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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陳志林交代完案件全部經過,整個人的精神幾乎崩潰,這幾天他無時無刻不在被恐懼與愧疚折磨,提心吊膽、夜不能寐,把真相說出來的時候,竟然覺得有一瞬間解脫了。

在口供上簽完字後,陳志林被帶回了看守所,林載川肩上披着一件外套,單手插兜站在審訊室外,看着窗外高處的天色。

天氣已經開始放晴了,金黃色的太陽光線透過層層濃霧,隐隐約約照耀而出。

如果她願意再等一天就好了。

哪怕,只是一個下午。

林載川閉上眼睛,慢慢地舒出一口氣。

身後傳來熟悉而低柔的男聲:“這起案子,從立案到偵破,只用了不到五天時間。”

“有許多懸而未決的命案,破案時間都長達一年半載,這起案件涉案人數衆多、牽扯範圍很廣,市局的反應已經很快了。”

信宿走到他的身邊,輕聲說:“我們沒有辦法挽救劉靜的生命,但至少,給了她一個可以瞑目的真相。”

林載川點點頭,沉靜道:“我明白。”

他不是一個脆弱到需要安慰的人,從警十多年這種事其實遇到過很多次了,只是有時候還是會感覺到無能為力。

“只是覺得,如果可以再來一次,或許可以來得及挽回一些事。”

信宿聞言轉過頭看着他。

審訊室外的林載川跟審訊室裏的完全不一樣,在不面對犯罪分子的時候,他看起來并不鋒利,甚至是過分溫和的。

信宿來市局之前,其實沒有想到林載川會是這樣的性格。

人都是有劣根性的,居高位的時間長了,難免會有些獨斷專行、目中無人的毛病,但林載川不一樣。

明明在刑偵支隊有絕對的話語權,卻沒有一絲說一不二的架子,願意把任何人都放在與他對等的位置上,同事們敬他、但并不畏他,甚至樂意親近他,并且對他無條件信任,就算那些資歷更加年長的老刑警,對林載川的決定也是發自內心地服從。

信宿來市局快一個星期,從來沒有在辦公室聽到有哪個同事私底下說一句林載川的不好。

這樣被簇擁的領導者,未必有超凡過人的能力,但一定有非常獨特的人格魅力。

而現在,信宿隐隐約約“領教”到了這一點。

.

鄭治國已經帶着人去“請”許幼儀了,應該用不了多久就會回來。

市局的技術人員也已經趕往案發現場重新進行現場勘測,極有可能在衛生間的牆壁上提取到屬于張明華的皮膚組織。

有陳志林三人的共同指證,許幼儀不可能從這起的案件中脫身,故意傷害致人死亡,牢獄之災已經是板上釘釘。

但是,他跟劉靜之間,一定也存在着某種不為人知的關系,他可能用某種極其惡劣的手段控制、甚至傷害了這個女生。

劉靜對他的态度是唯恐避之不及,連喜歡一個人都不敢表露,究竟遭受過什麽才會變得這麽如履薄冰?

更奇怪的是,根據技術部同事的調查,并沒有發現許幼儀和劉靜有什麽通訊、互聯網上的往來,一條短信都沒有,幹淨的有點過頭。

而劉靜已經死了,她生前沒有給警方留下任何明确指向許幼儀的線索。

林載川正在思考一會兒該怎麽審問許幼儀,雙腿突然從內而外激起一股難以忍受的酸痛,痛的幾乎毫無知覺了,讓他不得不坐在身後的椅子上。

這場雨已經下了兩天,雖然有要停歇的趨勢,但是空氣仍然非常潮濕陰冷,林載川早上來市局的時候就不太舒服,一天高強度的工作下來,身體好像沒上潤滑油就強行啓動的機器,每個關節的活動都非常艱澀。

他倒吸一口氣,忍住了一聲到了嘴邊的痛哼。

信宿看他緊皺着眉頭、竭力忍耐的樣子,就知道肯定是以前留下的病症又發作了,這人抱着手臂端詳了會兒他隐忍的模樣,觀賞夠了,才假惺惺地問:“隊長,你還好嗎?”

林載川嘴唇蒼白,勉強出聲道:“……嗯沒關系。”

這時候林載川的臉色已經很差了,透明到沒有血色,從外面吹進來的風好像鋼針似的往骨頭縫裏紮,身上的每一處舊傷都抽跳似的劇痛。

從早上劉靜跳樓自殺,到現在陳志林指認許幼儀,他幾乎一刻都沒休息過,強撐了太久,疼起來更加來勢洶洶。

信宿身上也有傷,他當然很明白那種感覺,而林載川的痛楚大概是他的千倍萬倍。

……這麽想想,也就不計較林載川當年親手傷他的事了。

信宿收起看熱鬧的惡劣,從口袋裏翻出早就涼透了的小暖水袋,在花盆裏倒掉裏面的冷水,提起旁邊的暖壺,一手拎着往裏灌開水。

林載川看他實在不像那塊料,忍不住有點擔心,“……不用了,你小心別燙到。”

信宿沖他一挑眉:“沒事,雖然很久不自己動手做這些事了,但也還沒被養成廢物。”

那水袋很小,很快就被裝滿了,信宿擰緊蓋子,遞給林載川,“下次可以買幾個大一點的,放在腿上,雨天會舒服許多。”

林載川道了聲謝,又輕聲問:“你怎麽樣?”

