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一代父母

7.一代父母

父母和子女的感情,無外乎好與不好,但人真的是很複雜的情感動物,好有千萬種好,不好也有千萬不好,在好與不好之間,又有無數說不清道不明的恩與怨。

就比如葉珎和陸師傅,不能否認他們父女之間有藝術層面的相互欣賞和審美默契,但葉珎無法原諒陸師傅的愚昧,他對自己不夠偏愛還能忍,可他對家庭不夠關心,在妻子和母親之間的兩難,從葉珎的角度看就是純粹的愚蠢,媽媽做出的不僅僅是讓步,更有犧牲。

葉珎還很小的時候,葉傳蓮和陸成之都有工作,難免會不就手,需要別人幫忙照看一下孩子。葉傳蓮大多是請鄰居阿姨奶奶們幫着看一下,陸成之習慣找父母。

老一輩的重男輕女,是治不好的頑疾。但葉傳蓮沒想到,陸成之的父母已經病入膏肓。有一回,陸成之臨時被玉器廠的領導請去開個技術分析會,幾個徒弟都不在,他就把珎珎送去了父母家,打電話到葉傳蓮的辦公室,讓她下班之後去那邊接孩子。

葉傳蓮不放心,上完課就提前下班,趕緊去接孩子。她騎着自行車進了巷子,沒到地方,就聽見婆婆和街坊坐在門裏閑談,一個奶奶在誇她家珎珎:“你家小三子今個把他小閨嬢送過來啦,小孩子長得真不醜哦,跟她爸爸才同呢,又白又秀氣。”

孩子奶奶卻說:“白是滿白的,就是瘦不拉幾的,有點笨,不像我家陸磊小時候,走路快,說話早,機靈得不得了,那個孩子都四五歲了,話都說不周正,不曉得什麽問題。”

有個阿姨以為她是擔心自己孫女呢:“講話滿清楚的,看見人都笑眯眯的,就是話不多啵,能有什麽問題哎,你家小三子夫妻兩個話都不多。”

陸母語帶嫌棄地說:“現在家家都只能養一個,不然我肯定要小三子再生一個,又笨又是女孩子,以後不得大用。”

葉傳蓮聽着生氣,把自行車重重架在牆根,她婆婆聽到聲音起身出來,看到三兒媳倒也不心虛:“來接孩子啊。”

葉傳蓮冷着臉:“嗯,孩子呢。”

“家後頭,跟她哥哥玩呢。”

葉傳蓮往院子後頭走,莫名一陣心慌,忍不住加快腳步,還沒看到孩子的影子,就聽見鄰居家的大狗惡狠狠狂吠的聲音,伴随而來的是小孩子的哭喊聲,葉傳蓮跑起來,迎面撞到公公抱着陸磊從巷子口跑出來,而她家珎珎還在巷子裏,眼看就要被一只和她一般大的狗撲倒。

珎珎被吓壞了,跌跌爬爬往外跑,她看到媽媽,哭着叫喊:“媽媽,媽媽。”

葉傳蓮也吓得驚叫,她沖去抱起女兒,兩手護着孩子,擡腳踢狗:“去,走開,走開!”

狗主人從巷子另外一頭跑過來,牽起狗繩一陣後怕,用勁拍打狗頭:“讓你瞎跑讓你瞎跑,要死了你。”

葉傳蓮渾身顫抖:“寶寶乖,不怕不怕。”珎珎摟着媽媽,在她懷裏不停抽噎。

狗主人上前詢問:“葉老師,孩子受沒受傷?有沒有被咬着?”

珎珎一看到狗靠近,又不安地掙紮,葉傳蓮退了兩步:“寶寶,告訴媽媽被咬了嗎?身上有沒有受傷?”

