。”淡淡的聲音,聽不出情緒。

“就這麽看着你的救命恩人被拐走?”

陸慎雲眯了眯眼,清淡的嗓音水波不興,“他們不是一路人。這輩子終究是走不到一起去的。”

黃瑜點了點頭,撥了撥衣衫上叫馬揚起的灰塵,然後看向身邊的兄弟。

那你們呢?

駿馬沖過了狹窄的城門,仿若掙脫了束縛,穿越了時光,終是能盡情地馳騁在寬闊的路面上。

耳畔的風呼嘯而過,銀鼠毛皮一下下拂過臉頰,沈青辰的心始終有些難以平靜。

“罪魁禍首”的聲音再次響起,“問你呢,刺不刺激啊?”

青辰緊緊抓着他肩上的袍服,只覺得手心已經有些汗濕了,身上一陣陣地燥熱。

不給陸慎雲行禮倒也罷了,還在他眼皮子底下硬闖城門揚長而去,制造了這麽一場聲勢浩大的騷動……她的腦子裏還是剛才驚心動魄的一幕,以及回首時陸慎雲眼底複雜的情緒。

就這麽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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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說話啊。”那人轉過頭來,嘴角邊還有一絲興奮的笑意。

青辰提了一口氣,問:“不回去了嗎?”

他聽不清楚,喊道:“你說什麽啊,我聽不清。大點聲啊。”

她咬了咬下唇,然後湊到他耳邊大喊:“我說你不回去了嗎?!你怎麽敢硬闖城門?!還當着錦衣衛指揮使陸慎雲的面!”

清潤的嗓音雖是喊話,卻始終帶着一點江南的軟糯之感,顯得氣勢有餘而狠勁不足。喊完後,她眨了眨眼,只覺得眼眶好像有些濕潤,胸口心緒難平,有一種說不上來的混亂不安之感。

徐斯臨被她吓了一跳,被冷風吹紅的耳朵動了動,轉過頭牛頭不對馬嘴道:“你好兇啊。”

被他這麽一說,青辰有些不好意思,低下頭,睫毛微眨。

“別怕啊!”前面的人又側過頭來,“我知道你在擔心什麽。沒事的。”

“我們硬闖城門,觸犯了大明律令,怎麽會沒事……”

“騎馬的是我,拿路引說要出城的是我,硬闖了城門的也是我,”他的餘光看着她纖細的手指,安慰道,“你只是坐着而已,又怎麽會有事。”

話音落,兩人之間一時靜默。

冬季的冷風依然在吹,道兩旁的白楊樹只剩了光禿的枝桠,天空盡頭夕陽彌散。

見身後的人沒吭聲,他又道:“喂,怎麽又不說話。”

片刻後,她的聲音響起,“那你呢?”

徐斯臨微怔了下,都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回過頭問:“你是在擔心我嗎?”

沈青辰沒有回答。不論如何,若不是她想去看堤,他也不會闖了城門。

“多餘啊!”見氣氛有限低沉,闖城門後的刺激之感都要被消耗掉了,徐斯臨道。

青辰愣了一下。

“你不知道我是誰嗎?”他半張年輕的俊臉如琢如磨,鼻尖上印着微光,“擔心我做什麽?是不是多餘?”

“……”

青辰不得不承認,他說得是。他是何等身份,首輔徐延的寶貝兒子,徐黨未來的領導人,何至于讓她這個小小庶吉士來擔心。

望着灑滿夕陽的無盡前路,她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不一會兒,平坦的路面迎來一條岔道,徐斯臨忽然勒緊了缰繩,調轉馬頭馳上了岔道。

這一條小路不是官道,并不平坦,不時有一些高低起伏的小山丘。

在駿馬幾次忽地躍高又忽地落地之後,青辰終于忍不住湊到他耳邊問:“我們一定要走這條路嗎?剛才的官道不是很好嗎?”

“嗯?這條路近啊。”身前的人不以為意道,又抽了一下馬鞭。在這樣難走的路上,他仿佛才有了馭馬的快感,整個人興致很是高昂。

這一條小路上沒有別的行人,晚霞落入一旁的叢林,光影斑駁。

廣闊的天地間,只聞得馬蹄輕快的飛踏之聲。

馬背上的青辰一晃一晃地,只能小心翼翼地抓緊他的袍服,生怕被馬甩了下去。饒是如此,她還是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身體,一時前傾,一時又後仰,有時差點都要撞上他了,過了一會兒終是忍不住道:“你……你能不能稍微慢一點啊。”

“不能啊。”那人回頭,薄唇輕啓,“尚且有一段距離呢,還得再加快一點。你忍着點啊。”

到得一處山丘間的低谷,他也不減速,反倒抽了一下馬,馬兒忽然就往下飛躍。

青辰始料未及,因手下沒有抓牢,整個人不受控制地往前傾,瞬間就貼上了他的後背!

徐斯臨只聽“啊”地一聲尖叫,然後後背就被人撞上了,一回頭看竟隔了個包袱,略有些小失望。不過他心情還是很好,“你沒事吧?”

她有些生氣地拍了一下他的肩,“你能不能好好騎?”

軟綿綿的一掌,打得他更是莫名覺得舒服,一臉無辜道:“我已經好好騎了啊。你看,我們不是什麽事都沒有嗎?”

