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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馳骁野很小的時候就知道了一個東西,一個他從來沒有見過但人人都在提的東西。

——污穢。

未被污穢沾染過的人是“清水”,沾染了污穢的人是“渾水”,清水一旦沾了渾水,便永遠無法保持原本的純淨,哪怕再加入多少清水都是如此。

馳骁野就是渾水,而且是渾水中的渾水。

不能碰他的東西,因為污穢會傳染。不能吃他準備的東西,因為污穢會進去然後毒死人。

馳骁野甚至被算計關到放體育器材的倉庫裏,待了整整一個晚上加半個白天。那時的他還不到十歲,心裏卻感覺到不到恐懼,他很清楚第二天随便哪個班上體育課自己就會被發現,因此他只是默默地等待着第二天的到來,看着外面的天色變黑又變白,聲音從嘈雜到安靜再到嘈雜。

馳骁野覺得自己要是确實是污穢就好了,那樣就不用這麽麻煩,直接把門掰開就好。

馳骁野萬萬沒想到,在十歲做測試的時候,他居然真的被測出了是能力者,還是雙系,SS級風系和SS級冰系,天賦堪稱恐怖。

那一瞬間,比起喜悅,馳骁野更加覺得惶恐。

知道了這件事的害死了他的不愛他的母親的從來不管他的父親,決定給他扭轉一下風評。他們做了一些馳骁野無法理解的複雜儀式,最後橫了一條經過處理的棉線,要馳骁野從棉線下面走過去。

據說,沾染了污穢的人,走過去時會感覺到鑽心的疼痛。

馳骁野從來不覺得自己是什麽渾水,然而在知道自己有能力而且非常強大後,站在棉線前的那一秒,馳骁野回想起過去的一切,說過他是渾水的所有證據,因為意外事故死去的母親,一直好好活着但自己一喂第二天就暴斃的流浪貓,他控制不住地顫抖,無法邁出一步。

——馳骁野感到疼了,別人是這麽說的。

而馳骁野自己很清楚,他并沒有感覺到疼痛,可是他卻不敢邁過那根線,就是這麽簡單的一件事,他怎麽也做不到。

原來自己也一直在懷疑甚至是接受了自己可能是渾水,這簡直是致命的打擊,他自己都認輸了,別人怎麽想或許也已經無所謂了。

馳骁野沒有做任何辯駁,只是頭也不回地離開。

十三歲那年,馳骁野終于找到了機會混進攻略地下城的隊伍中,他終于見到了傳說中的污穢——一團黑乎乎的煙霧。

在其他人遠遠地消滅污穢的時候,馳骁野走了上去,在衆人驚駭的目光中握住了污穢核心,直接捏碎。

就只是這麽脆弱的東西而已。

馳骁野覺得很可笑。

污穢可笑,他更可笑。

馳骁野似乎放下了,這根本不是什麽大不了的東西,他甚至加入了攻略地下城的隊伍,沒有忌憚地親手握碎了無數的污穢核心。

後來,有一次馳骁野因為怪物的能力險些暴走,同組的能力者把他送到了專門的管理機構,他被打了好幾針鎮定劑,束縛了起來,說是要等觀察期過了才放人,然後進來一個人問了他很多問題。

馳骁野有些答了,有些沒答。等那個醫生問完以後,他終于覺得束縛的帶子弄得他不舒服了,便輕而易舉地撕裂了全部束縛帶,改成坐在床上,吓得那個人臉都綠了。

馳骁野活動了一下筋骨,依舊感覺不太舒服,于是他把那個專門針對能力者建的房間拆了——當然是給了能再造一間的錢的。

然後,馳骁野就這麽大搖大擺地離開了。

看着那些人望着自己的眼神,馳骁野一點都不覺得奇怪,只覺得很理所應當:就該是這樣的表情。馳骁野覺得很習慣,很順眼。

一切都很正常,直到遇到林應随。

林應随的态度讓馳骁野起了興趣,為了排解無聊的感覺,馳骁野想要親近林應随。

然後,在被邀請去大壽揍了大壽主人臉的那一天,那人罵了出口:

“肮髒的渾水!”

馳骁野聽得有些恍惚——太久了,他已經太久太久沒有聽到這個詞了,久到他以為自己已經忘記了這個詞。

這兩個字讓他心髒緊縮,就像是當年那樣。

馳骁野一下子明白了,自己并沒有放下,更沒有忘記,而是一直一直記着。

他還是當年那個不敢走過區區一條棉繩的馳骁野。

在馳骁野自己意識不到的時候,他自暴自棄破罐破摔地接受了。

他只是換了個方式。

對于污穢的産物,那些怪物,他是痛恨的,恨不得用最粗野的方式消滅。但對于污穢,或者說污穢所代表的一套通行觀念,他又無法像對待具體的怪物那樣果斷,因為他自身也在環境的浸淫下深陷其中。

為了抗拒“自己是渾水”的恐懼,他選擇了同化——他接受甚至特意去瘋狂,去嗜殺,幹脆利落地接受,并告訴自己這沒什麽大不了的,有什麽大不了的也無所謂,他不在意,只要做自己喜歡的事就好。他不需要再思考那些讓他恐懼的事,只管發瘋就好。

可他不可能真的不在意。

他越做越離譜,他一直在等。

他在等一個人給他否定的答案,告訴他你還不至于無可救藥,或者還有人願意拉你一把,甚至讨厭他也可以,只要能用對待一個普通的讨厭的人而不是被污穢沾染的人的态度對待,那樣就足夠了。

