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章

第 19 章

“來了。”

到底是年紀大了，聲音無可避免的蒼老，充斥在整個大堂。紀柱梁站在門外，無論是作為後輩還是作為下屬他都應該敬重堂中這位老者，但作為紀柱梁，他不願意。

他兀自走着，并沒有受到林潇的影響，但當他走到大堂中央卻還是停下了腳步。他擡手準備行禮，卻被林潇開口制止了：“司正不必客氣，虛禮就免了罷。”

紀柱梁猶豫了一會兒，還是彎腰行了個晚輩禮，然後才在一旁落座。林潇受了禮，等紀柱梁坐下後，轉身端起了自己身旁的茶盞，一步一步走下了高臺，坐到了紀柱梁旁邊的位置。

“上好的雨前龍井，我壓箱底的好東西，快嘗嘗。”

像是好友之間分享寶貝似的，林潇說話時胡子都興奮的抖動起來，紀柱梁端起茶盞，不放心似的又扭頭看向林潇的茶盞。

“看什麽，給你看，我這次真的沒喝酒。”

林潇大大方方将自己的茶盞放到紀柱梁面前，委屈的語氣跟普遍認知中大學士的形象完全不符。

紀柱梁沒有說話，只是端着茶一口一口慢慢喝着，林潇也不需要回應，記憶裏自會有人回應他。

父親愛花，家中後院被父親種滿了各種各樣的花，認不認識的都沒關系，乾州的林府沒有寒冬，因為四季有花香。

許是花種的多了生了靈氣出來，連帶着後院的牆也有了靈性，青磚白瓦堆砌的牆裏，住着一個精靈哥哥。

林潇很喜歡和那精靈哥哥聊天，那哥哥知道好多新奇的東西，知道大海的顏色，知道星星的住處，知道月亮上住着個叫嫦娥的仙子。

林潇喜歡聽故事，精靈哥哥就喜歡講故事。

也算是天意，在他父親還沒種這許多花之前，林府後院裏全是些綠葉子樹，一眼望過去綠的人發昏，父親當年是帶了人來将這些惱人的樹都砍了的，但這棵樹運氣好，窩在後院牆角僥幸躲過一劫。

如今這樹枝桠繁茂竟也開始冒出細細白花來，林潇想看看那小白花，就順着枝桠往上爬，花是沒認出來，卻聽見了一道頗為熟悉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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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牆那頭，紀盛正坐在院子裏背書，他雙手捧着書本，一字一句搖頭晃腦的念着，林潇趴在樹杈上看着看着就笑了。

原來精靈哥哥就是鄰家哥哥呀。

知道了牆裏沒有精靈，小小年紀的林潇沒有絲毫的失落，他将林友人拉到牆邊，指着這堵牆問道：“父親，住在牆那邊的是哪戶人家呀？”

“是前些年剛搬來的紀先生一家呀。”

前些年來剛搬來的紀先生，私塾裏的先生，那鄰家哥哥就是紀先生家裏的小公子紀盛咯。林潇想着想着，笑得更加開心了，什麽鄰家哥哥，這分明就是師兄嘛。

後來，林家生意接連受挫，林潇被迫停了私塾的課業，一連幾天，他都跑去牆邊跟他的師兄說自己的課業被停，說家中好像遭難事，說自己的父親一夜之間愁白了頭發。

“如果我以後沒人要了，哥哥可以收留我嗎？”

“如果你以後沒人要了，哥哥我就收留你。”

再後來，林潇真的沒人要了，他終于翻過了那數年都不曾翻過的牆，卻沒有看見要收留他的師兄，牆的後面一個人都沒有。

他的精靈，他的哥哥，他的師兄，食言了。

“所以，當我聽到紀盛在坤府時，你知道我有多開心嗎，我找了他這麽多年，幻想了無數重逢的場景，卻沒想到他跟他父親一樣，還是個教書先生。”

“皇上要人，我就給她送人，我大力舉薦紀盛入內閣，我就是要将他跟內閣緊緊捆在一起。”

林潇的情緒變得激動，眼尾逐漸泛紅，眼中翻湧的怒氣深處藏着極度的不安。

紀柱梁仍舊沒有說話，只是将茶盞放回了桌面。林潇別過頭，深吸一口氣緩緩開口：“人我已經放了，這件事我不會再插手了。”

紀柱梁驚訝地看着他，不太确信自己有沒有聽錯，林潇轉過頭來望着他，忽然笑了起來，他緩緩站起身來，又一步一步走了回去，重新坐回了正堂首位。

“你和你父親長得很像，但你和他完全不同。”林潇随手将茶盞放在桌上，身體後仰，斜坐在椅子上，他上下掃了一眼紀柱梁，開口問道：“林家的卷宗你也看了，就沒有覺得有什麽不對嗎？”

紀柱梁聞言一愣，不對？還有什麽不對？他細細回想卷宗裏的內容，卻怎麽也想不出到底有哪裏不對。

林潇看着他，又看了看一直站在一邊沒出聲的唐影，輕聲笑了起來：“罷了，不為難你這個局外人。”

自從林潇被暫時停了課業之後，他已經有好多天沒能跟自己的師兄說話了，父親告訴他紀先生一家已經搬離了乾州，可他不願意相信，師兄既然答應了以後會收留自己，又怎麽會一走了之呢？

那段時間，他幾乎每天都要去那牆邊樹下站一站，他想過直接攀上樹梢去證實父親的話，但是他不敢，仿佛永遠不去驗證就永遠不會被自己的師兄抛棄。

可就是有這麽一天，他的父親突然塞給了他一包糕點，林友人摟着他的肩膀，說：“你猜父親從外面回來看見了誰？你的紀小師兄回來啦，他托我告訴你，他正在他家門口等你呢，你想不想見他？”

可憐年幼的林潇哪裏看得出父親眼中強忍的悲痛和不舍，他一心沉浸在這巨大的驚喜中，抱着那包糕點一股腦就跑出了林府，連帶着後院攀樹的捷徑也一并忘在了腦後。

結果顯而易見，林潇跑過了兩條街，轉了一個大圈卻只看到了緊鎖着的大門，他無措的站在原地，被迫接受了自己被抛棄的事實。

沒辦法，他只能抱着點心轉身往回跑，太陽早早就下了班月亮卻久久不願意出來，路上一個行人都沒有，林潇獨自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青石路上奔跑着。不安，恐懼逐漸占據他的全部感知，眼淚不知道是什麽時候出來的，胸前的衣衫和擦了眼淚的衣袖讓他整個人顯得狼狽不堪。

林府的大門敞開着，府中沒有點燈，周遭漆黑一片半個人都見不着，林潇将林府翻了個底朝天才終于在祠堂看見星點光亮。

他躲在花壇後面，一點一點往祠堂看去，地上橫七豎八躺着的不是自己的父母又是誰？他死命捂住自己的嘴巴，努力不讓自己發出聲音，祠堂門口站着一個身形修長，一身紅衣修着金絲饕餮紋，仿佛從地獄而來，那人正跟站在一旁的人說着什麽，随着他的動作林潇一點點看清了那人的長相——父親的好友，他的南宮伯伯，乾州的州長南宮信。

圓臉搭配上單眼皮，使得南宮信天然就帶着幾分讓人琢磨不透的氣質，他只需要微微笑起來，細長的眼睛就能很好的将所有的情緒隐藏，他對旁邊的人說。

“別忘了，我的信是信任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