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陽】炙人蠱1

【陽】炙人蠱1

鐘言多希望聽錯了,鬼子出世,不是好兆頭。

哭聲的出現給鐘言和何問靈一個非常不好的信號,兩人暫時不敢輕舉妄動。有那麽幾個瞬間,何問靈真不覺得那是什麽陰生子的哭聲,只覺得是一個出生就被遺棄的人類嬰兒。可是經過昨夜的種種詭異怪事,就算現在有一個真正的人類嬰兒放在她的面前,她也不敢碰。

“是那個孩子嗎?”她求助鐘言。

鐘言無言,算是默認。

“它會殺死咱們嗎?”何問靈又問。鬼母已經那麽厲害了,它只會更加狠毒。

“我不知道。”鐘言看向哭聲的方向,一聲比一聲凄厲,仿佛控訴着人間不平事,身上壓着數不清的深仇大恨,“鬼母若在,母子兩個恐怕要把整個市殺空了。好在鬼母已走,小的肯定大受損傷。”

何問靈一聽,便放心許多。

“你拿着這個過去。”鐘言從寬大的衣袖裏摸出一張黃色符紙,“如果鎮不住它,咱們兩個也不可能活着等到救援,如果鎮住了,那它交給傀行者就行了。”

“為什麽要我過去?”何問靈雖然不解,但還是接過了符紙,因為她相信鐘言不會無故讓自己送死,必定有因。

鐘言想了想,說:“陰生子身上有三障十惡,我本修餓鬼道,吃的就是這些。如果它兇過我,必定殺我。如果兇不過我,我說不定會立刻吃下它。但我要是真吃了,不知道鬼母又要如何興風作浪。”

“好,我過去。”危險還未解除,橫豎都是死,何問靈定了定神,朝哭聲靠近。

越來越近,她開始想象陰生子的外貌,鬼生出來的孩子什麽樣?一定也和鬼差不多,一眼就能看出不是人。

可是當她看到時,吃了一驚。

一個活生生的嬰兒蜷縮在地上,身上的血還沒幹透。他是個男嬰,和人類的嬰兒沒有任何區別,頭發濕漉漉地貼在頭皮上,皮膚微微發皺,手腳發紅,但哭聲響亮。

當察覺到有人靠近,他立刻哭得更大聲,并且有意識地看向了何問靈,雙眼漆黑有神。對視的一剎那,何問靈出了一身冷汗,比昨晚任何一刻都要驚恐,自己竟然和一個鬼生的孩子直接對視?

她趕緊将符紙貼在男嬰的胸口,又發現他身下壓着一片布料,像是留給孩兒的襁褓。

何問靈等了一會兒,看他沒有任何殺人的動作才裹起他來,趕緊回來交給鐘言。燙手山芋一般,鐘言也不太想接,可總讓何問靈抱着也不行:“你把他放在地上吧。”

“你不吃嗎?”何問靈看向鐘言的身體,“你昨晚死了兩次呢。”

鐘言無奈,只好接過那孩子,說來也怪,陰生子到他的懷裏就不哭了,睜着大眼睛打量他,宛如打量一位……故人。

“還是你抱着吧,怪醜的。”鐘言又把他還給何問靈。

陰生子到了何問靈的懷裏就開始放聲大哭,明明剛剛出世,嗓門兒卻大,兩只腳不斷蹬動。

何問靈抱着他,扔也不是,不扔也不是。“你忍一忍,醜也可以吃,就當給自己補補身子。”

鐘言确實餓得要命,現在的陰生子在他眼裏就是珍馐。他吸吸鼻子,都聞到三障十惡的氣味了,若能飽餐一頓豈不正好?

就在他猶豫的功夫裏,何問靈抱不住這孩子了:“救命,他總是踹我,要掉,要掉!”

鐘言只好再接回來,嬰兒又一次回到他的懷抱,動作同樣生疏僵硬。等哭聲小了些,鐘言用襁褓給他擦了擦臉,一邊輕輕地颠着他一邊思索:“我不能吃,吃了他,鬼母肯定饒不了我,到時候會生靈塗炭。可是他不該出世的,既然沒有附身蕭薇,為什麽還是來了?到底哪裏出了差錯?”

何問靈看着他的動作,簡直就是一個蹩腳的帶娃新手。“鬼母費這麽多事就是為了他,為什麽又丢下他走了?”

