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審玉

6．審玉

葉珎沒有察覺到他們目光中的殷切，只是平淡地描述自己的想法：“這塊料子的顏色很漂亮，白綠為主，其次是上面的水紫，下面連皮的部分有黃白，我覺得可以跟着顏色走，一半做泰山，一半做仙山，下面是泰山的雲海玉盤，上面是瑤臺的玉樹瓊花，仙鶴從人間飛入仙境，有人間煙火，也有天上宮闕，寓意嘛，福如山岳，仙壽恒昌。”

雖然都只是很粗略的想法，但小五的構思最有意境，畫面感強，以她的畫工，出圖肯定很漂亮。

王清永遠支持小五：“仙壽恒昌好，本來我覺得那塊冰透的料不切下來可惜，但做仙山就十分合适了，反成了點睛之筆，注入靈魂。”

陸成之心裏也覺得好，玉雕創作有很多先決要素，玉料的形狀顏色品質，客戶的喜好想法要求，都要考慮，其實沒有辦法完全天馬行空，但想象力又是一切創作有生命力和吸引力的源頭，小五先學畫，後接觸玉雕，和幾個師哥先摸石頭，後補基本功的思維就不太一樣。

陸成之沒有過多點評：“天空也好，仙境也好，還要看怎麽落筆，你們按照自己的想法，先畫一稿出來看看，但凡有可用的，都有獎勵。”

沈有和張偉康已經開始拿工資了，王清的工資結構和兩個師哥不一樣，但都是協商好的，大家心裏有數，陸磊在工坊是包吃包住的學徒，他也幹活兒，陸成之比照玉器廠學徒的工資給他發錢，只有小五沒有錢拿，她還小，又是陸師傅的女兒，還沒到談錢的時候。

這事說得差不多，葉珎難得主動發言：“我有件事情要宣布一下，我決定改和我媽媽姓了，以後叫葉珎，叫我大名的時候不要叫錯了。”

屋裏一下子陷入寂靜，葉傳蓮已經和陸成之說過這件事，他不同意，但女兒堅持要改，他心裏有愧，想堅決反對卻站不住腳。

幾個徒弟不敢吱聲，都能看出師父臉色不太好看，陸成之沉默了半晌：“過兩天要去京州開個會，小清子和我一起去，工坊的事，你們兩個大的照看，以後也是一樣，不管我在不在，你們都要擔起責任，我雖然有些虛名，但你們都知道我，沒什麽野心，只有眼前的一畝三分地，工坊遲早要交到你們手上，一個兩個的別經不住事，多上上心。”

王清聽師父的話鋒覺得不對勁，他心裏一直覺得師父還年輕，肯定是幹到老，把小五培養起來，然後讓小五接他的班，怎麽感覺想提前退休的了？

等師兄們出去，他留下來和師父嘀咕：“您剛才講的是氣話吧，小五不管姓什麽，都是您親閨女，現在就開始讓老大他們接手，等您真退休了，這工坊姓什麽可就不好說了，老大看着和您像，悶聲做事廢話不多，但其實也不一樣，他心硬着呢，以後要是不肯撒手，小五怎麽辦？”

陸成之是從王清十一二歲的時候開始帶他的，那時候還沒買這邊的院子，租了玉器廠一個用不上的庫房，他一個人，帶着兩個徒弟做事，小蓮那會兒在學校教書，小五兩三歲，不肯上托兒所，白天就跟着他上班，他也沒功夫看孩子，知道她在屋裏沒出去亂跑就行。

小清子照看她比較多，做什麽事都帶着她，喂水喂飯，除了上廁所害羞不肯，其他什麽都是他照顧。一開始以為他是新來的，想讨好師父，但久了能看出來，他是拿珎珎當妹妹帶。

“你怕小五以後搶不過，怎麽不想想，老大年紀不小了，如果一直被我壓着，看着小五長大了，又被她壓着，心裏會不會不舒服？”

“這也沒辦法，咱們這行就是憑手藝說話。”

“你覺得小五手藝比大有好？”

“現在那肯定是有差距，但她還小，成長空間大啊。”

