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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老藍!老藍!”筆言飛把他從回憶中拉了回來,“你要找的是這本嗎?”他舉着剛才掉下來的一本舊書問道。
藍橋春雪瞥了一眼櫃頂,正是自己方才愣神時失手碰掉的一本。他微不可察地輕嘆一聲,從浮空狀态落到地面,接過了筆言飛手裏的書:“應該是的。大春讓我找這本,說是劍聖吩咐的。”
筆言飛“哦”了一聲,又追問道:“鬥神隕落,你怎麽一副無動于衷的樣子啊?”
“怎麽?你以為我會怎麽樣?”藍橋春雪捧着《渡魂注疏》,神情淡淡,“首先,他不是藍雨的。他不在了,只會讓嘉世在下一次天庭論道中失去優勢。其次,這是他自己的選擇。人家上神的腦子跟我們就不是一個級別的,沒看到上神那麽深遠就別瞎揣測。還有,讓了個神位而已。當年魏閣主不也是把神位傳給了喻閣主嗎?修為又沒有毀,不過是——”
筆言飛立即打斷了他的話:“你是不是壓根就沒有聽清我說的第一句?自毀道心了結因果!他少說也是修為全毀,連三魂七魄能不能聚得齊保得住都說不定……”
自毀道心,就是強行斬斷與神位的契約,散盡一身修為,成為一個凡人,甚至是游魂。因此天庭裏從來都只有契約到期禪讓神位的,這種自毀道心的還是頭一次在古籍記載以外的地方出現。
“……而且他的元神遁跡了,鬥神铠甲與卻邪長矛都留在了嘉世,根本不知道他現在是不是還活着,就算活着估計也……”
藍橋春雪的雙唇顫了顫,無聲地開合了幾下之後,他什麽也沒說,反而推開筆言飛,加快腳步匆匆走開了。
筆言飛愣了愣,咕哝了幾句,沒有追上去。
藍橋春雪快速抵達了藍雨的溪山殿,去找了春易老。一路上快速刮過耳邊的風聲仿佛把他的心髒也削成了一片片。他不知道這份酸澀該如何形容,只能默念了幾遍清心咒之後,立即轉移自己的注意力:“大春,這本《渡魂注疏》我找到了。”
“來得正好。閣主那邊已經定下來了,派你去凡間分部助力培養新弟子。人間正值第十次靈氣大潮伊始,你多注意着些,有什麽好苗子就上手指點指點,幫助他們早點飛升,壯大我們藍雨的實力。”春易老接過《渡魂注疏》翻了翻,卻又還給了藍橋春雪,“這本書你好好看看,記不住就用速記法背下來。”
“背下來……?”藍橋春雪遲疑地又接過來。
“這一次你就不必真身過去了。凡間分部有一個叫藍河的胎體,師從一位閉關多年的前輩,年紀輕但輩分高,認識的人也沒幾個,新弟子一般都要喚他師叔。”春易老解釋着,對旁邊的銅鏡一彈指,銅鏡上便出現了一個容貌清秀的修道者,“一魂主源,二魂主慧,三魂主欲。源魂不可離體過久,你就把它留在這裏照常修行,只需按秘法所說,分出慧魂、欲魂赴任即可,不必過多勞心。”
藍橋春雪有些疑惑,為什麽這次突然改了慣例。但他沒有多問,拿着《渡魂注疏》便離開了。
與此同時,嘉世的論道壇內,衆人正谄笑着為孫翔披上鬥神铠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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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後您就是上神一葉之秋了,這铠甲給您穿着才更有範兒!”
“待到七日後神位結契儀式完成,想必凡界的信徒都會很開心的!”
孫翔伸手接過卻邪,掂了掂,笑容恣意:“我會讓鬥□□號再次響徹凡界的!”
“您瞧,您這麽豐神俊朗,這面具就不用了吧?”