鐘言還思索,愣神的功夫,一只小手悄悄地伸向他的面頰,像拿玩具一樣,摘了他鬓角的白紙花,放在面前仔細地打量。鐘言見他玩兒花就不鬧,就讓他玩兒了:“恐怕是放他出來找肉身,他這個身子堅持不了多久。”

“那以後你要養他嗎?”何問靈問。

“當然不,給傀行者,讓他們去養。”鐘言搖頭,話音剛落懷裏的嬰兒瞬間嚎啕大哭,像是餓極了,細皮嫩肉的小手抓住鐘言一根手指就往嘴裏塞,津津有味地吸了一口。

鐘言趕緊抽手,可已經晚了,手上的血還是被他嘗到。嬰兒啼哭在這刻終止,鮮紅的小嘴動了動,還沒長牙,可是卻像模像樣地咂摸起味道來,仿佛意猶未盡。

這份安靜沒能持續太久,啼哭再度響起,凍得青紅的小手無助地胡亂抓撓,顯然他還在找能吃的東西。

哭生如撞鐘,重重地砸在了鐘言的心頭,別的也就算了,餓肚子的滋味自己最了解。如果不給他吃,他可能就餓死了。

“算了。”正因為對這份苦感同身受,鐘言擠了一滴指尖血給他,又看向身後挂着白绫的大樹,“你生于飛練煞,就叫飛練吧。不過你出世的時辰極陰,只能當女孩兒養大。”

“當女孩兒養?”何問靈不懂。

鐘言說:“有些男孩兒的命太陰,成年之前都要穿裙打扮。我修鬼道,他不能跟着我。”

得到名字的嬰兒不哭了,伸着手,還想去抓鐘言染血的手指。鐘言沒再給,怎料小小的飛練在他懷抱中變了形,像一灘膠質開始融化,速度之快始料未及。

“怎麽回事?”鐘言大驚失色,紅布襁褓裏面已經空無一物,布料直接掉在了地上。剛才還是正常形态的飛練變成了一團膠血,順着他的手臂爬上肩膀。就在這緊要的關頭,頭頂傳來了直升機的螺旋槳聲,地上的無線電也發出聲音。

“這裏是傀行者13小隊,這裏是傀行者13小隊,預備人員宋聽藍是否存活?存活請回話。”

救援隊終于來了,只不過來得太晚,鐘言看向天空,對傀行者這個組織并無好感,他見過的事情太多,很多時候他寧願站在鬼這邊,也不會去體諒人。而飛練已經在不知不覺間爬到了他的頸側,緩緩伸出觸手。

觸手的尖端分叉,變成了兩只微型的小手,指頭很細,被風一吹就胡亂搖晃,扒住了鐘言的嘴角。鐘言立刻捂嘴,可飛練已經鑽回他濕潤溫暖的口腔,像是不想被傀行者發現,所以要躲回鐘言的肚子。

更多的觸手附着在口腔黏膜上,順着喉嚨往下滑,嗓子眼沒那麽大,滑入時有明顯的擴張感,然後滋溜一下落入胃中。

什麽?飛練竟然就是那個調皮搗蛋的小東西?那小東西不僅沒死,還是陰生子!鐘言的肚子微微鼓了鼓,太陽穴突突地疼着,眼前一陣眩暈。他趕緊扶着何問靈的肩膀,搖搖欲墜,螺旋槳的聲音還在頭頂回響。

這征兆顯然是要暈倒,是體力殆盡的後果……不行,絕對不能暈在這時候,不能帶着飛練回去,必須把他交給傀行者。正想着,鐘言奮力掙紮,疲乏上身他還試圖保持清醒,再猛然睜眼,眼前整片的朱紅色,視線搖晃,面前是一片不算堅硬的後背。

自己被人背在背上?

脂香濃烈刺鼻,鐘言确定背着自己的是一個體态高大且粗犷的女人。又往前走了幾步,鞭炮在耳邊炸響,他還未回神,聽到一聲高呵。

“新娘到!”

新娘子?鐘言再看,原來背着自己的女人穿了一身朱紅,是喜娘,自己紅衣紅鞋,頭頂蓋着紅蓋頭。視線搖晃,他被喜娘背過了蹿紅的火盆,那火苗飛得老高,差點燎了褲腳,耳邊也有了對話。

“喜娘跑這一趟辛苦。”

“不辛苦不辛苦,給秦家大公子沖喜這事是修福德,一般人還求不來呢。”

“一會兒少不了您的,您跟着吃酒就行。只是,我們大少奶奶……”

“您放心,俊着呢,家裏幹幹淨淨,就她一個……怕她一會兒拜堂不樂意,下了藥,估計藥勁兒還在。”

啊,這下鐘言想起來了,怪不得要拜堂成親。原先他跟着一個專門騙人家閨女的人販過來,剛想下手就碰上喜娘去挑人,覺得喜娘也可口,便和她挑上的可憐姑娘交換,放走了人,自己換了喜服坐進喜轎。

只是因為餓了太久睡過去,一閉眼就到了現在。現在鐘言暈得很,好像做了個長夢。

“好好好,吉時已到,先拜堂吧。”一個男人在前頭帶路,喜娘進了正屋。過了一道門檻,鐘言被放下來,紅蓋頭遮住他大半視線,只能看見腳下雕了“回”字的青磚。

回字磚?這可是轉風水的,只是很少有人用,莫非這家有什麽虧損之處?鐘言看着腳下,耳邊是人來人往的賀喜,他裝出被藥軟了無力反抗的樣子,任由喜娘牽着。

走了十幾塊磚,喜娘停了:“秦老爺,秦夫人,人帶來了。”

“嗯,事兒辦得不錯,八字都對得上吧?叫什麽?”