“她要是一直差一點兒呢？她要是半途不想學了，改行幹別的去呢？工坊裏裏外外七七八八的事要人管，工人要養，機器要轉，我現在接的活，都是沒法分心的精細活，早就騰不開手了，需要立馬有人接上，不交給你們，難道要累死師父？”

“但，但您不能不替小五打算吧。”

“我當然會替她打算，但我也得替你們打算是不是？大有手藝好，性子穩重，自尊心強責任心強，交給他我很放心，保守一點不是壞事，起碼工坊的口碑名聲不會在他手上差了，小偉心思活一點，但你叫他在工作上十分用心，他肯嗎？你們兩個加上大有一起，我就算現在退休也沒什麽不放心的，等小五長大了，不管是回來發揚光大，還是把這裏當跳板，都可以。正因為她還小，所以不能把她的未來框死了，有遠見是好事，可總得踏踏實實把眼前事做好吧。”

王清想想也是這個理，他們先做大做強，對小五只有好處沒有壞處：“是我想太多，以為您生氣她改姓呢。”

“生氣，怎麽不生氣，可我有什麽辦法，戶口都分開了，我按得住嗎？”

王清替師父可惜：“您這輩子光按石頭了，女人您是一個沒按住。”

陸成之揮手趕他：“出去吧，出去。”

“我師娘多好啊，您說師娘她會再婚嗎？”

“我們倆暫時都沒有這個打算。”

“我師娘知書達理，花容月貌，多少人的白月光啊，您要是想着等老太太走了再複婚，到時候恐怕排隊的機會都未必有。”

“你趕緊出去吧，滾遠些個。”

一塊玉料從石頭變成作品工藝品，要先審後設，再琢再磨，經過無數或簡單或複雜的刻畫雕琢，逐漸具形，最終傳神。方家這塊四色的翡翠料子，本身就有山的輪廓，做成玉山再合适不過。

方預衡的爺爺看了幾張意向畫稿，立馬定下做仙壽恒昌，陸成之在小五彩圖的基礎上，保留了主要的山體和景觀，簡化流暢了一部分，結合他自己的草圖，最終定了樣。坯形完成後，陸成之就要半閉關式的開始精細雕琢。

因為特意留心小五的畫稿，方預衡在出國前拿到了小五畫的工筆彩圖。

他對工筆畫的認知，只有大片留白中，精致的花鳥特寫，第一次在不大的畫幅上，看到如此豐富的線條，如此生動的景致：

泰山部分，據說選擇了仙人橋、天燭峰和彩石溪的實景，山下的樹是金秋黃葉，向上有一路常綠勁松，樹木掩映下是山路亂石，一條瀑布從近處山峰墜入山谷，山谷裏可見四面山坡的彩色怪石，怪石掩映着水潭，畫面細致到幾乎能看見水潭裏的清波。

山間雲霧随着山勢逐漸濃密，至山頂處，厚重的一片雲托出一只仙鶴，仙鶴身姿昂揚，是振翅向上飛的模樣，上面又有二三鶴鳥站在仙池邊向下看，以雲霧仙鶴為界，進入仙山，玉樹瓊枝掩映着亭臺樓閣，有一仙人盤坐亭內，連手上拂塵皆絲绺清晰，下有清波，上聚紫氣，果然不同人間。

方預衡看畫時都不敢喘氣，生怕氣息重些，吹散了畫中仙氣，這樣的意境和功力，是一個十幾歲的人就能達到的嗎？這些線條是可以在玉石上實現的嗎？他第一次這麽近距離接觸傳統技藝，無論是對畫還是對玉雕，滿腦子都是外行人的感嘆和疑問，急需一個內行人來幫他答疑解惑。

手機翻了半天，他才發現自己沒有小五的聯系方式，暗自懊惱怎麽把這麽重要的事情給忘了。不過她高中課多，應該也沒什麽時間閑聊，想來想去，只好給王清打了個電話。

方預衡這裏是中午，國內差不多晚上八點多九點，本以為王清肯定有時間，沒想到他那頭接起電話，一陣兵荒馬亂後竟然挂斷了。方預衡本能地憂慮是不是出事了，想着還能聯系誰時，王清發了條短信過來：忙，回頭聯系。

等他知道發生了什麽，唏噓的同時，不禁深深擔心小五，她和她父親的關系，會因為這件事緩和一點，還是會，變得更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