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是夜,首輔徐延回到府邸,用過晚膳後到了兒子的院裏。

屋子裏燒了地龍,點着薰香。

徐斯臨穿了件黑色的緞袍,坐在圓幾前,眼中是簇簇燃燒的燭光。徐延推門的時候,他正對着桌上平攤着的三張銀票發呆,手邊的茶水早涼透了。

聽見有人推門進來的聲音,他連忙抓了銀票塞到袖裏。

徐延到兒子身邊坐下,取了件披風披到兒子身後,“這屋裏的地龍不夠暖,回頭讓他們燒熱些。方才見了你收了東西,是什麽,遮遮掩掩的見不得人?”

“沒什麽。”他垂目道。

“前些日子錢莊的掌櫃來了,說你支了三千兩銀票。做什麽用?”

這三千兩其實是徐斯臨自己的,并不記在徐家公中。按說他取了自己的銀子,掌櫃的是不該向旁人透露的,只可惜他爹是內閣首輔,在他面前沒有秘密。

徐斯臨微微皺眉,“不做什麽……想買間宅子。”

“府裏住得好好的,你買宅子做什麽?”徐延停了下又道,“銀子給了你便是你的,爹只是怕你沾上了不好的習慣。你買宅子……是不是因為姑娘?什麽姑娘不方便領到府裏來,要在外面。你這個年紀也不小了,也該訂一門親事了,取了妻再納妾,也省得讓人以為你輕浮。”

“不是,爹莫要亂想了。”他淡淡道。

徐延嘆了口氣,“不論如何,這親事也是時候開始相看了,爹會為你留意些好姑娘的。早些定下來,你也好将心思放到你的仕途上……今日來找你,是想與你說說你的同窗。”

徐斯臨聽到“同窗”兩個字,心中微微一動,嘴唇掀了掀,“誰?”

“沈青辰。”

他有些詫異,關于他的同窗,父親從來都沒有關心過,“爹如何想起說他了?”

“今日皇上召見他了。就在乾清宮,與我們議完事後。是關于懷柔那堤壩的事,皇上讓他當面陳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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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出修堤的法子了?”

徐延看着兒子,道:“非但想出來了,還叫皇上連道了三聲‘妙’。不單是皇上,在座的諸位閣老,包括你爹我,聽了也是心服口服……皇上誇完了他,又想起了你,讓為父多勸誡你,要你盡快成長起來。”

徐斯臨聽着,心中各種情緒糾葛,一時滋味複雜。

他剛才還在想該怎麽把銀票送出去,沒想到那個人竟已經想出了妙計,根本不用自己幫。

不知不覺中,那個人竟經變得越來越強大了,那對曾經瘦弱的,在自己面前不堪一擊的羽翼,在日漸豐滿。而自己呢,好像一直在迷茫,困惑,原地踏步……

徐延拍了拍兒子的肩,“不必洩氣。你還年輕,一切都還來得及。別忘了爹跟你說過,于你而言最重要的不是學識,而是禦人。這個沈青辰,你務必要将他拉進我們的陣營來,萬不可叫他成了咱們的敵人。”徐延已經想好了,對于沈青辰,他會在暗中幫着兒子的。

