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至愛梵高

至愛梵高

結束了。

“要投到海裏去,”佩恩說,“小南,你把九尾的屍體拖走,丢到附近的海裏。”

小南應聲而起。

一道渾厚的聲音響起,阻止了她:“丢到海裏算什麽?”

衆人看向這位黑暗中的神秘領頭人,沒有插話。

神秘男人的聲音在空蕩的洞窟中回蕩:“你們可不要忘了,穢土轉生是上限很高的禁術,哪怕留下了一根頭發絲,都能把九尾再度喚醒。九尾的真實實力遠在你們的想象之上,難道要留給他複活的機會嗎?”

“那你的意思是……”

“讓迪達拉把他炸成灰。只有徹底灰飛煙滅,我們才能根除這顆眼中釘。”說着,他大手一揚,“迪達拉,你來,早點解決這樁事情。”

“這和當初說好的不一樣。”佩恩反駁道,“投到海裏也沒有什麽不對,難道會有人為了複活漩渦鳴人而跑到幾千裏的深海裏去撈屍體嗎?再說了,沉入海底後,人體會被壓得粉身碎骨,就算有人願意尋找他,也不可能找到完整的人體組織。”

衆人還是沉默着,把說話的空間完全留給這兩位主要人物。

面具男沒有說話了。他的寂聲留下了很大的想象空間,令人猜不透他是被說服了,還是在壓抑着胸中怒氣。見他未再表态,小南便遵從佩恩的指示,将漩渦鳴人的屍體包裹起來,離開了此地。

等佩恩和小南都走遠後,面具男才終于發話了:“諸位,你們也看見了,這兩個內奸,果然早就背叛了我們。”

冷笑聲此起彼伏地響起,如同萬道冷箭,自洞頂和牆壁折返,又引起一連串的反射鏈鎖,将本為悄然的聲息誇張地播灑四方。一時間,響度各異的冷笑聲在洞窟裏無限徘徊,好比群魔亂舞。

“說來也是諷刺啊,他們是最早的一批元老了,卻忘掉初心,與我們背道而馳……世道真是晦暗難明啊。”面具男嘆道,“迪達拉跟我來,你們留在這裏清理尾巴。”

洞外,運送着漩渦鳴人屍體的小南撞上了步履蹒跚的長門。長門像是安撫一般拍了拍她的肩膀,叫她快些走,這裏留給他。小南回頭看了一眼,看到了追上來的面具男和迪達拉。

難得的,她露出了悲傷的神情:“真沒想到,他早就放棄我們了。”

“是啊,又輸了,”長門揚起了一個苦澀的微笑,“你走吧。”

“你會死的。或者說,你死後,我也會死的。”

“我本來就是半死不活的人啊,”他說,“我疾病纏身,但我并不求死在溫暖的病床上,與其乖乖躺下,等待死亡的尋找,還不如這樣離開人世……你也不必因死亡而憂慮,正所謂,形骸非親,何況形骸外之長物,大地亦幻,何況大地內微塵。”

小南最後看了他一眼,随後果斷地拔腿便跑,再也沒有回過頭。

她來到了郊外。玩偶屋。這是之前他們三人和千代約定好再會的地方,然而現在只有小南一人可以前來赴約。

和千代接頭後,她簡單地敘述了之前發生的事情,随後便把漩渦鳴人的屍體交給了千代。屍體被上千張方形白紙包裹着,形成一個純白色的蛹狀。千代接下了她的托付,并看着這具屍體調侃道:“鳴人先生盼着破繭而出,已經迫不及待了。”

“千代女士,長門現在的處境岌岌可危,如果您願意的話……”

“如果他能成功打敗敵人的話,”千代打斷道,“他會赴約的。可如果他失敗了,那麽接下來的路就看你自己怎麽選擇了。”

“我們必須要犧牲到這種地步才行嗎?”

