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關于沈言

關于沈言

鑲金繪彩的嫁衣繡着振翅于飛的鳳凰，與周圍灰冷的牢房格格不入，沈顏成為黎齊有史以來第一個穿着嫁衣坐牢的犯人已有三日了。

今天，便是阿爹的行刑之日。

沈顏着實無法回憶這三日自己到底是怎麽過來的，像是一場連續不斷的噩夢，總是在将醒未醒之時，再次把她拉入深淵。

沈顏想睡覺，也許睡上一覺便能在自己熟悉的閨房裏醒來。

推開門便是定國公府的小花園，阿娘在花園的八角涼亭裏咿咿呀呀地練着嗓，阿爹扛着大刀在花木叢中耍上一套漂亮的刀法。每每練到最後的時候總要佯裝受點小傷，引得阿娘跑去關心一下。

以前沈顏總是嫌棄兩人為老不尊，今日始覺出難得來，卻也不知還有沒有機會再看了。

沈顏又強迫自己閉上了眼睛，然而再怎麽閉眼，也并無半點睡意。

牢裏并無其他囚犯，許是念在沈大将軍舊日之功的份上，獄卒并無過分為難，還單獨給母女二人分了一間囚室。

耳邊傳來阿娘的歌聲：“情雙好,情雙好,縱百歲猶嫌少。怎說到,怎說到,平白地分開了......”

自三日前阿娘被關到這間牢房開始，這曲兒便一直沒斷過。

戲文裏唱的是一段宮闱轶事，相傳是一代癡情帝王唱與其早逝的妃子的。

想當年阿娘在邊關唱曲兒為生，雖然邊關吃緊，達官貴人們聽曲兒的雅興卻并未受影響。

一日，阿娘正巧唱完曲歸家，卻在自家門口撿到了一個衣着褴褛的小兵。這小兵傷勢嚴重，眼見竟是意識都快沒了，阿娘趕緊跑過去喚他醒來。

“你堅持住，千萬別睡呀，睡了可就醒不來了。”

“你聽得見我嗎？不然我唱曲給你聽？”

“情雙好,情雙好,縱百歲猶嫌少。怎說到,怎說到,平白地分開了......”

說來也奇怪，當時已經窮到沒錢買藥的阿娘竟靠着這一遍的曲兒喚回了阿爹的意識，這也才有了後來兩人舉國皆知的故事。

現下囚室空空蕩蕩的，只聽見阿娘的歌聲一遍又一遍的響着。

囚室頂上的小窗傳來一陣喧嘩，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的哭喊。

午時已到。

囚室內的歌聲戛然而止。

“阿顏，是不是我再多唱幾遍，你爹也不能像那天一樣醒過來了？”

沈顏沒有回答。

後來，人們聽聞昨兒夜裏京畿大牢裏有名女囚在睡夢中去世了。

再後來，沈顏戴上鐐铐，跟着大隊人馬踏上了流放北地的路。

出發之日已是深秋，出了城門便是一陣曠野天高，蒼涼的很。沈顏回望京城巍峨的城門，在黃昏的光下隐隐顯出一些頹勢來。

說什麽通敵叛國？

不過是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總有一日她會回來，給阿爹取下這陰晴不定自私自利狗皇帝的頭。

然而叫沈顏沒想到的是，她實在是倒黴到就連複仇的機會也被人搶了先。

九月末，烏桓起兵，不出兩月連克數十座城池，僅僅三個月，曾經輝煌一時的黎齊便再也不複存在。

聽聞最後，皇帝于金銮殿的寶座上被殺身亡，好歹也成全了他一生帝王的夢想。

消息傳到北地的時候已經是冬天了。

北地酷寒，紛飛的雪片格外的大，目之所及皆是埋在一片白茫茫的顏色之下。

最初沈顏來到流放之地是作為駐軍的陪奴的身份，主要負責這裏常年駐守的軍隊的衣食住行，說白了是一名随軍炊事班。

可無奈這裏的駐軍一聽說沈顏是沈大将軍的女兒，說什麽也不肯再讓沈顏做事了，反倒一口一個妹子的叫着。

這黎齊的軍中哪個男兒不佩服沈将軍的骁勇善戰，恐怕拉出十個兵來，九個都說想成為沈将軍那樣的熱血男兒。只可惜這樣令人打心眼裏佩服的沈将軍已經不在了，這下軍裏頭這些心眼實的漢子們便把沈顏當作自己妹妹一樣來疼着。