他等到了這個人。

因此,他無法抗拒地親近。

他終于知道自己希望從污穢構成的空間的崩塌中看到什麽了,他想見證污穢的末路——也就是自己的末路。

馳骁野控制不住地想笑,畢竟真的很好笑。

污穢不可笑,他可笑。

馳骁野不知道自己要什麽,要去哪裏,他只是漫無目的地行走着。結果他遵循着本能,來到了給了他一點慰藉的那個人的面前。

只有馳骁野自己知道看到林應随真的打開門的一瞬間自己內心到底有多麽地感觸,那房間裏的燈光像是來自高天之上。

“……我和你不熟,你還是回去吧。”

但林應随這麽說着,對他關上了門。

馳骁野覺得很正常,畢竟他是一個兇殘的人,但也有可能林應随真的只是因為和他不熟而已。

于是馳骁野決定等,他只等這一次,最後一次。

他又等到了。

林應随真的是個溫柔的傻軟心瓜。

可馳骁野太喜歡林應随的溫柔和心軟。

“外面好冷喔。”可是一看到你就暖了。

林應随給馳骁野做了一碗面後就打算趕人,但有了底氣的馳骁野知道該怎麽做才能留下來。

“但我不想回家,家裏只有我一個人。”

馳骁野沒有說謊,都是實話。他不想回家。他家裏沒有別人。無論這兩句實話會讓林應随産生什麽聯想,總之都是有利于他的。

果然馳骁野留下來了。

從浴室裏出來的時候,馳骁野感覺從頭暖到腳。自己大概做了人生中最正确的一次選擇吧,他這麽想。林應随的安排是他這個不請自來的客人睡床,瘦弱的身為主人的自己睡地板。

馳骁野無法理解,不過林應随倒是說得頭頭是道:“能力者睡眠質量差,而且失眠影響很大,你還是地下城讨伐的頂尖戰力,出毛病了可不是鬧着玩的。”

那真的純粹從能力者的角度出發,非常正常。

“……好歹也是城市的英雄,當然是你睡床。”

“英雄”。

這個詞太正面了,馳骁野從來沒想過自己會被這樣評價。不過看到林應随真的閉上眼睛打算睡覺,馳骁野無法接受。

一番鬧騰,兩個人果然一起睡到了床上。

馳骁野告訴了林應随自己的一些過往,這是第一次。可惜林應随無法體會到這些對他來說意味着什麽。

但沒關系,他自己知道就可以了。

在那之後馳骁野就開始纏着林應随,林應随被纏得沒辦法,給他布置了一個林應随眼中的難題:改變形象。

這可太簡單了,馳骁野直接順着做,徹底打破了林應随的防備,介入到林應随的生活中。

所有人都知道馳家的少爺協會的王牌馳骁野不服管,除了馳骁野自己。因為馳骁野很清楚,他并不讨厭被管教,只是他們管教的不是他而是馳家的少爺和協會的王牌而已。

馳家的少爺當然是他,協會的王牌當然也是他,但這兩個他只服他自己管,所以要管他們只能管他自己。

所以,當林應随忍不住讓馳骁野收斂胡亂使用能力的習慣時,他的血液好像又在沸騰了,就像是在撕裂怪物前一刻一樣,卻又截然不同——他知道自己在興奮乃至狂喜。

毫無疑問,馳骁野輕松地改掉了。

只是,馳骁野依舊在害怕,他怕林應随厭棄自己,怕得林應随稍微板起臉叫一聲“馳骁野能力者”就渾身不舒服,怕得林應随為別的能力者一調頻就好像到了世界末日一樣。而且,即使不考慮害怕,他也極其厭惡林應随的精神域裏留下和別人溝通過的痕跡,那別人的精神波更是讓他暴躁得想要挖出去,好像自己的東西被弄髒了一樣。

他知道這是因為什麽。

林應随的冷落和諸多有可能和厭棄聯系起來的跡象讓馳骁野再也無法忍受,可和之前幾次不一樣,他知道自己該做什麽。

林應随大概以為他的金色眼睛是因為他非常害怕非常惶恐吧,因為他說話的語氣和行為放在一起實在是太瘋狂了。

可其實馳骁野是在興奮,興奮得發抖,連骨頭都在咔咔作響。

馳骁野在等,等林應随做出選擇,用行動告訴他他對林應随來說很重要。

馳骁野在等那個他知道的結果。

事不過三。馳骁野等了三次,這是最後一次。如果等到了,那麽以後馳骁野将永遠不會再去等待林應随——他會直接上。

馳骁野果然等到了。

林應随總是能讓馳骁野的不安平靜下來,總是不讓馳骁野的期待落空。

真可怕,怎麽會有每次出現時機都這麽恰巧,自己又那麽剛好的人?這是要讓他怎麽對待?到底要掠奪他多少的喜悅,多少的慶幸,多少的激動,林應随才會滿意?到底還要他喜歡到什麽程度才是個頭?

被林應随抱住的那一瞬間,馳骁野終于真正釋然了,那口郁積了不知道多少年的氣也吐了出去——他可以毫無負擔地從那條棉線下面昂首挺胸地走過去了。

不過如果真的要走棉線,他覺得自己大概會直接把那根東西絞成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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