“這就是我們這個隊伍的運作結構……長門死了,但他争取到了時間,這樣你才能帶着鳴人先生離開。然而,敵人又很快追了上來,這種情況下該怎麽辦呢?要是我們一起逃跑或者一起迎敵,可能險勝,也可能全軍覆沒,只能賭一把,但是我們必須确保鳴人先生的複活,這個賭我們輸不起。南小姐,你覺得我們兩個可以百分百打敗追上來的幾名曉成員嗎?看,你自己都在搖頭……如果這個以命換命的術不能施展成功,那我們此時此刻站在這裏的意義又是什麽?所以,哪怕我們三個——長門、你、我——一個接一個地去死,都死光了,死得幹幹淨淨,渣都不剩,只要最後成功拖延住敵人,将鳴人先生複活,一切就都是值得的。”

“您說的這些道理,我何嘗不明白?生于亂世之中,我也自有一套生存之道。可是,我實在是舍不得我的夥伴們!我的老師,我的愛人,我的摯友……志士非無淚,不灑別離間。我也只是強作坦然罷了。”她的眼神投向了遠方,“長門啊,長門,我會為你而祈禱……”

遠方傳來神秘的回聲。足以喚起人睡意的窸窣風聲飄來,平靜地安撫着死者的臉龐與兇手的心靈。

迪達拉看着地上長門的屍體,感到自己的心就和這陣駛來的風一般,看似輕描淡寫,其實已過了好一段風雨如晦的命定途程。

“剛才多謝你救了我一把,否則我真的被他幹掉了,”迪達拉看向身邊的面具男,“我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打不過他。老實說,我對他印象還是不錯的,但也沒有好到産生留戀的地步,死了就死了吧,沒什麽好說的,最重要的是……”

迪達拉猶豫了一會兒後,上前為長門合上雙眼。他的手停在了長門的眼皮上,目光逐漸恍惚,似乎是走神了。一陣寂寞感忽然湧上他的心頭。

“有時候覺得很不可思議,”他看着遠方說,“僅僅一把七厘米的管刀,就能刺穿人體,搗爛內髒,置人于死地。七厘米,七厘米,好一個七厘米……還不如一把小學生用的十厘米的直尺長,卻能把一個活生生的人攪得血肉模糊,七竅升天。多麽神奇、多麽脆弱啊,人!”

“那你呢?你能死嗎?”

“我?”迪達拉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

“你能為你嘴裏的那種藝術而死嗎?”

“說不好,但是我覺得,現在不能,我還有一些要做的事情。”

“我以為你能為那種理念而死,我認為,人要為自己所愛而活着,而死去。”

“那你可就錯怪我了。我厭倦英雄主義,也厭倦為理念而死的人。人不是一種理念。我愛破壞,愛毀滅,愛藝術,甚至愛草葉上的折射的光。我追求的只是某一瞬間的無厘頭的愉悅,而死亡并不滿足這個條件。”

“所以你不想死?”

“你這人說話真的難聽啊,聽上去就像是巴不得我快點死一樣……”說到這裏,迪達拉臉色一變,聲音也逐漸異樣,“你該不會是打算把我滅口吧?”

“你猜呢?我給你布置的任務是把漩渦鳴人的屍體炸成灰燼,可你沒能做到。”

“不是吧,這能怪我嗎?不過,我也懶得和你争辯這些,我和你不是一路人,你也只是單純想讓我死,找個爛借口罷了,別裝。我不是沒有想過這個結果,畢竟你和我也不是什麽好朋友,對吧?為人辦事,最終因知道的太多被委托人滅口,這種事情可太常見了!我看得開。不過,答應了我的事情,你會做到的吧?我幫了你那麽多,答應了你在集合的時候站隊火化九尾,答應了你一起幹掉佩恩的真主……你也得兌現之前的諾言,保證阿飛在組織裏不會受到任何傷害。對于你而言,保住一個底層人員并不算難吧?”

“确實。”面具男點頭。

“阿飛只是一個會點忍術的多動症兒童而已,他蠢得很,不會摻和你們那些蠅營狗茍的。我覺得,你應該不至于這麽小氣才對。”

“還有嗎?”他笑了,“這就是全部的遺言了?”

“沒有了。安排好這些,阿飛那小子就安全了,我就沒有什麽別的在乎的東西了。只不過,我可不會白白去死,我渴望轟轟烈烈的死亡,渴望一場足以讓我青史留名的戰役……”

“你會被我殺得醜相百出。”

“就是真的是醜相,我也有手段不讓其現于世人。我已經安排好了自己的死法。我會震驚全世界的!”