“要什麽面具啊,燒了吧燒了吧。”
“就是個凡物,沒什麽特別的。”
孫翔挑挑眉,站在一旁的仙童敬理就畢恭畢敬地把面具遞了過來。
說是仙童,也歲數不小了,不過是道心緣淺,蹭了嘉世的仙君陶軒的功德,前來打理些庶務罷了。
“這面具,就拿去供起來吧。”孫翔随意地又丢給敬理,“就挂在演武堂那裏給大家日日參拜吧,好叫嘉世的都看着,我也不是個薄情冷心的上神。”
敬理在心裏吐槽了一句二愣子,面上卻不顯倨傲,仍然恭敬地滿口答應。
幾日後,春易老傳訊告訴藍橋春雪,是時候該出發去凡界了。尚未整理好心情的藍橋春雪便用秘法強行把《渡魂注疏》全文背下,随即前往了舉行儀式的巽坎塔。
巨大的太極八卦圖上,巽位和坎位已用朱砂描出了紋路回旋複雜的法陣。塔頂中空,同時投落下日光與月光,交彙在太極八卦圖的特定方位。
春易老和筆言飛已經換上了做法時穿的道袍,曙光旋冰和入夜寒則盤腿坐在一旁,源源不斷地朝法陣內輸入靈力。
聽春易老解釋完,藍橋春雪才明白,他要把源魂留在自己體內以保持生息不絕。他們已經借由藍雨座下其中一座廟設下陣法,打算以藍雨結契的青金石為媒介,把他的慧魂和欲魂傳送過去。廟內有一套類似虎符的東西,叫做魂引,他被傳送過去以後,要把魂引的一半拿走帶在身上,才能确保與胎體形成相對穩定的聯系。
藍橋春雪思索了片刻,開口道:“我已焚香沐浴完畢,不如即刻出發吧。”
他在日光月光交彙的地方躺下,聽着春易老念起《渡魂注疏》裏提到的渡魂咒,只覺意識逐漸渙散後又再度聚攏。這是一種難以言述的體驗——他覺得自己對胎體的控制與自己的所看所感割裂了開來,大概是三魂七魄已經乖乖地分離了吧。
春易老腳下一絲不茍地踏着方位,一邊示意手握兩枚青金石的筆言飛對準流光在空中劃過的軌跡,引動藍橋春雪的慧魂和欲魂。只見兩團薄霧逐漸從藍橋春雪的胎體上升騰出來,擰成赤色、藍色兩束宛如有實質的光。
誰料到筆言飛卻趁機低聲問了一句:“老藍,看你估計也趕不上嘉世那邊的法事了,份子錢我先幫你墊了吧?”前幾天他本想和藍橋春雪“談談心”,偏偏這家夥一直躲着他。他實在是憋不住這份好奇心了。
結果霎時間,赤色的那束光顫了顫,率先鑽入青金石,消失得無影無蹤,藍光也緊随其後地傳送了。
春易老眉頭一皺,但還是堅持把儀式進行完畢了。
筆言飛已經隐約察覺到自己闖了禍。他忐忑地湊到春易老旁邊,猶猶豫豫地問道:“大春……我是不是影響到儀式了?會不會給老藍帶來什麽麻煩啊?”
春易老甩了甩道袍的袖子,把寬闊的重劍往背後一負:“赤色為欲魂,藍色為慧魂。渡魂時先渡的魂會占據主導。你說呢?”
筆言飛頓時哭喪着臉嚎了起來:“完了,老藍不會變成一個四處留情的多情種子吧?”
曙光旋冰和入夜寒異口同聲地反駁道:“你以為都像你?”
