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這聘事堂遲早要完

這聘事堂遲早要完

盛夏的蟬聲總是最為霸道，直直地穿透窗紗，落入耳中平白多了些煩悶。

沈言躺在榻上，委實愁得有些腦仁疼。

兩個時辰前，天還未亮透，縣裏的驿差便帶着加急書信敲開了無憂聘事堂的大門。

彼時沈言在房裏睡着，睜眼便看見門房夥計火急火燎沖到了自己床前，手裏拿着封信比比劃劃，心底不由咯噔一下。

伸手接過信，果不其然，手上的觸感是上好的夾江竹紙，纖韌平整，細聞還有淡淡清香，是京城裏那位少東家一貫的做派。

只是上頭的字跡不似平日裏行雲流水，反而透着一股咬牙切齒的勁兒，通篇只一句話：

“回京城吧，莫把集雲分號賠光了。”

對于東家如此反應，無憂聘事堂集雲分號的掌櫃沈言感到很委屈。

自六年前北地的烏桓族南下入關建立了新朝，朝廷對民間雇工的管制便放開了好些。作為頗有商譽的百年老店，無憂聘事堂自然不甘在這時落于人後，也将觸手由京城伸向了四方。

沈言便是這時被聘事堂的東家莫青給撿回來的。

也不知少東家怎麽看出了沈言優秀商人的潛質，竟讓初入行的她做了這集雲分號的掌櫃，如此便是六年。

只是最近三個月也不知怎麽邪了門了，只要開張做生意便會出各種意外。

三個月前的生意，是給縣南邊的盧秀才家雇個短工小厮。結果到了雇主家第二日這小厮便開始發熱，連累得盧秀才也病了，耽誤了鄉試，自然是要賠償銀兩；

兩個月前的生意，是給縣北邊的鄉紳之女雇個伶俐的丫鬟，結果半月不到，便跟着鄉紳家未來的姑爺私奔了，誤了雇主家姻緣，自然也是要賠償銀兩；

一個月前的生意，是給縣裏的富戶朱老板家雇個能打的護院，結果當天夜裏朱家便遭了賊，而沈言介紹去的護院大哥卻在如廁...還未等整好衣物賊都跑遠了。不消說，又是要賠償銀兩。

時至今日，集雲分號裏裏外外賠得精光，幾乎就只剩了個招牌。

然而這月的賬目還未報到總堂，這才有了東家的這句莫賠光了的警告。

于是乎，現在擺在沈言面前最大的問題便是：如何委婉而又友好地提醒東家分號已經賠光了的事實，才能不被東家提着大刀殺上門來。

沈言仰面躺着思考了近兩個時辰，終是擡起手來揉了揉太陽穴，此題無解。

一直躺着也不是辦法，沈言索性下床穿好衣裳，拾掇拾掇自己便打算出門再想想辦法。誰料剛走到門口，房門忽地又被人從外頭推開了。

沈言吓了一跳，心想這都什麽毛病，怎地人人都學會推門而入了？

沖進來的是一直跟在她身邊的小厮松子，看見沈言先是一愣，旋即十分耿直地說道：

“小姐，你今日這暗粉....擦得有點重。”

“......”

沈言擡起手來往臉上摸了摸，指尖蹭上一點暗色。

還真是......有點多。

沈言自從接下了這集雲分號掌櫃一職，每每出門定要擦暗粉扮上男裝。雖說新朝的男女大防并無之前嚴苛，可主事之人卻依舊得是個男子才能得了信任。

“無妨，日頭這麽足，我也該曬黑些。”說到底只是沈言嫌麻煩，不願卸妝重畫。

松子一聽，好像很有道理，果然小姐就是小姐。

又愣了一會才想起自己跑來的目的，趕忙對沈言道：“小姐！來生意了！柳家老爺的新姨娘要雇個丫鬟，今日便要帶人去。”

柳家老爺？......哪個柳家？

沈言一愣神，半天才想起松子口中的這個柳家是什麽來頭。

這柳家是集雲鎮內風頭最盛的富戶，自前朝就以賣瓷器起家，短短幾年內便積累下了豐厚的家底。直到新朝，柳家竟不知從哪裏得到了許可，成為了首批皇商，一時風光無兩。

乖乖，這可是個大金主！

雖只是雇一個丫鬟，若是能成好歹也是這月裏的第一筆進賬，更何況新姨娘入府總是要講些氣派的，少不了還有賞錢。

這樣想着，沈言在房裏一刻也待不下了，開口問道：“這筆生意本該哪個夥計跟？快叫他別去了，我自己去才放心。”

扔下這句話，沈言頭也不回地就往外走去。

松子看向沈言漸行漸遠的背影，半晌才摸着後腦勺自言自語道：“小姐...發不出工錢來，聘事堂裏如今已經沒夥計了。”

······

柳家的朱漆大門上鑲着金門環，門口兩根柱子由整根的烏木雕刻而成，花紋繁複，好不氣派。

沈言領着身後的兩個姑娘向角門走去。

沈言身後的這兩個姑娘，大一點的叫寶芳，是集雲縣邊的于家村人。父母早亡，吃百家飯才長到了及笄。孤身一人，又無人能為她置辦嫁妝。于是主動找到了沈言，多給了沈言三兩銀子，請她為自己謀個掙得多些的差事，她得自己攢出安身立命的本錢來。可無奈聘事堂裏近來并無富貴人家的生意，這才耽擱到現在。