孩子不停哭,葉傳蓮只好抱着她粗略檢查了一下,除了手掌的一點擦傷,暫時沒有其他地方受傷,她不放心,決定帶孩子去一趟附近診所,狗主人贊同,說把狗送回去,跟着一起去診所。

珎珎吓壞了,抱着媽媽不肯撒手,葉傳蓮也舍不得把女兒放下。她是從婆婆家院子裏的小門走過來的,這會兒抱着孩子想再從小門穿過去,繞到前面主路上等狗主人,結果走過來卻看到公婆家原本大敞四開的小門關上了,推不動拉不開,從裏面上了門栓。

葉傳蓮的火氣一下子從腳板底竄上腦門,她擡腳用力踹門,不厚的鋁合金門板上留下凹痕,“咣咣”的響動震天響,裏頭人如果不是死了,不可能聽不見。

可她公公婆婆就是能裝死,不說關心珎珎有沒有受傷了,連門都不開。葉傳蓮踹了一陣門,火氣稍微壓下去一點,但也徹底對公婆寒了心。

在診所,老大夫聽了前因後果,給珎珎做了檢查,除了掌心和膝蓋,沒有其他外傷,但是醫生提醒,孩子有些吓着了,晚上可能會哭鬧,父母一定要陪着,不要讓孩子一個人睡。

當晚葉傳蓮帶着孩子回了郊區娘家,她大侄兒和陸磊一般大,個子還要高一點,她爸抱着孫子,完全能拉着珎珎一起跑,聽明白事情,葉家父母都指責親家做得不對:“遇到這種事,肯定是抱小的拉大的,他那個孫子十歲多了,殘廢不能跑嗎!”

葉傳蓮後怕極了,婚後第一次向父母哭訴,也第一次起了離婚的心思。父母勸慰的話說來說去不過那麽幾句,為了孩子,看看丈夫,想想自己。

如果不是那次陸成之難得硬氣,和父母大吵了一架,可能他們當年就已經離婚了。那次葉珎被吓到,斷斷續續病了好久,時常夜裏驚醒,比之前更加不愛說話。葉傳蓮擔心女兒的身體,辭了職在家帶孩子,葉珎算是開蒙早,小學還跳級了。

葉珎上學之後,葉傳蓮才慢慢有一點自己的時間,一學期會招幾個學生帶帶,招的不多,比起賺錢,更多的是怕讀的書荒廢,怕對職業的喜愛無處傾注。

在葉珎看來,這件事就是媽媽做了犧牲,為了孩子為了家庭,犧牲了她驕傲且熱愛的事業,委屈求全,和不配做長輩的公婆虛與委蛇。

葉珎以為,陸師傅永遠都不會和他的父母徹底翻臉割裂,但沒想到有生之年,還真叫她等到了這一天。

出于種種考量,陸成之沒有把方家的翡翠拿回工坊雕,而是帶着自己的工具暫駐陵州,工坊的大小事務由沈有接手,大家其實都不意外,陸師傅忙得很,大徒弟優秀,交給徒弟有什麽不放心的。

但就是有人愛操別人的心,惦記別人的東西。陸磊回爺爺奶奶家過臘八,說自從大師哥接手工坊,夥食都變好了,他請了個阿姨專門做飯,比以前等盒飯方便許多,菜色也更多更好吃。

陸磊奶奶多問了兩句:“你三爺就沒給你安排什麽事?”

“安排了呀,每天要洗砂,切料子,畫圖,還要上水凳,練砣片和磨針,事情可多呢。”

“哎呀,不是這些,他沒讓你管什麽事情,看人什麽的?”

“奶你別小瞧我,師父還說要請郭工帶我學機器呢,怎麽可能讓我去看門。”

“什麽看門,是看人!”

陸磊奶奶不放心,自己去工坊看了一圈,發現陸成之不在,工人都聽沈有的。她心裏不平,覺得兒子根本不想提攜她大孫子,他家是個丫頭無所謂,親侄兒帶在身邊,竟然還叫個外人壓一頭。

她和陸磊爺爺嘀咕了兩天,覺得必須得給沈有一點警告,別真拿自己當回事兒,工坊是他們兒子的,以後有他們孫子,輪不到他一個外姓人做主。

沒想到老陸夫妻倆再來,工坊請了保安,沒有工作證一律不準入內。工坊院子裏特別名貴的石頭沒有,但值點錢的東西不少,岫玉料子一般體積比較大,都是在院子裏切割,那些不起眼的蛇皮袋子裏,翻翻就有粗點的金剛砂磨料。沈有早就想加強管理,這回請示了師父,得到首肯後,一步到位。

