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奇異恩典
奇異恩典
為了營造葬禮的儀式感以及表達對風影的追憶,砂隐村決定在葬禮當天用忍術來實行人工降雨。
一百四十英寸雨量的人工降雨蹚沙前進,在常年幹燥的空氣中艱難地飄飛浪行,一分鐘也不曾停歇地傾瀉到這個沙漠村莊的每一座笨重的屋頂上。正在下雨的砂隐村和隔壁那些依然風幹沙枯的村子形成了對比,就像是只剃了半邊的犯人的陰陽腦袋。
在這飛沙走石的雨幕上方,挂着一輪效果甚微的太陽,幾束混着沙子的髒兮兮的陽光,就像沒有過濾幹淨的滿是雜質的自來水一般流淌到送葬隊伍裏去。隊伍無視塵沙,無視雨水,平靜地唱着《奇異恩典》。空氣中彌漫着葛縷子幹枝似的的甘辛味,檸檬花的香氣,和從民舍中傳出來的令人感到心靈踏實的柴火味。《奇異恩典》停了,這些來自四面八方的酸甜苦辣,以及不曾散去的沙子和低語着的微風,仿佛還在繼續唱着歌兒。
葬禮後,手鞠領着鳴人去看望瀕死的勘九郎。
在這次的事件中,他身中劇毒,砂隐村的醫療忍者無計可施,只能向盟國求救,可得到的結果只有一雙雙愧疚的眼睛與一聲聲不言而喻的嘆息。剛開始,勘九郎還能勉強動一動手指,給鳴人寫邀請函,但現在他已經病入膏肓,連喘氣都是在消費生命。
看着前方手鞠的背影,看着這個幾乎一夜之間失去了所有至親的女人,鳴人忽然想起了當年旅館樓下的那位賣唱女。她們都是失去了父母和兄弟姐妹的女人。繼而,鳴人想起了世上所有失去了至親的女人,想起了每一個命運悲慘的女人。通過女人這個帶着母性光輝的形象,他又進一步聯想到了天底下的每一個人。女人。男人。窮人。病人。孩童。老人。活人。死人。死于為了追求美觀而故意患上的肺痨的人。死于未能及時發現的急性肺氣腫所引起的窒息的人。死于疫情的人。正在受難的人。正被這世上所有不公平的規則所壓迫着的人。沒有力量反抗所以只能默默飲淚的人。被歷史選為奴隸的人。在歷史的長河中随波逐流的人。人。
鳴人和佐井跟着手鞠來到急救室裏。裏面擠滿了身着醫服的專業人士,但安靜得出奇。他們不聲不響地察看勘九郎的身體,又不聲不響地退後幾步,對着手鞠投去嚴肅的目光。手鞠上前問他們情況如何,他們說劇毒已經把勘九郎整個人壓垮了,現在他的身體上全是膿包和毒斑,完全找不到辦法,只能死馬當活馬醫了。
醫生用手術刀在患者的膿包上畫十字,就像路過河邊的信教者對着跳水自殺的可憐人所做的那樣。淋巴結流出膿血。許多膿血。毒素已經布滿全身,到處都是毒斑,一處淋巴結的膿被放完後,立馬如發酵般重又鼓脹起來。室內臭氣熏天,病人血流成河。病人的皮膚已經變色,大片大片地脫落,如破布般懸垂在那裏,渾身上下爛得像一顆被油鹽炒食的枸杞。勘九郎一邊任由醫生為自己放膿血,一邊痛苦地支吾咕哝,被劇毒所啃噬的灼痛一刻也不停地折磨着他,像蒼蠅叮在糖上那樣附在他身體的每一處地方。
幾小時後,他就再也沒有叫喚了。醫生們默契地停下了挽救。護士們開始處理洗杯缸和冷敷用的堆成小山的紙巾。洗杯缸上漂着蜿蜒的血絲,浮腫的藥棉,打碎的藥瓶碎片,和已用過的針頭。随着護士們的移動,這些東西就在血紅色的水面上輕輕晃蕩着。
忽然,本已死去的勘九郎又有了動靜。手鞠看到勘九郎的身軀動了一下,立馬撲了過去,醫生卻示意她不要過于激動。
“這只是回光返照,”醫生說,“讓我們聆聽一下他最後的心聲。”
于是,沉寂的房間和沉默的人們都在等候病人的呓語。
病人猛地睜開眼睛,這睜開的動作十分用力,活像有一只手把他的上下眼皮給使勁兒掰開似的。他的眼球已突出于眼眶之外,角膜混濁。他激動地噘起嘴唇,如同被撈起來的魚似的籲籲吐氣,好像有一大堆振奮人心的消息要說。在場的各位紛紛湊上前,洗耳恭聽。接着,他的臉上露出一個興奮的笑容,似乎下一秒就會叫起來。可就在衆人都屏息凝氣地等着他的叫喊時,他的笑容又突然收住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仿佛咿呀學語的小孩兒似的委屈眼神。生命湮滅了,情感卻還在。情感的轉變來得如此迅猛,又如此自然,用巴爾紮克的比喻來說,那就像是一口鍋爐本來貯滿了足以翻江倒海的蒸汽,卻在眨眼間就被一滴冷水給化解得無影無蹤。一次勢如疾風的痙攣,打斷了他的所有思想,一個快如閃電的念頭,澆滅了他的一腔熱火。在那雙因中毒而變得醜陋無神的眼睛下挂着的,赫然是兩行眼淚。
“媽媽!媽媽……”
幾聲委屈的呓語後,他便徹底從病痛中解脫,回到媽媽那裏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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