她說不過他,悶悶地閉了嘴。徐斯臨見她不說話,“哎”了一聲。

她還是不說話。

“哎,”他又叫了一聲,“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別生氣啊。”

沉默。

“那要不我再讓你打一下?”

“……”

“兩下?三下?五……”

青辰終于忍不住,“你好好騎馬啊!看路!”

他嘴角一彎,“說話就是代表不生氣了,那一會兒不許不理我啊。”

……

日落前,兩人終于到了懷柔,找到了讓韓沅疏罵奶奶的堤壩。

徐斯臨先下了馬,對馬背上的青辰伸出手,身後一道長長的影子綿延了很遠,“下來吧。我說了,抄小路很快的。”

青辰不理他,緊了緊身後的包袱,自己踩着馬镫下了馬。

因再次被拒,他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不是說好了不再生氣的嗎?這麽小氣啊?”

“我沒有生氣。”時間不多了,她沒有功夫與他多說,只徑自往堤壩上走。

馬兒不好上堤去,徐斯臨只好牽着馬對她背影喊:“我先找地方拴馬,你自己小心一點啊。”

她沒有回答。

來到大壩上,只見河間水流潺潺,陽光落在水面上閃出粼粼波光。沿岸的樹木參差不齊,枝葉大多已枯黃或脫落。不知名的雀鳥偶爾從樹間飛起,掠過即将變暗的天空。

小的時候,她的父親也帶她去看過堤壩,領略過這種波瀾壯闊的美。只可惜他現在已經……

不讓自己多想,青辰取出了冊子,開始仔細觀察堤壩。

大明朝堤壩的修築材料主要是條石和木樁,先用結實的木樁做樁基,再用條石搭建主體,條石間用鐵錠連接。最後再用石灰、糯米和桐油勾縫。

現在她腳下的堤壩也是如此。因為建成已久,大壩周圍已經長了許多草,有的條石已被水流沖得十分圓滑。壩上有多處的條石不同于其他,一看就是曾經裂過補上的,如今倒是又有了許多新的裂痕。

壩體的受力是有極限的,裂縫出現得越多,堤壩被沖漏沖垮的可能性越大。眼下的情形,小修已經不能解決問題了,出現險情的可能性太大。若想确保周邊百姓的安全,須得要大修。三千兩銀子肯定是不夠的,還差得遠。

沈青辰在堤壩上來回地走動,取壩上的砂石木屑來觀察濕度硬度,一邊記錄。不知不覺,天已是漸漸地暗下來,空中還剩最後兩分白。

她往堤邊看了一眼,只見黑馬被拴在一株白楊樹上,正垂着頭吃草。徐斯臨不知道跑哪裏去了。

她四下掃了一圈,沒發現人,但也沒功夫多想,只又垂頭繼續正事。

青辰不知道,此時此刻的徐斯臨正躲靠在一棵樹後,手下百無聊賴地揪着草玩。自己來回走動的纖瘦身影,陽光下光潔的額頭,泛着淡淡紅色的唇瓣,取砂石觀察時認真的神情,以及發現他不見後搜尋的目光……所有的一切都落在了他的眼裏。

見沈青辰留意到自己不見了,徐斯臨還有些高興,可緊接着他就發現她一點也不着急,甚至連喊他一聲都不喊,心下又不由有些失望。

擡頭望望天色,他輕嘆一聲,看來是等不到某人來找自己了,他們得趕回去了。

他起身上了堤壩,見她正站在堤邊認真地記着什麽,寂寞等待之後起了捉弄之心,便悄悄走到了她身後。

青辰對着河面正認真地記錄水流的情況,也沒發現徐斯臨已經靠近,突然間,只覺身後有一股力量将她往外推,可與此同時,一只手又緊緊地抓住了她的胳膊,掌心傳來熱熱的溫度。

失措之中,她手中的筆沒握穩,落入了河中,很快就沉了下去。

受了驚吓的青辰回過頭,只見到一張帶着笑意的臉,被薄暮淡淡籠着,“刺不刺激?”

她用力揮開他的手,有些生氣地瞪着他,不說話。

他有些愣住了,嘴邊的笑意變得有些僵硬,“怎麽了?不好玩嗎?”

半晌,她吸了口氣,嚴肅道:“一點也不刺激,一點也不好玩!你總是做這些舉動,能不能考慮下別人的感受?!”

徐斯臨沒想到她會真的生氣,低聲道:“我以前跟林陌也會這樣玩的。你不喜歡,我以後不做就是了。我不是真的想推你的。”說着,他半舉起方才緊緊抓她的手,想讓她知道他的心意。

“有的事情做了就無法挽回了!”她有些激動地指着流動的河水,“我的筆掉進去了,撿不回來了!”

那是宋越送給她的玉筆。她竟沒有保存好。

“筆?”他沒想到她如此激動竟是因為一支筆,睫毛眨了一下,“……我有很多的筆,只要你喜歡,什麽樣的筆我都可以賠給你。”

“你能賠得了價值,能賠得了意義嗎?”

徐斯臨其實很想知道到底是什麽意義,但這種情況下,他沒有一絲立場可以問。

靜默片刻後,他望着湍急的水流,問:“是不是要幫你找回那支筆,你才肯原諒我?”

“什麽?”

“是不是我跳下去,你就肯原諒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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