春易老瞥了筆言飛一眼:“既如此,你就負責值守這裏,随時等候藍橋傳遞消息回來。”
于是,筆言飛生無可戀地在陣法旁盤腿坐下,眼巴巴地看着巽坎塔厚重的大門隔開了三人的背影。
沒有人知道,被判定為生死未蔔的前任鬥神神位持有者,葉秋,已經抵達了凡界。
他在灑滿星光的草地上步行了一整夜,然後在破曉之時找到了一個隐蔽的山窪,這裏漫山遍野都是橙色的楓林。他從障眼陣法裏穿行而過,虛幻的靈體費力地打開了盡頭塵封的箱子,裏面有一具以泥土、獸骨乃至花花草草燒制而成的陶瓷傀儡。他把一尺染得血紅的布條系到了傀儡的脖子上,運轉了八十一個大周天和小周天,終于得以同傀儡胎體融合。而他得到新胎體的第一件事,就是取出了背囊裏那張寫着“葉秋”名字的文牒,順着泛黃的邊角點起了火。
神奇的是,文牒被火焰燒完之後,卻變成了潔白的一張新文牒,姓名一處寫的則是“葉修”。
名喚葉修的這個家夥,把箱子掀了個底,從下面的夾層裏取出了一把傘狀武器。他在原地用石子畫了個簡陋的安魂陣圖案,拾掇一番,然後就朝着繁華之地出發了。
說來也巧,他離開山林地帶以後首個到達的城池,竟恰好是嘉世在凡界的掌舵分部所在之處的蕭山城。但他心知這并非巧合。
葉修用撿來的藥草換了些碎銀,走進一家茶館歇腳,聽見鄰桌兩人在閑聊。
“你聽說了沒?上個月開始,嘉世的鬥神塑像開始崩壞了!”
“你小點聲,這還是在蕭山城呢!”
“不用擔心!這點事兒誰不知道啊。”說話那人豪爽地一口灌了半碗烈酒,“你知道的吧,嘉世的鬥神塑像是穿盔甲戴面具的。”
“嗯嗯,不是說沒人知道他的真面目嘛。”
“對,然後塑像上面的盔甲和面具都開始掉色,然後開裂,撲簌撲簌地掉碎片,最後掉得只剩下一個光禿禿的塑像了,就像還沒開始塑的泥胚!而且越是開過光燒過香的壞得越厲害!”
“所以是怎麽回事?”聽故事的人還殷勤地給對面又續了一碗酒。
“掌舵分部說是前任鬥神自覺不能滿足嘉世的信衆,苦于無法将神力有效地發揮出來,所以禪讓給了另一位上神。說是不久之後就會舉行結契儀式,讓大家不要驚慌。”
“不能滿足嘉世的信衆?我記得嘉世好像是求……求什麽來着?”
“咳咳,讓我來給你捋一捋啊。”說話的人煞有介事地清了清嗓子,“天下各個門派的上神都各有專長。咱們拜藍雨以求風調雨順、水産豐饒,拜微草以求五谷豐登、農事大吉。可惜兩個都拜的話,往往得不償失。聽說這兩家的上神很有些不對付。拜百花以求容顏永駐,拜霸圖以求身體康健,拜輪回以求時運無舛——”
“難怪,我那婆娘總和我說要去拜拜百花的上神。可俺爹最喜歡拜微草。”
“要我說啊,你不是要給你那小兒子尋個私塾嘛,最應該拜嘉世了。嘉世啊,管的是功名利祿!”
葉修聽到這裏,默默端起桌上的茶碗一飲而盡,起身走了出去。
呵,拜嘉世以求功名利祿?
他本以為他對這座蕭山城足夠了解,可以從這個曾經的起點再次一飛沖天。可此刻他卻覺得,這座城太過于陌生了。
已經過去多少年了?十年?百年?千年?他已經不記得了。
在蕭山城裏漫無目的地走了幾圈之後,他看中了一家客棧。這裏白日裏只有普通菜色,而從傍晚到深夜,這家客棧會供應美酒和柴火以及各種老板娘親手調制的醬料,容往來的獵戶自帶食材前來圍爐暢飲。
葉修尋了個角落,把千機傘挨着牆放下,拾起火折子燃起了火。因着這副身子還沒完全适應,他光是背着千機傘就很吃力了,也沒能打到什麽山禽走獸,這時便只能就着小火烤一捆他下午掰來的野苞谷。
葉修正撥弄着柴火,老板娘走了過來,叩了叩桌子:“你火生小點,算你七個——五個銅板。”她看見葉修的臉,瞬間改了口。
葉修疑惑地摸了摸自己的臉,又低頭看了看自己樸素到極致的單衣——下山時碰到的好心樵夫送的。是了,自己現在看起來大概很落魄。
他剛數出來五個銅板放在桌上,老板娘就又折回來了,往桌上放了一大碗白粥,還有半只腌過的鵝,瞧着是從後廚拿來的。
“吃完去後院洗洗吧。”老板娘說完,吩咐店裏別的夥計去找舊衣服。
葉修沒有拒絕。他這副身體确實需要快點修複,第十次靈氣大潮的好時機可不能錯過了。
待他吃飽喝足洗漱完從後院回到前廳,老板娘正在櫃臺裏坐着撥算盤。
“掌櫃的,這裏缺打雜的嗎?”葉修輕叩着櫃臺,笑眯眯地問。
老板娘放下算盤,秀眉微微一挑:“小兄弟,你有什麽打算?”
