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顧少恒帶進來一陣雪天的寒氣,拂到青辰的臉上,叫她當場就滞住了。

逐出內閣四個字猛然一聽,陌生冷酷得可怕。

徐斯臨愣了一下,轉頭問:“為什麽?”

“為什麽?”顧少恒瞄了眼青辰桌上的湯,忿然瞪着他,“你還敢問為什麽?!你帶着青辰硬闖了城門,驚了公主的銮駕,叫皇上知道了!老師為讓你們免受責罰,便只說這一切都是他讓你們去做的。”

這其中的內情,顧少恒再清楚不過了。宋越本不知道二人去看堤,是問了自己才知道的,又怎麽可能是他讓他們去的呢。

聽了這些話,青辰只覺得一顆心一直在往下沉,仿佛是沉到了無底而冰冷的深淵,還有一只手在掐着她的喉嚨,叫她呼吸困難。

昨日皇帝的谕令一下,宋越被處罰的消息便傳遍了朝野。

牽一發而動全身,今日一早,整個朝堂都沸騰了。大家議論紛紛,只道是向來行事謹慎穩重的人,居然也觸怒了皇帝。政壇新貴,前途無量的年輕閣老為了兩個學生竟遭遇如此大劫,今後是否還能恢複元氣,尚是個未知數。

看來當老師不容易,當徐首輔兒子的老師更不容易。

徐黨之人無不暗中偷樂。放眼朝堂,對他們最有威脅的莫過于宋越,如今宋越既退出了內閣,那內閣就又變成了徐黨的內閣,朝廷就又變成了徐黨的朝廷,這天下,也就又變成了徐黨的天下……冬日的朱門中,已不知置了多少宴席,在歡慶笙歌。

所幸,朝中還有不少心懷正氣,不願與徐黨同流合污之人,譬如趙其然這樣的心學門人。趙其然是都察院右佥都禦史,在朝中也算是個頗有分量的人物,得知消息後也猛然一驚,連夜便緊急召集了一些心學門人,研究應對之策。

徐延作威作福,早已是天怒人怨,想要阻止他的勢力繼續擴大,內閣之中必須得有個能制衡他的人,那個人就是宋越。所以次輔這個位置尤為關鍵,不能失去。

對于支持宋越的人來說,這一次的局面很艱難。難就難在不是徐黨蓄意挑事,他們的敵人是正在氣頭上的天子,皇帝朱瑞。

大家的情緒都很激動,許多人當時便起草了為宋越申辯的奏疏。這其中大多數用詞比較委婉,只說宋越素來為國殚精竭慮,功勞苦勞都不少,念其過往付出,不應如此重罰。少部分激進一點的,也不拐彎抹角,直言內閣不可一日無宋越,國家不可一日無宋越。更耿直無畏的那些,幹脆連命也不想要了,直接痛罵朱瑞糊塗,身邊有奸佞不除,倒趕走了一個真正一心為國為民的人。

趙其然看到了其中的幾封,冷汗都下來了。給心學門人開完會後,他便連夜四處奔走,堪堪将這些折子先按下來了。

他們這不是在救人,這是在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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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朱瑞敏感又自負,心胸也不寬闊,金口剛開就來了這麽多打臉的,不勃然大怒才怪。他這一動怒,不免又會遷怒于宋越,到時候徐黨再落井下石,搬出些煽動朝臣、結黨營私、脅迫皇帝的說辭,那宋越便是連身家性命都難保了。

一夜之間,朝廷的平衡被打破了,傾斜的局勢下暗流洶湧。

徐斯臨年輕氣盛,意氣風發,在他這條小溪還沒有彙入徐黨的大海前,只輕輕地策馬一躍,就給徐黨送了好一份大禮。徐黨中人無不拍手稱快,果然是,青出于藍而勝于藍。

而這一點,他自己都還沒有意識到。

工部的號房裏,空氣中帶着寒意,黯淡而肅冷。

沈青辰的書案上,驅寒的湯還冒着最後一點點熱氣。

徐斯臨眼睑低垂,看着她怔忪而深深自責的神情,半晌道:“我去找父親,讓父親跟皇上說,懷柔是我要去的,城門是我要闖的,與人無尤。”

說着,他把湯罐往青辰眼前再推了推,轉身就往門外走,背影堅決而孤直。

“你站住。”顧少恒叫住他,冷冷道,“晚了。”

“若要說,昨日在乾清宮眼睜睜看着皇上将老師逐出內閣時,你爹就應該說了。”

門口的背影頓了一下。昨日初雪,父親回家後只是探望了他的病情,卻是什麽也沒有跟他說。

顧少恒繼續道:“徐閣老選擇了維護你,你還指望他才隔了一日便推翻自己的說辭?便是他肯,那老師替你們認罪的說辭又算什麽?包庇學生,欺君罔上嗎?!徐斯臨,你現在站出來,什麽忙也幫不了,只會使此事愈演愈烈,火上澆油。”

徐斯臨揭簾的手垂下了。半晌,他緩緩轉過身來,失了光彩的眸子看着沈青辰。

然而她的視線早已沒有了焦距。

那罐湯,終是放涼了也沒有人喝。

大明門外,雪片紛飛。

沈青辰站在檐下,看着一個個從門裏走出來的人。

天快黑了,氣溫也越來越低,冷風吹到她的臉上,像刀割一樣。這樣的狀态,她已經維持了半個多時辰。

大明門進出的人越來越少,官員們大多已散值回家去了。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在看到熟悉的身影時,她的心中霎時情緒翻湧。