至于另一個，則是在沈言昨兒早上出門的時候遇見的。她坐在無憂聘事堂門前的臺階上，瘦瘦小小的身子蜷縮着。

沈言認得她：她叫桃子，家中以賣燒餅為生。來桃的爹去的早，留下孤兒寡母全指着這個燒餅攤過日子。不久之前每日清早在互市口還都能看見她家的燒餅攤，冒着騰騰的熱氣。

後來也不知怎麽，好久沒見過了。

“沈哥哥，我要找個差事！”桃子擡起頭來，眼睛直直地望向沈言。

聽見這話，沈言微微一愣。

“好好地怎麽找起差事來了？不幫家裏看攤啦？”

“娘身子骨弱，早就受不了天天早起烙餅了，我想再找個營生，家裏也能過好一點的日子。”

沈言想想也是，如今天下已定，賦稅日漸繁重，生意是越來越難做了。若被富裕人家雇工做個丫鬟，至少月錢每月會按時發放的，确實要更好一些。

沈言不疑有他，便也和她簽了雇工契書。也多虧沈言當日留下了她，不然今日這生意還真沒法接，總不能只帶一個人來，連個選擇的餘地都不給主顧留吧？

待沈言一行三人入了角門，便看見了早已等在這的老管家。

老管家見了沈言略微有些閃神，這聘事堂的夥計長得也忒好了些？

沈言今日穿了一件上好的錦緞織成的春衫。一眼望過去，好一個俊俏的少年兒郎。有一雙潋滟的桃花眼，卻絲毫不顯得輕浮反倒異常的好看。鼻梁略高，襯的五官更為精致，薄唇輕輕地勾着一絲似笑非笑的弧度。

老管家好一陣才回過神，面上有些挂不住，輕咳一聲，轉身領着她們往後院走去。

走了不一會兒，沈言便看見不遠處的階上立着個身穿桃花雲霧煙羅衫的美人，想來這就是柳家老爺的新姨娘了。

“主顧想尋個什麽樣的丫鬟？”

沈言笑着走上前，指着身後說道，“這兩人皆是我們無憂聘事堂的金牌丫鬟，小一點的那個擅廚藝，南北西東酸甜苦辣就看貴人您好哪一口味了；稍長一點的擅長女工，一手繡活能把衣帽上的花樣給繡成真的，我這身春衫的同色暗紋便是出自其手。”

她的聲音不疾不徐，卻聲調抑揚頓挫，聽着聽着竟覺得她口中的兩人如神仙童子一般，無所不能。

“您要是還有什麽其他要求也盡管提，小的再幫您尋一尋？”說這話時沈言一臉笑容尤其谄媚，但偏偏眼神中卻又沒有貪婪之色，讓人讨厭不起來。

老管家和柳家姨娘一齊向兩人望去。

稍微大一點的那個雖然長相平凡，但是站在那裏卻很從容，沒有因為即将被挑選而戰戰兢兢，左顧右盼。

表面看上去是絕佳人選，可細看這姑娘的眼底卻有着一絲算計，想來是個有主意的。

看得老管家連連搖頭。

而至于那個小的....站在原地微微低着頭，好似在懼怕着什麽一般，手指不斷地攪着衣角。

管家心下狐疑，走到桃子的身邊說道：“孩子，你怎麽了？”

桃子顫顫擡起頭，瞟了一眼沈言的方向，竟突地跪在了地上。

“管家老爺，我是被拐的，求你，求求你放了我吧，我還要照顧娘親......”

沈言一聽就蒙圈了。

？？？

這是什麽情況？

吃驚之後便是害怕。

若要說這新朝和舊朝有什麽是完全沒變的，那一定是有關誘口拐賣的律例：“凡略買良人者，皆杖一百，流三千裏。”

周圍的一圈人也皆是一愣，随後便是一片抽氣聲。這拐賣誘口的罪名可不是那麽好擔的，這雇工商人膽子也忒大了點。

氣氛一時凝了下來。

“這是個誤會...我若是拐了她，又怎麽會不叫她乖一點再讓她出來？反倒讓自己被指認？”

沈言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現在的當務之急是拿出證據來為自己澄清，千萬不能讓老管家真以為帶着拐來的丫鬟同柳家做生意。若老管家認為這事危及到了柳家的利益，自己這官司便逃不掉了。

“松子，你回去把他們的雇工契書拿來，快！”沈言聲音發緊，連忙對愣在原地的松子說道。

“啊...好，公子你等着我，我馬上來。”松子趕忙跑了出去。

誰料桃子這時竟然大哭起來。

老管家一看，桃子哭的鼻子眼睛都紅紅的，小小的模樣很是可憐。

這小女娃也就和自己孫女一般大吧？這聘事堂的夥計着實傷天害理，不由得開口說道：“難道說這孩子哭成這樣，就是專程為了害你不成？一個小小的聘工商人，做下如此傷天害理之事，還敢狡辯，老朽今日定要拉你去見官！”

說着便要叫兩個小厮來制住沈言。

“等等等...等一下。”沈言這回真有點慌了，“這深更半夜的驚動縣衙怕是不妥當。我們無憂聘事堂真的是守法經營！再說，我若是拐賣誘口，您便是買家，也少不了要進好幾次公堂。從商者最忌諱的便是破了氣運，您這要是再因為上幾次公堂，給柳老爺找了晦氣，丢了這大管家的職，也不值當不是？”

看老管家一把年紀了還親自去角門邊接人，想來是很看重這管家之位。沈言情急之下也只能牽強附會地找點理由，賭他會聽了會關心則亂，從而有所顧忌。

果然，老管家沉吟片刻後，嘆了一口氣，皺着眉頭朝沈言擺了擺手，讓他趕緊帶着人走。沈言心下松了一口氣，帶上自己的人便要離開。

然而開門的那一刻，她才發現自己高興得太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