“我?”葉修在心裏輕笑了一聲,自己的實際年齡可當不得這一聲小兄弟,“我打算修煉,争取早日飛升。”
“嗬,想得還挺遠啊。”老板娘啧啧了兩聲。
葉修笑而不語。
“既然你想修煉,那就留下來吧。我雖然沒有飛升,但也算是踏入半神期了,壽數夠長,就索性留在這間客棧了。”老板娘拍了拍櫃臺旁一架玫紅色的炮筒,“你有什麽不懂的,盡管來請教我。我叫陳果,你喊我陳姐就行了。我看你還沒開始入門吧?靈胚的名字你可想好了?”
修煉者在築基伊始,都會先取一個有別于文牒姓名的靈胚名,将靈胚名祭與四方神知曉,有助于引動天地靈氣,加快修煉速度。在飛升時,靈胚也會化作神位的基石。如果後來與神位正常結束契約,那便是與靈胚斬斷聯系,但此時可以另設靈胚名,修煉的速度也會非常快,能迅速恢複到下神的實力。
葉修心念電轉,開口道:“就叫‘君莫笑’。”
“君莫笑……”陳果咂摸了幾息,站起來打算帶葉修去安排個住處。
她領着葉修穿過後院,來到一幢雙層木樓前。一樓的正廳供奉着一尊神像,穿着铠甲,手持長矛,而那張臉刻畫得尤為俊美非凡,不過和他長得半點都不像。
嗯,神像前的木牌上刻着四個字——恰是“一葉之秋”。但這尊神像卻半點都沒有崩壞的跡象。顯然它就不是正經從嘉世那裏結緣開光後請回來的。
見葉修露出詫異的表情,陳果便洋洋得意地介紹了起來:“這是嘉世的鬥神一葉之秋,你知道不?哎,看你也是剛入門,就讓我來給你介紹介紹他的豐功偉績——”
葉修讪讪地打斷了她:“等等,你這神像怎麽還有臉?”
“小兄弟,你說話注意點!雖然別家信徒有時候會說咱家鬥神不要臉,但你可要搞清楚立場……”
“不不不,我是說,他不應該戴着面具嗎?”
“結緣的時候,特地挑的這個沒面具的。”陳果振振有詞地說,“鬥神托夢給匠人了,說要把他的臉做好看點。”
葉修頓覺有點牙疼:“你被騙了,他根本不長這樣……”
“你又沒被托夢過,誰信啊?”陳果理直氣壯地反駁。
“因為我就是他啊。”葉修摸了摸鼻子,無奈地說。
陳果狐疑地打量了他幾眼,伸手奪過葉修卷起來塞在背囊旁的文牒,展開一看,不禁大失所望:“就一個姓氏一樣,你也好意思出來騙人!你當我不知道上神的文牒名嗎?”
“不信就不信吧。”葉修攤攤手。
陳果卻不依不饒地說:“那可不行,你剛才冒犯上神了。你今天要想留下來,就必須給他上三炷香,念八十一遍葉秋上神最帥才行!”
葉修在這個瞬間感受到了深深的挫敗感——最後他還是照做了。
陳果這才心滿意足地帶葉修去安置。葉修也才發現,整個二樓的走廊上都挂滿了上神沐雨橙風的畫像,甚至繡線都是金絲搓出來的。
“怎麽樣?這位上神夠美吧?這可是號稱千古第一佳人的沐雨橙風!”