信宿和善地一笑,“托林隊的福,現在還沒什麽感覺。”

那藥油的效果确實不錯,抹上去就感覺不太到疼了。

兩個氣候性病號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裏看出一點同病相憐的味道。

信宿直起身,眼底的思緒看起來輕而渺遠,他輕聲說道:“其實我也一直很讨厭雨天。”

林載川知道他的意思,問:“為什麽會受傷?”

信宿想了想,說:“唔……只是一點微不足道的小小代價。”

林載川已經對信宿的言語風格有了一定了解——遇到他不想說的話題,他就會很巧妙地跳過去,給出“說了又好像沒說”的回答。

信宿稍稍沉默片刻,又開口道:“也不止是這個原因。你應該調查過我的家庭背景吧,我是張同濟的養子,而我的親生父母死在一個雨天。”

他說話時聲音很平靜,好像只是随口說了一句不值一提的小事。

林載川卻聽的心裏一震。

他記得,當時信宿的檔案上記載父母死亡原因是“火災意外身亡”,在雨天發生火災……

“他們在我還很小的時候就不在了。時間過去太久,如果不是照片,我可能早就遺忘了他們的長相。”信宿垂着眼,幾不可聞輕聲道,“但還總是會想起那個令人讨厭的雨天。”

林載川隐約覺得他在暗示什麽,“事故報告上說,你的父母死于一場意外火災。”

信宿垂眸看着他,不明意味地笑了一聲,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只是道:“張明華的死,一開始不也是意外事故嗎?”

聽出他的弦外之音,林載川倏地一皺眉。

有很多犯罪嫌疑人都會将故意殺人僞裝成各種意外事故,火災、車禍、溺水、自殺……屍體表面看起來別無二致,如果家屬不進行屍檢,就很難得到真正的死因。

林載川神情凝重而認真地望着他,“信宿,如果你覺得你父母的死因另有隐情,市局可以——”

“十多年了,早就蓋棺定論,何必再去翻那些陳舊骨灰。”信宿打斷了他的話,輕松一笑,“而且,我非常樂意接受他們死于火災這個說法。”

林載川正想問他這句話是什麽意思,手機突然響了起來,是章斐打過來的電話,風風火火地問:“林隊你去哪了?副隊把許幼儀帶過來了!”

林載川回複道:“在辦公室。先把他帶去審訊室,我馬上就過去。”

信宿一彎唇,沒有再繼續剛才的話題,“走吧。”

這是許幼儀第一次來市局。

他看起來好像還不知道陳志林已經把什麽都供出來了,鄭副隊可能根本沒告訴他,一路上還有閑心維持一張人皮,得體又有禮貌地跟遇到的警察打招呼。

路上看到一個看着病殃殃的、但長相出奇好看的警察——如果不是他身上穿着警服,就那一身氣質,那一雙顧盼含情的鳳眼,甚至像個在夜店裏做不法生意的“少爺”。

信宿腳步一停,自上而下瞥了他一眼。

那一眼讓許幼儀不自覺繃緊了身體,他從來沒見過這個刑警,但這個人的打量讓他無端有一種很不舒服、被冒犯的感覺。

然後許幼儀意識到,那是一種居高臨下的傲慢,是他看別人的時候經常有的眼神。

他忍不住輕微皺了下眉。

那刑警單手插兜,晃晃悠悠走到他的面前,稍微俯下身盯着他,語氣含笑又輕挑,“這雙鞋好眼熟啊,沒看錯的話,那天在KTV你穿的就是這雙球鞋吧?”

許幼儀的臉色微微變了變,眼神發冷地盯着面前的警察。

信宿的聲音貼在他耳邊響起,陰陰冷冷:“許幼儀,你在把張明華的屍體踢下樓的時候,沒想到會在他身上留下罪證嗎?”

許幼儀的臉色徹底冷下來:“你在說什麽?”

信宿愉快地笑了一聲:“我說什麽,你心裏應該很清楚吧——很可惜不能在審訊室面對面見到你,不過,祝你好運啦。”

說完,他跟許幼儀擦肩而過,走出了刑偵大樓。

被外面的冷風一吹,那一身作妖的強大氣場頓時散了個幹淨,信宿渾身都不舒服起來,弱柳扶風似的走到停車場,低頭用手機撥出一個號碼。

“許幼儀被正式批捕了,許寧遠那邊如果有任何動作,馬上聯系我。”

想了想,信宿又說:“對了,劉靜的母親有長期冠心病,你去查一下她近兩年的治療情況,跟許家人有沒有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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