徐斯臨靜靜地聽着父親所言,半晌,點了下頭。

面對自己的內心,他不得不承認,他很想把那個人拉到自己的身邊來。

一輩子都不想與他為敵。

次日清晨,京城難得放了一回晴。

沈青辰到集市租到了一輛馬車,去懷柔。

晌午後她就到了。這次不像上次騎馬那麽快,她的身邊也沒有徐斯臨。

馬車停在了岸邊的大道上,她付了一半車費,與車夫約定好歸時,便往大壩上去了。

到了大壩上,看着已經半凍上的河水,青辰不由又想起徐斯臨。

他跳河的模樣,渾身濕漉漉的模樣,說‘我不想你跪在我面前’的模樣,咬着牙說不冷的模樣……冬日陽光中的回憶清朦朦的,讓她微微嘆了口氣。

随後,她便開始忙正事。

花費了一個多時辰,她把上次沒來得及細看的地方都看了,記錄下了相關的數據。

日頭西斜時,就只剩下最後一樣——分流用的渠道。兩邊沿岸她都看了一遍,沒有發現有明渠,想來當時截流修的是暗渠,暗渠不好找,得要問人。

這時正巧有一洗衣的農婦經過,她上前去詢問了一番,那農婦很快便給她指了方向。青辰按她說的去找,找了半天卻沒找到,最後只好回到鄉裏去問了一番,經人指點才知道,那農婦是給她指錯了。

此時天也已變得有些陰沉,不複早晨起來時的清透。北風一陣一陣的吹,竟是有愈來愈猛烈的趨勢。距她與車夫約定好的時辰也快到了。

來一趟不容易,猶豫了一下,她還是決定先去把暗渠找到。

與此同時,乾清宮。

皇帝朱瑞穿着一身藏藍常服,斜靠在塌上,一手把玩着紫檀手串,一手端着溫酒小酌。司禮監秉筆太急黃珩半跪在一旁,為他輕輕地捶着腿。

暖閣裏的地龍燒得很熱,朱瑞的臉也不知是熱的還是酒醺的,微微發紅。近四十歲的天子因為山珍海味吃得多,再加上沒怎麽為國事操勞,一張中上容貌的臉一點也不顯老,連白發都沒有一根。

天子微醺,看着杯中酒,想起了昨日那個清隽的庶常。

她有無雙的才智,豐富的學識,紮實勤懇的态度,細致周到的心思,還有秀麗的面容,澄澈的雙眸,清潤的嗓音……這個人,叫人見了一面就難忘。

想着,天子不由微微一笑,忽而問:“黃珩,你可見過像他那麽聰明的人?”

他?

黃珩略想就知道天子指的是誰,搖搖頭道:“回皇上,老奴是個笨人,不敢妄識和妄議聰明的人。但老奴知道,他是宋閣老……宋大人的學生,想來才智必不會庸俗。”

“你笨?”朱瑞擱下酒杯,斜眼睨他,“你要是笨的話,怎麽會知道朕說的‘他’是誰?你要是笨的話,會故意把宋越的官職念錯,提醒朕他已經離開了內閣?依朕看,你黃珩聰明得很。”

黃珩聽了,立刻躬身伏地,“皇上恕罪。”

“起來吧。朕今日心情好。”朱瑞笑笑,自顧斟酒灌入喉嚨,“宋越離開內閣幾天了,你今天是頭一次提他的名字。是看出來朕欣賞那庶常,他昨日為老師求情了,所以今日才敢附和的吧?”

黃珩低頭,繼續給天子捶腿,“天子聖明,什麽都瞞不過皇上。”

朱瑞輕輕“哼”了一聲,“你們這些人,用各種招數來替宋越求情,當真以為朕傻,聽不出來?”

“老奴不敢。”

“宋越的事,朕心裏自有計較。你不許再提。”

“是。”

天子晃了晃腿,腦子裏又湧入青辰的模樣,他自顧将那張臉細細回想了一會兒,半晌道:“等堤壩修好了,朕要升他的職,你說朕将他放到哪裏好呢?”

對于這個問題,朱瑞越想,越覺得有種甜蜜的負擔。那是他親手發掘的一塊璞玉啊,完整、無暇,光芒已經遮蓋不住了。

香爐裏的輕煙袅袅升起,天子開始遐思。

那個人想出了絕妙的生財之策,還是可以複制的,可以去戶部。不過他精于土木工事,尤擅治水,也可以去工部。可是與此同時,他又是二甲頭名、庶吉士,理當留在清貴的翰林院,編修、修撰、學士這麽一路走上去……朱瑞琢磨着,又想到東宮那邊,太子十二歲了,也可以給他多添一個老師……

半晌,朱瑞笑着搖搖頭,他這朝廷裏明明有這麽多人,怎麽好像哪都缺少沈青辰一個。

“皇上可想到怎麽個升法了?”黃珩捶完腿,又去端了盆熱水來給天子洗腳。

“還沒想好。”朱瑞忽然想到了什麽,“對了,你去給朕把戶部和工部的折子都拿過來。”

黃珩愣了一下,他都快忘了,天子上一次看奏折是什麽時候了。

“……皇上要看折子?”