葉修望着陳果亮晶晶的雙眼,深吸一口氣,果斷而迅速地對着畫像“虔誠”地拜了三拜,借此終結掉老板娘的“強行傳教”。
是夜,葉修剛在床榻上躺下,千機傘傘柄上挂着的楓葉形香囊就亮起了微光。随後,一個虛幻的身影飄了出來,在月光下顯得幾乎透明:“原來你也沒走多遠。”
葉修捧起香囊,笑了笑:“是啊。只不過是把從前沒走完的路再走一遍。”
“那就先祝你武運昌隆了。”說着,那身影就消失不見。
若是陳果在這裏,一定會發現那個虛影同走廊的畫像恰是一人。
與此同時,藍橋春雪也在輾轉難眠。他在那個偏僻的小廟裏醒來,将玉玦狀的魂引拿走兩塊,編成玉穗挂在腰間,然後趕往了藍雨掌舵分部舉行的新弟子誓師大會——黑壓壓的望過去就沒有一個女弟子,藍橋春雪覺得真是愁人。
于是,當嘉世的掌舵分部邀請各門派去參加他們的鬥神傳位儀式時,大家都激動得不行。
“聽說蕭山城人傑地靈,山清水秀佳人多……”
“咱們拿出點派頭,說不定能招到一些女弟子!”
“要又帥又厲害的才行!”
結果人選抉擇莫名其妙就成了選美比武大會——藍橋春雪現在的胎體,師叔級別的藍河毫無懸念地高票當選了。
藍橋被一群藍雨的凡界弟子殷勤地簇擁着,乘上了藍雨豢養的霰雪蛟所拉的船,和另外幾個同門一起前往了蕭山城。
霰雪蛟的身上有着雪花狀的紋路,據傳有龍的血脈,有機緣可以飛升化龍。這是藍雨專門養來運輸的妖獸,行進速度非常快。
然而在船駛入蕭山城護城河後,藍橋就察覺到有人偷偷在水底攀住了霰雪蛟的尾巴,跟着他們進了內城。不過那人身上的靈力實在是微薄,藍橋的幾個同門竟無一人注意到此事。
水底的那人似乎也察覺到了藍橋的視線。他在一處林間河道中斷了此次蹭船,卻還朝藍橋的方向抛出了一顆渾圓剔透的鵝卵石。藍橋下意識地袍袖輕攬,将鵝卵石接入手裏。可方才水平面之下一閃而過的那只手,卻莫名讓他有瞳孔一縮的熟悉感。
藍橋怔怔地回望了片刻,又把鵝卵石舉起來,映着陽光能看見裏面恍若繁星的碎顆粒,翻轉角度,還能看見顆粒組成有規律的線面,甚至隐隐有流動感。
“藍師叔,你從哪裏撿的石頭?”一位同門走過來,手裏還抓着一條魚。
“當然是趁你撈魚的時候。你瞧你,沒半點風情,就不能向藍師叔學學?”
“我看你才要向藍師叔請教請教,怎麽投個好胎,才能有這麽一副好皮囊!”
幾位同門說說笑笑地互相揶揄着,藍橋也微微笑起來,狀似不經意地把鵝卵石放入腰包裏。
卻說那水底的不速之客正是葉修。他這些天總算是掌控了這副胎體,雖然尚未補上修煉進度,但已經能巧妙地運用技術彌補體力缺陷了。他覺得也是巧了,船上注意到他的那人是通過渡魂之法來到凡界的。他只是撣眼一掃,就敏銳地發覺那人佩戴的一塊玉玦是魂引。不知那人是藍雨自己人,還是別的門派安插的。只是承這份不揭發他的情誼,他便送了那人一枚有助于蘊養魂體的星軌玉。
葉修從水裏爬上岸,擰了擰衣服上的水,又戴上了面具——這是陳果要求的,理由是怕被那些賣塑像的人看見,後面會把鬥神的臉塑成他這樣。
葉修當時摸了摸自己的臉頰,疑惑地問:“所以這有什麽問題嗎?”