聽到這裏,面具男滿意地舉起了手,做出準備戰鬥的姿态:“好,太好了!正合我意!你的戰鬥欲是值得褒獎的,哪怕最後你死得一幹二淨,我也會特地為你記下一筆,讓世人知道曾有這麽一位年輕人存在過……戰鬥是必須的。烏托邦是明日的真理,戰争是今日的手段。”

迪達拉看着面前這個戴着陌生面具的男人,腦海中忽然浮現出阿飛的面孔。阿飛是不久前加入曉組織的新人,代替死去的赤沙之蠍與他組隊。

并不是說他同情心泛濫,只是因為他有點缺乏關注,以至于在新人身上傾瀉這種表現欲而已。阿飛給了他真正的作為前輩與長者的感覺,一定程度上彌補了他一直以來壓抑在內心深處的自卑感,那種長年累月在某些異常強大的天才的壓力之下逐漸畸形的自卑感。阿飛護住了他的尊嚴,滿足了他的表現欲,也讓他那少有的善意和溫存得到了施展,所以他願意付出生命來保護這個喳喳哇哇的新人。

想到這裏,迪達拉雖然被面具男幾招就擊敗了,卻還是揚起了潇灑的、滿意的笑容。可惜了,這副為了保護後生而拼死作戰的模樣,也算是個末路英雄,卻無人欣賞,迪達拉自我安慰道。他被迅速擊倒,癱軟在了地上。就在他以為面具男會給予致命一擊時,面具男卻停下來了。停頓的時間很短,但迪達拉的戰鬥天賦告訴他,就是這短暫的瞬間,可以扭轉局勢。于是,他強撐着受傷的軀體,再次站了起來。

面具男似乎在考慮着什麽。

迪達拉抓住了這個機會,俯沖而下,将男人翻倒在地。他張開了右手。手掌心的那張嘴唇裏正含着一顆炸彈。它會代替最鋒利的武器撲向男人的臉,致其于死地。

就在那只手準備摁上男人的面具時,渾厚的聲音再度于面具下方傳出:“我說阿飛已經死了,你信不信?”

迪達拉的眼裏閃過驚訝,但他并沒有慌亂:“不信。我說過了,你不至于這麽小氣。”

“為什麽不至于?如果我就是很小氣呢?”

“你很強……如果世間強大的忍術都被狹隘之人學去,強者的頭銜都被小氣的人占走,這可真是太悲慘了,所以我寧願不信!”

“那你再仔細看看我的眼睛,能不能看出什麽?”

迪達拉凝視着他那張完全被面具的奇怪圖案和紋路所蓋滿的臉。驀地,他感到自己的雙眼似乎能從這張面具上觀察出一個人的臉。他很聰明。所以他一下子就想明白了。他的心髒在極度的憤怒與恐慌之下劇烈地跳動起來,仿佛有一位正頻繁出拳的拳擊手住在他的心房裏。

時間突然靜止了。手心的那枚炸彈并沒有落下來。先前還在他的眼眸裏躍動着的戰鬥欲一下子消失殆盡。面具男冷漠地看着他的神情轉變。他把手收回去了,淚光自他的眼中升起。那點淚光中蘊含着太多情感,比如說對自己被欺騙的不甘,對自己此刻像個小醜這件事的惱羞成怒,對自己所追求的愉悅的藝術徹底崩塌的絕望,以及,正如他之前說的,對草葉上的折射的光都予以熱愛的這份浪漫主義的脆弱。面具男對迪達拉為什麽眼泛淚光完全不感興趣,他只明白一件事:迪達拉舍不得殺他。

哈哈哈,是我贏了!他仰頭大笑,笑聲在空闊的草地上不斷擴大并回蕩。

他毫不猶豫地朝迪達拉的腦門攻去。迪達拉的頭被砸爛了。腳邊有一塊石頭。男人撿起石頭,繼續朝迪達拉的腦門砸去。不知為何,他越砸越興奮,直到最後把迪達拉的臉砸得面目全非,把整個腦袋都砸成了肉糊。接下來,還要扯掉迪達拉的衣服和頭發……這樣一來,誰都不知道這個死者會是誰了。

從今以後,關于迪達拉的故事,關于這位年輕藝術家的歷史,甚至整個曉組織的發跡的故事、壯大的歷史,都靠他一個人敘述了,他說是什麽就是什麽。想到這一點,面具男——或者說阿飛——笑得眯起了眼睛。

他放下了滿是腦漿和鮮血的石頭,準備離開這裏。忽然,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腳踝。虛弱得堪比百歲老頭的聲音從身後傳來:“我還沒死呢……”