朱瑞白了他一眼,“你沒聽錯,朕要看折子,快去給朕拿過來。”他就是突然想知道,這麽多屍位素餐的人,比他親手發掘的寶貝差了多少。

黃珩應諾,去了。

天子泡着腳,慢慢閉上眼睛,腦子裏還是沈青辰。

不一會兒,一雙柔荑撫上了他的太陽穴。朱瑞睜開眼睛,看着自己最寵愛的女人,拉下她的手,“貴妃怎麽來了。”

鄭貴妃溫情脈脈地看着天子,蹲下身來,纖纖玉指捉住他水盆中的腳,用指甲在他腳心輕輕一劃,“臣妾想陛下了。”

朱瑞癢得輕喟了一聲。

鄭貴妃邊為天子捏腳,邊道:“皇上知道,我有個侄兒在永平衛。前兩日,他被人打了,鼻青臉腫的,到現在都還不能下床。”

“什麽人打的?”朱瑞随口問。

“一個叫藍嘆的,聽說是都察院右佥都禦史趙其然的外甥。”

鄭貴妃當年能當上貴妃,靠的也是徐延。這次徐延有意對趙其然下手,她就先來吹吹枕旁風。等到時候徐黨的折子一上,趙其然就是國事家事都惹惱了天子,這罪,自然也就免不掉了。

這時,黃珩捧着一沓奏折進來了,朱瑞見了,忙喚他,“快快,抱過來我看看。”

鄭貴妃轉過頭,只見黃珩擱在炕幾上的竟是奏折,一下就怔住了。她是後宮最受寵的妃子,入宮幾年,就沒見過朱瑞看奏折!天子這是……怎麽了。

鄭貴妃還沒回過神來,就只聽朱瑞道:“貴妃,你下去吧。黃珩給朕洗就行了。”

“可是……”藍嘆的事他還沒有表态呢。

“沒有可是,下去。朕有正事。”

“是……”

鄭貴妃怎麽也想不明白,自己怎麽竟會輸給了幾本奏折呢。

找到了暗渠,丈量和取了樣本,青辰就着急地往回趕。

等到了與車夫約定之處一看,哪裏還有什麽馬車,早就已經走得煙塵都沒了。

她着急地回到了鄉裏,想向村民雇輛馬車,哪知鄉裏的馬車本來就很少,大家一聽是進京的,都連連擺手。到京城怎麽也要兩個時辰,這個時候去了,他們今夜就回不來,天氣太冷了,京裏也沒地方住,所以大家都不願意。她好說歹說都沒用,加銀子也沒人肯載她。

無奈之下,她又想先雇車到縣裏,縣裏車多,說不定她能找到願意去京城的。可是鄉裏的村民也着實怪,遠了不肯走,近了也不願意去,說是到縣裏一趟沒幾個錢,還累了馬,冬天都願意讓馬養養膘,來年才好幹活。

她心下雖無奈,卻也理解,最後只雇到了一輛驢車。

她孤獨地坐在車上,聽了一路的驢叫,磨蹭半天才到了縣裏。

到了縣裏,天眼見就快黑了。因是冬季,街上行人少,買賣也蕭條,好些鋪子都已經關門了。她好不容易找到家可以租車的鋪子,對方卻不願意做她的買賣,說是天色已晚,馬車還沒到京城就已經宵禁了,想進城也進不去。