陳果白了他一眼:“你發呆的時候還蠻有氣質的,說不出來是什麽緣故,就是覺得像……但!是!我可不想鬥神頂着你這張我天天見到的臉!”
葉修:“……行吧。”誰讓她是老板娘呢?
他現在已經快突破黃階了。凡界修煉者會依次達到黃階、玄階、地階、天階、半神,然後才能飛升。靈氣大潮果然加速了修煉。
如今的他可以輕輕松松背起一大筐魚,但這點實力,在名門大派的眼裏還是不夠看的。比如剛才過去的那條船上,那些藍雨的弟子,少說也有地階巅峰的水平。
而陳果雖然是半神級別,但這僅是靈力的判斷标準。據葉修觀察,老板娘的技術還不如後廚燒柴火的唐家小娘子唐柔。據說之前幾次有人上門挑釁,都是老板娘把靈力傳給唐柔,讓唐柔出面的解決的。她似乎把燒火鉗用得愈發順手了。葉修見了,不由得也起了愛才之心,忍不住出言指點了一番。原本唐柔無心修煉一途,可被葉修輕輕巧巧連贏三十回合後,她便也下定決心要修煉——然後贏過葉修。
這不,葉修剛進興欣客棧的大門,唐柔就興高采烈地竄出來,一根燒火鉗刷的橫在葉修眼前,差點燎了他的眉毛:“你昨天給我看的那本典籍我已經練熟了!快來陪我切磋切磋!”
葉修險之又險地挪開半步,向後一仰,嘴角卻揚起惬意的笑容:“你再練個幾百年也別想贏我。”
旁邊喝酒吃肉的獵戶們都笑了起來。
“小哥你修煉确實挺快的,天分也高,但你這話就說得托大了吧?”
“就是就是,人家唐妹子也很有道緣的!”
“就說我上次忘帶銀子差點被唐妹子揍得親娘都不認識……”
獵戶們七嘴八舌地笑談起來,言語中頗有打趣。
葉修知道他們同唐柔更熟稔些,自然站在她那一邊。可惜還有幾個人知道呢?這裏也曾是被他當做故鄉的地方。
“葉修!叫你打魚你人呢?”陳果端着一盆醬料出來,柳眉一挑,“還不過來上菜?”
葉修嘿嘿笑了兩聲:“馬上馬上,耽誤不了。”
說着他就腳尖一拐,魚筐打着旋兒傾倒,裏面的魚飛了一部分出來,葉修眼疾手快地或彈或撇,十幾條魚便都準确地落進了對應的火堆裏,濺出了幾點火星子,卻獲得了滿堂喝彩。
他轉過臉,卻被陳果瞪了一眼:“你都沒剖沒洗的叫客官們怎麽吃!”
“掌櫃的,葉大哥這魚是玉骨魚啊,一兩銀子才能買兩條——您這賬要算多少?”
“啧啧,有玉骨魚吃,連大哥都喊上了!”
“葉小哥難不成捅了它們的老窩?”
陳果走過去,蹲下來看了看,果然是玉骨魚。這種魚肉質淨美,水元素極多,浴火則骨質全化,非常适合水系修煉者。聽聞有的水系修煉者一日三餐都吃這種魚。
唐柔卻懶得去管是什麽魚。就這片刻間葉修已經躲掉了她的十五招,甚至還有閑工夫拎了一條滑溜溜的魚當武器,格擋開她的燒火鉗。
“你們快看,那魚冒煙了!”
人們循聲望去,這才發現葉修手裏的魚已經滋滋冒起熱氣,唐柔的周身也亮起淺光,宛如有流火從身上漫過。
“唐妹子是火系!還這麽早出現了元素體,前途不可限量啊!”
人們都議論紛紛,唐柔卻恍若未聞,直到葉修手裏魚尾一抖,打掉了她手裏的燒火鉗。葉修卻還不慌不忙地随手用旁邊一個獵戶吃剩的半個盤子接了那條魚:“這條算送的,不收銀子。”
陳果則更開心了,手裏的勺子敲了敲陶盆:“今兒高興,玉骨魚都不收銀子了!”