他的眉眼依舊清貴俊逸,面上印着淡淡的雪光,一身緋袍裹着挺拔的身軀,雪已經落滿了他的雙肩。

宋越一轉頭,也看到了青辰,目光微微一滞,接着便向她走來,擡起手用衣袖遮住她的頭。

“下雪了,怎麽還不回家?”他的聲音清淡而略帶磁性,有些低沉。

她将他舉過自己頭頂的手拉了下來,“……是我害了老師。”

宋越垂頭看着她睫毛上結的冰,緩緩道:“你叫我一聲老師,這一切,就應該如此。”

簡單的一句話,卻蘊含着綿綿深情,一股暖流湧上青辰的心頭,仿佛四月春來江暖。

吸了吸鼻子,她還是搖搖頭,“學生請老師責罰。”

哪怕是只能跟他一起受罰,她的心裏也會好過一點。除此之外,她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麽。

一個庶常,平時連皇帝的面也見不着,要如何才能幫得上老師?

他睫毛眨了眨,抓起她的胳膊,“跟我來,外面冷,上車再說。”

馬車停得不遠,裏面置了爐子。

下了簾子後,仿佛隔絕了一整個世界的風雪。

火光微微跳動。

看着青辰凍紅的五指,他執起她的手腕,放到了爐子上方,“還冷不冷?”

青辰搖搖頭。車廂內靜靜的,老師就坐在身邊,感覺就像是回到了去往通州的那趟溫馨旅程。

他擡起手,輕輕地捧着她的頭,為她撥掉頭上的雪花,一點一點。

“等了多久?”溫和的聲音傳來。

青辰抿抿唇,輕輕道:“沒多久。”

“就為了向我請責?”

也不全是。她……只是突然很想見他。

“堤壩看了到嗎?”

“看到了。”

“對你有用嗎?”

“有用。”

“那就夠了。”撥完雪,他垂下頭來看着她,眸光幽緩柔和,“別擔心我。”

“可我害老師受了牽連,甚至是……動搖了朝局。”

他的睫毛眨了眨。她不愧是他挑中的學生,心思敏銳,洞察力強,自己被貶不過短短的時間,她已經能将朝堂的動向看得很清楚。

只是她可能還沒有意識到,凡事總是有兩面的。如果她有打破平衡的本事,那就一定也有讓局勢回到平衡的本事。

“在這官場上,上下本來就是一件尋常的事。沒有起伏,又怎麽能叫人生。”

她垂着頭,沒有說話,知道他是在安慰她。道理是都懂的,只是落到了自己身上,就不管用了。

“好了,不就是內閣而已嘛。我二十七歲便已入了閣,現在也不過才三十歲。以後的日子還有那麽長,只再回去就是了。不要再自責了。”

他怎麽說,她也過不了心裏那一關,終是擡起頭來,又道:“老師還是責罰我吧,我……”

不等她說完,他曲起手指敲了敲她的頭,“你是不相信我的能力嗎?”

腦門有點疼,青辰愣了一下,“不是……”

他靜靜地看着她,然後張開雙臂,安慰地虛虛擁了她一下,很快就又放開,“相信我,很快我就會回去。”

一瞬間的親近,她好像聞到了他身上的香味,只是,有些短暫。

與此同時,徐斯臨正坐在回家的馬車上。

他的手裏,是親随剛到錢莊兌好的銀票,上面印着他熟悉的大明寶鈔字樣,整整三千兩。這是他一早上值前就吩咐了的。

那個人說過,三千兩修堤不夠,還差三千兩。為此,她日日冥思苦想,大冬天的還要去看堤。

昨天半夜燒退後,意識剛剛清醒,他就一直在想這個問題。她雖是二甲頭名,才智不俗,在庶常們之中是最出類拔萃者,可到底巧婦難為無米之炊,這樣棘手的問題,她也并不好解決。

與其天天為了這事苦惱勞累,倒莫如他直接幫了她。

不就是錢麽。他打小就沒為錢犯過愁,那些蓋着紅戳的寶鈔不過就是一張張普通的紙,他用過的這樣的紙數都數不清,沒覺得有什麽寶貝的。

只幾張紙就能解決的問題,算什麽問題?

徐斯臨靠在馬車的座位上,偏頭看向了簾外,沿途的檐角上雪花正飄落,一點點地填着瓦片間的溝壑。

從初識的那天開始,她穿着一身青袍,以傳胪的身份令人驚豔地出現在他眼前,再到那日在酒樓,她喝得微醺,霧蒙蒙的眸子有些迷離,再到她說珍惜與每個人的緣分,當着他的面寬袍解衣,跨着包袱上了他的馬,為了給他取暖摟住了他的腰……他們之間發生了那麽多的事,在他的心思由懵懂變得清晰時,他們的關系也終于好像變得越來越親密。

可今天一看她自責的神情,他就知道,他們之前的關系會倒退很多很多步。

徐斯臨捏着銀票,不知不覺中輕輕嘆了口氣。

希望用這些銀子修了堤,她的心裏會舒服一些吧。

老師為他擔了責,他心裏也有些愧疚,只用這三千兩銀子來造福于百姓,也便算是他為老師做的一點點事。

“銀票的事,不能對任何人說起,尤其是我爹。”徐斯臨收好了銀票,囑咐随從道。

“是,公子。”

古往今來,向來只有臣子食君祿,沒有臣子為君花錢的。現在他卻自掏腰包去幫朝廷補空,叫他爹知道,定會以為他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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