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章

第 33 章

“在很久很久以前，

你擁有我，我擁有你；

在很久很久以前，

你離開我，去遠空翺翔。”[1]

修長白皙的五指掃過吉他弦，司楠幹淨清澈的嗓音從音響裏傳了出來，只一瞬間，周遭的熱鬧就被甩到了九霄雲外，方淮斜靠着沙發，一雙朦胧醉眼一動不動地粘在司楠的背影上，越過時光，他看見了屬于他們的“很久很久以前”。

很久以前，魏曉楠抱着一把吉他，在大一文藝部的招新會上唱了這首歌。他習慣腳掌打着拍子，整個人跟随節奏晃動，可人實在是個容易害羞的人，即便晃動也怯怯地不敢太明顯。

方淮那會兒是學生會主席，別地兒招新他倒只是點個卯就走，偏文藝部招新會的教室門口，方主席杵那兒當了一晚上的門神。

不怪方主席偏心，小男友終于開嗓唱歌，他怎麽都得給男友把臺面撐足。

他記得非常清楚，那天自己抱着手，站在教室黑板最前面，眼神熾熱無所顧忌地盯着歌者看，看入了神，都沒發現教室門口早已擠滿人，來招新的，被歌聲吸引過來的，或者來看帥哥的，方淮眼裏只有魏曉楠。

而唱歌的小男友嘴角挂着淡淡笑意，時不時擡頭瞄他一眼，大庭廣衆之下，眼神交彙的瞬間，臉皮薄的那個總是先紅了臉。

那次招新一結束，方淮立即把人拐走，押去KTV要求小男友為他開一場個人演唱會。

魏曉楠這才敢嫌棄：“別仗着自己是主席，就明目張膽地談戀愛，那麽多人在呢，你誇過頭了都不知道啊？”

什麽歌壇明日的新星，華語樂壇沒你我不聽，拳打傑倫腳踢JJ的新生代，豬油蒙心都不敢這麽吹。

方淮和他十指相扣，理直氣壯道：“我誇我自己媳婦兒他們管得着麽，誰要話多叫他來找我。”

魏曉楠翻了個白眼：“幹嘛呀，你還想重拳出擊？”

“我打好腹稿當面誇，誇到他們說不出話來。”方淮臭屁得不行，渾身傲骨長在嘴上，就是稀罕自家小男友。

“腦子有病。”魏曉楠嘆了口氣，“出櫃了你就無所顧忌，叔叔阿姨在學校裏眼線那麽多，到時候又把你拎回去吵架，而且這樣……哎呀你松開手，這樣不檢點，傳到他們耳朵裏我就不像個正經人，叫你松開手聽見沒有！”

方淮不松，故意問：“你是心疼我跟他倆吵架，還是在意自己名譽不想給人指指點點？如果是後者，我立馬松開。”

魏曉楠沒有開腔，因為這就是無理取鬧，他知道方淮為了自己勇敢出櫃要承受很多很多東西，說得少不代表不委屈，魏曉楠當然是心疼得很。

他氣鼓鼓地把袖子往下抹，但是無濟于事，兩個大男人手牽手再有袖子也很明顯，于是只好将十指緊扣的兩只手塞到了方淮的衣服兜裏。

魏曉楠目視前方：“揣好。”

方淮樂不可支地宣布：“我揣一輩子。”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

外面的世界很無奈。

當你覺得外面的世界很精彩，

我會在這裏衷心地祝福你。”

“真的要去嗎？如果我不同意呢。”方淮痛苦地抱着頭，“少則兩年多則五年，你這不是逼我守活寡？”

“我逼你？”魏曉楠無語，“你是守活寡，我就不是了？”

方淮拉拉他的袖子：“那你不要去，跟我走。”

魏曉楠甩開：“方淮你能不能別每次說這個事就像個小屁孩一樣啊，耍賴有用嗎？”

方淮低聲說：“那你說怎麽才有用，我照做，只要你願意跟我走。”

兩個人在這件事上已經前前後後吵了不知道多少次。大學畢業那年，魏曉楠決定了要去做演員，天南地北地紮根劇組，從最底層的龍套做起。他一開始喜歡唱歌，想要做歌手發片，可是娛樂圈沒有人脈沒有伯樂是很難混的，輾轉劇組給了機會，他也去面試了，覺得這條路不是不能試一試。

而方淮要去美國留學，他成績和尤遠一樣出類拔萃，學校也是頂級的高校，一開始商量得好好的，一人出國深造，一人國內打拼，管他三年五年，感情經得住考驗，又不是一面見不到，異地戀熬一熬總能過去。