保安是新人,不認識老夫妻倆,也是個盡職的,必須有人帶才給他們進去。打電話到辦公室,王清接的,說不知道今天有訪客,就給挂了。老太太不講理,但在外人面前自恃身份,沒有撒潑打滾,等了兩個鐘頭才被陸磊帶進去。

他們下午來的,這都傍晚了,老夫妻倆才見着沈有的面。陸磊奶奶看到他,八肚子冒鬼火,上去就給了他一巴掌:“給你臉了是吧,這工坊是你家的呀!”

任誰這麽平白被打,都很難壓住火氣,沈有硬生生忍住了:“我師父不在,您二老要是想找茬,等我師父回來再說,我管不着你們,但你們如果在工坊鬧事,別怪我不留情面。”

陸磊奶奶冷哼:“你現在是老板了,比你師父都氣派呢。”

沈有哪能不知道她的意思:“你想挑撥離間,也等我師父回來再說。”

沈有轉身要走,陸磊爺爺攔住他:“大有,你別生氣,你是我們看着長大的,跟自家孩子一個樣,你奶奶不是故意的,就是在外面等的時間長了,有點不高興。你師父忙,很多事情照顧不過來,我看你以後不如帶帶陸磊,教他做事,老話說兄弟齊心,其利斷金,你們要團結。”

這時候王清從樓上下來,有些話沈有講不出口,他可沒忌諱:“還要不要臉啊,誰跟你稱兄道弟的,你家陸磊連個阿鬥都算不上,配讓人扶嗎?趁我師父不在上門化緣吶,能不能滾,老吳呢,沒告訴他閑雜人等不給進嗎,請他來吃幹飯的啊。”

陸磊紅着臉過來拉爺爺奶奶:“你們幹嘛呀,我在這裏好好的,你們瞎鬧什麽。”

那老夫妻倆被拽到院子裏,一個和陸磊耳語,一個站在邊上指桑罵槐,陸磊奶奶越罵越起勁,看到院子裏放着的東西,沒一樣順眼的,她先踢翻了一袋玉石邊角料,灰蓬蓬倒了一地,又特別欠地去踢幾個碼放整齊的木箱子,實的她不敢用勁,怕踢壞了,輕的空的她都踩兩腳才覺得解氣。

王清看了兩眼實在忍不住:“老太婆你腦子有病是不是,別在這老卵八千的,你再動,喊人把你抓起來!”

沈有本來想讓小清別管了,他們是真能打一架還是真能報警?結果看到陸磊爺爺和陸磊說着話,腳卻暗戳戳地踩着切割機的電線在地上摩擦,這機器進的時候就不便宜,因為好用,切料的師傅一直都保養得很好,換鋸片壓材料,處處小心得當,兩三年了只是有些舊,從沒壞過修過,這老東西可真是陰毒!

沈有怒斥:“陸建平,你腳底下幹嘛呢!弄壞了你賠嗎!”

陸磊爺爺倒是收了腳,但跟沒聽見一樣,陸磊奶奶還覺得老頭子幹得好呢:“弄壞了也是我兒子的,你算什麽東西,嚷嚷什麽呢。”

沈有走過來:“陸磊,把你爺爺奶奶送回家去,你以後再敢帶他們進來,你也別想來了!”

陸磊奶奶嗆回去:“你算老幾,真把自己當個人了。”她不光嘴上說,上來還想推人打人,沈有被逼得不得不還手,陸磊爺爺看到他還手了,有理一般加入戰局:“你怎麽能跟長輩動手,大有你太不像話了。”

沈有指着陸磊爺爺的臉:“你才是真的死形。”陸磊爺爺從來沒被人這麽指着罵過,氣得抓住沈有的手指就掰,王清過來剛拽開老太太,就聽到“咔”一聲脆響。

沈有一聲慘叫後,跌坐在地上,幾個人都有點驚慌,不敢動他。

王清看師哥痛苦地端着手,心下一沉:“艹!”

陸建平這老東西把沈有的手指頭掰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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