青辰不由緊了緊衣衫,徹底放棄了回京的念頭。如今得要先填飽肚子,再找個地方過了這一夜。

此時已是夜幕四合,天氣愈發寒冷,還下雪了。

這場雪下得并不客氣。深藍色的夜空中,大片大片的雪花紛紛揚揚地灑落,很快鋪了一路。

懷柔縣并不大,縣上只有一間客棧,因離京城近,也沒有驿站。她頂着風雪孤身走在路上,渾身凍得直哆嗦,只覺得踩在雪地上的腳都是麻木的。

客棧離得遠,她走了很久,等望見客棧的兩盞紅燈籠的時候,她的四肢幾乎已凍得沒了知覺,兩只耳朵好像已經不是自己的了。

客棧裏,掌櫃見了她就直擺手,“今日客房已滿,客官請回吧。”

她怔了一下,“滿了?這……煩請再看看,這天寒地凍的,我好不容易才找到這裏。”

“不必看。早在幾天前就滿了。”掌櫃見她凍得發抖,掩着嘴小聲道,“前些日子是冬至,倭國的人來朝貢,跟朝廷做完了買賣卻賴着不走,有的人就鬧到了這裏。這客棧裏大半的客房都叫他們住着呢。”

大明朝逢節日常有異邦來朝貢,尤以冬至和正月為多。他這麽一說,青辰也想起來,前些日子偶遇宋越和幾個大員議事,說的話裏好像就有什麽“倭國”“硫磺”之言。

真是太不巧了。

“真的一間房也沒有了嗎?我打京城來,今日又回不去了,只能在此地暫住,可這縣裏就你們一家客棧。就是雜貨房柴房都可以,我也付你們客房的錢,只求讓我湊和一夜。”青辰不甘心道。

掌櫃搖搖頭,“不是我不想幫你,真的都沒有了。那些倭國人随身帶了許多東西,房裏裝不下,都堆到柴房和庫房去了,還鎖了起來,連我都不能近。這一整間客棧,就只剩下您剛才進來的門檐下可以讓您待了。天色不早了,我勸您還是快尋其他的落腳之地吧。”

青辰失落地轉身出了門,來到門檐下時停下看了一眼,又看了看陌生的冷清的街,有些茫然。

難道真的要在這檐下過一夜麽,這樣的大雪,屋檐早就遮不住了,還有那麽大的北風。

她嘆了口氣,擡腳下了臺階,卻沒留意階下有塊石頭,被絆了一下,狠狠摔倒在地。

鼻子和嘴被撞得生疼,臉頰貼着冰冷的雪,感覺像是貼着刀刃,嘴裏很快湧上一股鹹味來,大約是嘴唇磕破了。

風雪天,身在異鄉,找不到客棧,尚不知宿在何處……本來也沒覺得這些有什麽,可這麽一倒下,她忽然就覺得有些累了。

連日的伏案修改方案,再加上翰林的課業、備課、抄樂府詩集、學習心學……要不是還年輕,她的身影應該早就熬不住了。

不巧的是,人在身體累的時候,往往也很容易覺得心累。

關于自己身份的問題,她已經很久沒有想過了。現在倒在了雪地裏,孤獨這個詞就不免竄上心來。

她是個大明官員,剛剛才在天子面前展現過自己的才華,可她也是個女人。這樣的身份,恐怕此生是不能嫁娶的。若幹年後,等老爹和二叔先她而去,世上就只剩下她一個人了,就像現在一樣,大雪紛飛的夜晚,枕着陌生的街道,孤獨一人。

青辰趴在地上,一時覺得,自己好像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了。

雪,一點一點地飄落。

不一會兒,一雙黑靴出現在她的眼前。

來人彎下腰來,抓住她的胳膊,聲音淡淡的,“這地上有什麽寶貝,你要趴着不起來。”

她擡起頭,只見宋越穿着一身月色的長袍,身後披了件紫棠色的毛皮大氅,寬大的風帽遮住了他的額頭,睫毛上有晶瑩的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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