軍中帳內炭火燒得正旺，将外界的風雪隔絕在外頭，沈顏突然覺得阿爹其實一直都在她的身邊。

就這樣，沈顏便在這北地駐軍的軍營裏紮下根來。每日除了盤算着如何取那狗皇帝性命，也不忘了學上一兩手近身格鬥的技巧。

雖然國內有戰事，但卻遲遲未見調軍的軍令下達到這北地，如此駐軍也便不好貿然行動。

直到今日早上，國破的消息傳來。

現下沈顏站在這北地唯一的一條河邊思考人生。

所有的都沒了，親人，仇人，和計劃了那麽久的複仇，都沒了。

就好像用盡全力的一拳揮在了棉花上一樣無力。

心如炙烤又如何？

往後連個該恨得人都沒了。

這麽想着，沈顏脫下腳上穿的棉靴，赤腳走入了前方冰面中央的冷水中。水一點一點地漫過雙腿，寒意也從皮膚的表面刺透進來。

不如随阿爹阿娘去了罷，反正自己也沒甚在乎的東西了。

然而在我們人生的絕大部分時間裏，理想和現實都有個微妙的差距。

岸上突兀地響起一聲喊。

“姑娘，天都這麽冷了，就別冬泳了吧？”

沈顏回頭，一個書生樣的年輕男子正背着書箱站在岸邊朝他喊道。

沈顏眉頭一皺，沒甚麽心情與他說話。

“哎？莫不是抽筋了？”岸邊那人見沈顏沒理他，自顧自接着說道：“姑娘別急，我這就來幫你！”

說完便找了塊浮木作勢劃水過來，要拉沈顏上岸。

“不用了，你不用管我。”沈顏本就意在此，自然是不想讓他來救的。

“見死不救如何能行？”也不管沈顏如何反對，那人朝着沈顏便劃了過來。

兩個人外加一塊浮木，晃晃悠悠好久才回到了岸邊。

待上了岸，沈顏斷斷續續咳出幾口冰冷的河水出來。卻越咳越覺得這世間事實在太沒個道理，怎麽尋死都成不了？

“哪個要你救我？”沈顏沒好氣地沖那人喊道。

“不救你，難道看着你死在這河裏頭？”那人說的很是正義凜然，“等一下，你莫不是……要自殺吧？”

沈顏繼續在原地咳着，也不理他。

“身體發膚受之父母，姑娘你若尋死，也該想想他們。”

後來沈顏才知道，這面前這正氣凜然滿口書卷氣的青年竟是舉國聞名的無憂聘事堂少東家莫青，這也造成了沈顏對商人形象認知上的偏差。當然，這些都是後話了。

而現下沈顏聽完了這一句，耳邊就只剩下了“也該想想他們”這幾個字。

就在幾個月前，阿娘還為自己的婚事急的直轉圈，阿爹還親手從園子裏那棵桂花樹下頭挖出了滿滿三壇女兒紅。

“我家阿顏這樣好，命裏就是要大富大貴的。”

現在想起來，竟然像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長久以來沈顏都沒哭，總是心裏憋着一股勁，想着總有一日會親手報仇以慰阿爹阿娘。況且沈家以武勇著稱，若是阿爹還在世也定不許她哭的。

可今日對着已經快凍住一半的冰河，沈顏哭得歇斯底裏。

“阿爹阿娘，你們想阿顏好好生活，重新開始嗎？”

從此，再無沈顏，卻多了個無憂聘事堂的掌櫃沈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