可臨到畢業，方淮先變卦了。

不管是不是戀愛腦上頭吧，反正怎麽都說不通這件事，方淮一開始鬧着不去留學了，在國內讀一樣的，他還能提早接手家裏的生意，總之就是要守着自己媳婦，魏曉楠基本不需要多講就把這決定給否了，他語重心長地跟方淮說：“尤遠和盛夏一個遠走他鄉，一個差點退學，這活生生的例子還不夠你警醒的嗎？”

方淮那時候盡管不知道盛夏已經患了嚴重的精神疾病，但他清楚，盛夏為了不耽誤尤遠才選擇分手，由此及彼，當然理解魏曉楠的意思。

于是他退而求其次，軟磨硬泡，要魏曉楠跟他去美國。

魏曉楠也很理智地跟他說過：“跟你去美國，我知道，錢根本不用我操心，學校你也可以幫我解決，我吃喝拉撒都你管，确實很輕松。可是方淮，我有我的理想啊，不能一輩子靠着你吧？外面的世界那麽大，我放你去看看，你也放我去看看，好不好？”

不好，人的青春就一次，青春裏刻骨銘心的熱戀也就一次，他把所有的瘋狂、叛逆和不要臉都給了姓魏的，也把一個純粹的自己給了他，怎麽舍得分開。

方淮把人摟在懷裏，委屈巴巴地嘟哝：“放是什麽意思？放手嗎？這種字眼我聽不得，外面的世界是很大，但是你撞得頭破血流怎麽辦？”

“不怎麽辦。”魏曉楠埋在對方頸窩，終于軟下心腸，“要是撞得頭破血流了，我給你說，你要第一時間回到我身邊。”

方淮實在是舍不得，那個特殊的時間節點，多少大學情侶要面臨的分別都是這麽殘酷和無奈，他也會怕的，魏曉楠咬着耳朵害羞又小聲地告白：“我有去外面闖一闖的膽量，都是因為身後有老公這個大港灣。”他輕輕地吻在方淮的側臉，“你是我心安的來處啊，方淮。”

方淮最受不了的就是魏曉楠說情話，因為他說得很少，但凡說了就是一發入魂，方淮終于經不住懷柔策略徹底投降，同意了，他千叮咛萬囑咐：“不許拈花惹草！”

魏曉楠把他臉都掐紅：“這話對你自己說！”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

外面的世界很無奈。

當你覺得外面的世界很無奈，

我還在這裏耐心地等着你。”

異地戀并沒有給相愛的兩個人造成任何的障礙，盡管那幾年聚少離多，但也每每有小別勝新婚的激情，後來方淮畢業回國了，接下了家裏的生意，魏曉楠在娛樂圈摸爬滾打，也終于有了些成績。

可這種成績放在方淮眼裏，和魏曉楠的付出不匹配，兩個人天生家境懸殊，會有觀念差異也很正常，這個時候觀念碰撞卻讓感情出現了裂痕，以至于鬧到分手。

魏曉楠甚至當他的面摔過杯子：“有幾個臭錢了不起啊！”

“是了不起啊。”方淮也忍不住脾氣，“你忍辱負重累死累活的不也是為這幾個臭錢？怎麽別人的錢就比我的香一點？”

魏曉楠把行李箱都拖出來了，做樣子收了點東西，提着就要走，被方淮一把拉回來，箱子砸開，東西扔回卧室。

魏曉楠冷着臉表态：“我就一句話，你不要管我的事業，去哪裏演演什麽角色跟誰吃飯都是我的自由，不要你拿錢捧，聽清楚沒有，不要你拿錢捧，錢換回來的東西都會變質，我想要純粹的東西，我想做一個純粹的演員！”

方淮屬實不能理解：“拿錢捧你怎麽就他媽的變質了？你吃飯喝酒為了資源，資源我給你啊。沉澱這麽多年演小角色，不是為了能演到好本子好角色，我用錢給你這個機會，有什麽問題你倒是說，他哪裏就變質了？”

魏曉楠忍無可忍地吼道：“那以後別人認可我是看在錢的份上，改劇本傾斜營銷資源看在錢的份上，評獎看在錢的份上，什麽都他媽是錢，我努力這麽些年有個屁用啊！”

方淮冷笑：“娛樂圈不都這樣嗎？你混這幾年還想着靠努力白手起家你是不是腦子被門夾了？這麽單純天真你去混什麽名利場，趁早退圈，脫離那個糞坑，你幹點什麽不好，偏要去……魏曉楠！魏曉楠你給我回來！”