“對得上對得上,身體好着呢,不像平常人家的女兒那麽嬌氣,個兒高,能疼人。”喜娘連忙拽了拽旁邊的袖口,“快答。”

袖口用金線細細密織着鳳紋,鐘言裝作女聲:“鐘言。”

“鐘顏?名字過得去。”一個女人說。

“秦夫人喜歡就行。那這事我算是辦到了,我先下去。”喜娘撒開手,鑽進人堆,急着找人領銀子。鐘言留在原地,蠕動的腸胃忽然萌生好大食欲,因為這周圍……有比人販子和喜娘更惡的東西。

難不成這看似熱鬧的宅子裏頭有鬼?鐘言還不确定,不過既然來了,便裝模作樣演下去,夜裏吃飽再走。拿定主意之後他聽見有人喊了一聲:“大少爺身體不适,不宜下床,二少爺算了命數,不沖大少奶奶,由二少爺替兄長拜堂!”

大少爺都下不來床了?鐘言等着別人來引他,片刻後來了一個,看那雙鞋就知道是個男子。

“大嫂切莫怪罪,我大哥他病重,今日由我。往後盼望大嫂好好照顧大哥,為我們秦家開枝散葉。”那人拉過鐘言的手,轉而近近地說,“大嫂沒裹腳吧?尺寸和別的女子不一樣。”

鐘言一聽便起了殺心,雖然我是頂替,可名義上還是你的長嫂。如此不知規矩,莫非秦宅裏的惡念都在他身上?

那只手緊緊地抓他,拇指不斷擦過他的手背,戴着一枚碧綠的扳指。鐘言剛要接過紅綢紮出來的牽紅,又聽一陣緩慢的腳步聲過來了,急促的呼吸夾在裏頭,一步一停。

好濃的藥味!盡管蓋着紅蓋頭,可鐘言還是被熏着了。苦的氣息越來越濃,好不容易到了他附近,那陣咳喘勉強平息,鐘言又聽到好多家仆跑來跑去的,像是驚慌失措。

“大少爺您怎麽出來了!”

“郎中說您不能見風……”

“下人都沒長眼嗎?還不快攔着!”坐在前頭的秦老爺一拍桌案,“秦翎,你還不回去?”

秦翎?莫非這就是那病入膏肓的大少爺?鐘言起了玩心,很想掀起蓋頭看一眼,這秦家的一切都古怪得很。

“今日,今日是我成親,哪怕我不願……咳咳,不願,可還是我的婚事,怎有讓人代替的道理?”

“大哥,不是二弟我非要代替,而是郎中說你實在不宜挪動。你放心,大嫂她……”

“我是秦家長子,我說不用,咳咳,我說不用就不用!退下!”那人說話顯然已經十分費力,咳得肺腑都要穿透了,随着他的發話,拉住鐘言的那只手松了勁兒。

鐘言靜靜地聽,他是不願攪進誰家的宅院私事,總歸自己今夜就走,事不關己。而那位大少爺咳嗽得更厲害了,每往自己這邊走一步都要停一下。

“元墨,扶……咳咳,扶我,我過去。”

“是,少爺。”是書童的聲音,年歲不大,脆生生。

那人走得緩,喘氣卻急,十幾步好似走了半輩子,越靠近越有藥苦味。鐘言等了半晌,一只冰冷的手才抓住了他,手背已經瘦脫了相,幹瘦的指尖沾了一塊黑色墨跡,像活生生砍豁的青松一樣瘆人。

好瘦、好苦的一只手!鐘言起了好奇,反手摸向他的腕口,摸完後心驚難耐。怪不得要沖喜,這秦家的大公子命數已盡,心脈斷了大半,絕對撐不過這幾日。

這是喪事喜辦,恐怕奠禮都備下了。

可能是察覺到自己的舉動,這只手反而捏住了鐘言的手背。只是這一握着實沒有力氣,比幾歲小孩兒捏得還輕。

“你跟着……咳咳。”秦翎又劇烈地咳起來,咳了好一會兒,那口氣才緩緩出來,嫁了自己這麽一個将死之人,恐怕女兒家都會怕,于是便安慰,“你跟……跟着我,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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