男人的笑容瞬間消失。顯然,他被迪達拉的生命力驚訝到了。

迪達拉擡起了可稱崎岖的血肉模糊的手臂,慢慢地挪到了胸前。一張孤單的嘴唇在心髒處,正疲憊地蠕動着,似乎在咀嚼什麽。他笑道:“我是怪物,認識我的人都知道……我對什麽政鬥啊、權謀啊、厚黑學啊,都不感興趣,我始終覺得,在政治和黨國之上,還有更加重要的東西……政權交替和朝代更疊都是必然的、老生常談的東西,只不過是定時就會發生的歷史客觀規律罷了,人性和藝術中的真善美才是永恒的……哈哈,由我這個滿手鮮血的怪物來說這種話,或許有點奇怪吧,其實我也是最近才領悟到這個道理的。作為前輩,我叮囑你一句吧,我不管你是想當什麽組織老大,還是想當什麽村長,甚至當哪個國家的老大,當整個人類群體的指揮者,最後都不過是虛無罷了。”

“你懂什麽?我要的是一個新世界。”

“你的新世界什麽都不是,你什麽問題也沒有解決,那些無聊的東西什麽都不是,你死後,又迎來新的秩序,新的局勢,你從來就不是什麽必需品。到那時候,你所争取到的一切也不過是虛無罷了。全是虛無,一切都是虛無。我們的虛無就在虛無之中,虛無就是你的名字,你的新世界也是虛無,你就是虛無中的虛無,因為這就在虛無之中……你自欺欺人,你說自己是拯救世人、拯救當前世界的救世主,但是你把這些人解救出來之後還是有一大堆的虛無湧來……”他哈哈大笑,“為滿滿的虛無歡呼!”

已經完全變成一顆炸彈的迪達拉的身上閃出了刺眼的白光。他自爆了。意識到這一點的阿飛難得露出了情感波動較為強烈的表情。表情持續的時間很短,下一秒,他便迅速躲進了可供龜縮的空間內。

在巨大的爆炸之下,整片天空變成了一副白蒙蒙的遠景。刺眼的白光一步又一步地铿锵而上,直達令人暈眩的天穹。天地都變成了亮到令人暈眩的白色。

迪達拉突然覺得,自己的意識并沒有因為軀體的灰飛煙滅而逝去,肉身已然消散,意識和情感卻還尚存。他看到了一些東西,也看到這些東西在消失。消失了。黃昏和黎明,七大洲的人群,殘破的倫敦,倫敦市的每一面鏡子,金字塔的中心,都在哪裏?全都消失了。日本海岸線東邊的太平洋,太平洋,太平洋,閃動着寶石藍一樣的美麗海光。從寸草不生的孤島到海光粼粼的太平洋要經歷多少個春秋?他的心産生了奇妙的靈顫,一如多年前首次被這種藝術帶來的愉悅和美感所打動之時。至于這是準确的記憶斷片,還是時空扭曲帶來的錯覺,他已經無從判斷了。反正都消失了。他曾在某次任務中殺死了一個人,這個人倒在了卧室的木質地板上,那種地板和他童年住的房子的後院所用的地板一模一樣。消失掉了。一串串的葡萄、一粒粒的白雪、一顆顆的黃沙,還有那些鴉片、煙葉、金屬礦脈、溫室的地上羊齒類植物的斜影,都消失啦。還有那些什麽,古波斯的星盤,西班牙的紙牌,美洲的野牛,中國的東北老虎,澳大利亞的鬥牛螞蟻,都到哪裏去了?隆起的赤道沙漠,夕陽美如孟加拉玫瑰的克雷塔羅,上萬匹駿馬的鬃毛一齊飛揚的錫林郭勒草原,消失完了。但丁為天使般的貝雅特裏齊所寫的作品,莎士比亞的數萬字戲劇,中國的萬裏長城,他所希望留住的一切,都随着這場爆炸一同在他的精神世界裏消泯了。他在這個瞬間的角度看到了他自己的青黑色的血的循環,他自己的愛的關聯和死的變化,他的瞬間之藝術,他的全部精神世界,并且,他在這個世界中又一次看到藝術,看到自己那些化成了透明的髒腑以及變成一顆炸彈的心髒,最後,他還看到了死去的赤沙之蠍,以及兒時的他自己,他感到眩暈,正如這陣爆炸的白光使遠處眺望着的人們感到眩暈一樣。他哭了,因為他确認自己在這一刻感受到了作為極端理想主義者的畢生追求,一個屢屢被人們借鑒的、甚至污蔑與剽竊的、被假設了無數次但永遠還是在假設着的東西:宇宙。

宇宙吞噬了他的全身,最後在到達他那顆畸形的心髒時,迸發出了一道照亮全世界的光。生/命/之/光,即人們常說的死亡。他伸出了手,步入了那片光中。他化作了飛鳥铿锵而上,化作了微風直達穹天,撲向了那片精神沃土的宇宙。

于是世界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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