那次憤而摔門後，雙方在情緒失控下放了不少狠話，魏曉楠單方面提出分手，最後方淮千哄萬哄才把人哄沒了怒氣，可裂痕到底是造成了，從此吵架再沒有斷過，年過而立，忙事業忙得頭昏腦漲，兩個人又聚少離多，難得一見，還總是吵架收場。

盛夏和尤遠在他倆吵架時，費盡心思調和矛盾到都起了老繭，可這樣總是不行的，朋友苦口婆心地勸，偶爾吵一下是調劑感情，長時間這麽下去，感情就真的吵沒了。

十年的感情，吵沒了不可惜嗎？

方淮是反省過自己的，他先做了讓步，魏曉楠性格其實強勢得很，傷了他一回記仇十年，但記仇歸記仇，方淮是心安的來處，也是歸處，再鬧也不會真的分手。在“失去”面前，其他都顯得不那麽重要。

方淮選擇去理解和包容，在不幹涉到對方的前提下，盡自己最大的努力将他保護起來。

魏曉楠怎麽會不懂，他不是真要跟方淮對着幹，理解總不能單方面讓方淮付出，魏曉楠那時候都暗暗做了決定，演完手頭的戲，就和他去國外登記結婚，算是給彼此臺階下，也都收收脾氣，年齡到了，經歷的多了，該好好過日子了。

可誰又能想到，手頭的戲還沒演完，魏曉楠就出了意外，他甚至沒來得及告訴方淮，自己做好了準備和他結婚，就這樣變成了生離死別。

“每當夕陽西沉的時候，

我總是在這裏盼望你。

天空中雖然飄着雨，

我依然等待你的歸期。

我依然，等待你的歸期。”

往事如走馬燈，随着音樂在眼前翻篇。

在此刻之前，這首歌就像慢性毒藥，每聽一次，就灑在方淮心口，讓傷複又潰爛幾分，在此之後，他終于守得雲開見月明，堅定不移地将兩個人的影子疊在一起，這世上不會有第二個人唱得出魏曉楠的情緒，他關于理想的掙紮，關于愛情的勇氣，關于十年感情的堅守和忍讓，關于時過境遷後對方淮的歉意。

都是他難以言明只能唱盡的話，方淮明白，也只有方淮能明白，他就是曉楠。

就像歌末尾唱的，他等到了歸期，唱完最後一句，音樂還沒有結束，司楠回過頭想問問方淮有沒有覺得很好聽，卻陡然吓了一跳，方淮看着他又不像在看着他，而一雙漂亮的眼睛裏，噙滿了眼淚。

司楠懵了一瞬，擡手按住他的眼尾，恰好接到了一滴滾燙的淚珠：“是喝多了嗎？你——”

方淮只深吸了一口氣，再吐出來，旋即一把将人擁到懷裏。

他解釋不了，什麽詐屍還魂死而複生，不講就不講了，講了也沒人會明白，現在是因為踏實而讓渾身的血液沸騰而已。

劉維奇和腰子起哄了一陣，司楠沖他們搖手，只說喝多了，他會照顧。

盛夏也定定地盯着司楠看，司楠對他笑笑，用口型說：我管他。

尤遠皺了皺眉：“大腿都被你掐紫了，寶貝兒，你怎麽了？”

盛夏木然回頭，滿臉都是難以置信：“哥，他……他唱的歌……”

此時此刻，此情此景，想起魏曉楠來，盛夏眼眶都熱了，他強忍着眼淚：“我是不是喝多了，我是不是，喝多了，我就像是，看見曉楠了。”

尤遠只當他喝醉了，聽見舊歌勾起愁思，只好抱着哄，而另一頭，司楠也在哄懷裏默默掉眼淚的酒鬼。

但凡多吃幾顆花生米，也不至于醉成這樣，司楠高興于方淮抱着自己，但也奇怪他為什麽哭成這樣，很難不往死去的前任身上想，小失落是有的，但司楠又很能理解他。

他輕輕拍着方淮的後背，低聲在方淮的耳朵邊說：“你到底想起什麽事了，不管什麽難過的事，都過去了。”

全部都過去了，我還在這裏耐心地陪着你。

角落裏，無人看見，只有司楠知道，方淮一直在哭，哭得無聲卻很是崩潰，司楠肩膀都給他哭濕了，方淮整個身子都在微微地抖，司楠哄得心軟得不行，也跟着他有點難過。

倏地，腰間被環住，方淮埋在司楠的頸窩處。

司楠柔聲道：“好點了嗎？多大人了還哭鼻子，讓人看見得笑你，眼淚鼻涕趕緊擦擦，今兒衣服借你用了。”

“曉楠。”方淮啞着嗓子喊他，“曉楠。”

司楠笑了下，應道：“嗯，我在呢。”

方淮近乎于懇求：“跟我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