葉修聞言,在一片歡呼聲中幽幽地擡起手:“老板娘,那我這工錢……”
陳果眸光一閃,突然笑了起來:“來來來,你不是缺銀子麽,給你安排個好差事……”
她把葉修拉到櫃臺,遞給他一塊拴着繩子的石頭,扁扁的,中央嵌着一塊玉質的東西:“這是傳音石,能接收方圓十裏內的訊息。”
葉修掂了掂石頭:“怎麽瞧着有點簡陋……然後呢?”
“只要有人對着自己的傳音石念一句‘興欣興隆’就能接通這塊傳音石,然後客官要什麽東西你就送去呗。”陳果豪爽地拍了拍他的肩,“年輕人,想多攢點銀子買丹藥是吧?正好之前接這個活兒的腿摔瘸了回老家了,這個就交給你了。好好幹,一個月一百兩銀子不是夢!”
葉修眨了眨眼,似乎才反應過來的樣子:“嗯……‘興欣興隆’聽起來會不會很像結巴啊?”
陳果氣得敲了他一個腦瓜崩兒:“等你攢到銀子了自己去找煉器匠人改!”哼,他哪裏知道光是為了這麽一個廣域接收的咒術她花了多少銀子嗎?她陳果沒別的愛好,就是敢想敢做,反正她的韶華還有很久。
葉修“哦”了一聲,決定還是不提自己能直接改的事了。
“你聽着啊,過幾天就是嘉世的鬥神傳位儀式,你到時候就多背點水和幹糧,保準有人要。哎你可別光顧着看熱鬧啊。”陳果叮囑道。
“你不去嗎?”葉修問道。
陳果搖搖頭:“我拜的是嘉世的葉秋,信的是葉秋的嘉世。這種場合我就不去了。”
葉修沉默了幾息,又開口道:“你拜他做什麽?瞧着你也不為功名利祿。”
陳果的眼裏忽的透出了幾分滄桑之色。她手裏無意識地撥了撥算盤的珠子,回憶道:“在很久之前,在我爹還沒過世的時候,我記得葉秋上神說,他的追求是得償所願、天下安康,不知怎的後來就被傳成了‘功名利祿在身、達可兼濟天下’。如今的嘉世,早已不是葉秋上神的嘉世了。”
葉修垂下眼睫,輕笑一聲:“既是求‘得償所願’,掌櫃的怎麽拜的都是嘉世最好看的人呢?沐雨橙風上神,還有你捏的那個一葉之秋——”
“才不是我自己捏的!”陳果氣呼呼地跳起來要揍他,葉修一個閃身便溜開了。
走到客棧外邊,高懸于天空的明月仿佛千年來都無動于衷地旁觀着人間的悲歡。葉修面上的笑意漸漸淡去。他擡起拳頭捶捶自己的心口,又自嘲地笑了。
嘉世舉辦大會那天,蕭山上下人山人海。來自各大門派的弟子一圈一圈地圍坐着,中央的平臺上已經備上了一尊新的神像,蒙着繡了金絲銀線的錦緞,旁邊是十八個香爐和蒲團。
但葉修真沒顧得上看,照顧興欣生意的人實在是太多了。他的傳音石幾乎沒有間隙地持續在響。
“興欣興隆,要三杯熱茶。”
“興欣興隆,要兩塊燒餅。”
“興欣興隆,要一把扇子。”
等他好不容易歇上片刻的時候,傳位儀式已經結束,神像也被恭敬地擡往了山頂的祠廟。平臺上則是嘉世安排的一些炫技的表演。
“興欣興隆,快給爺來二兩牛肉,一壺好酒。”
葉修應了一聲,貓着腰在人群裏穿梭。他忽的腳下一提氣,躲過了某人突然伸出來絆他的腳。
“喲嗬,你瞧人家小貨郎,多機靈!”
“就他身上穿的爛布,還不夠給爺的好鞋擦擦的!”
“欺負人家小貨郎做什麽,不如發發善心,給他五兩銀子叫他給你擦擦鞋?”
幾個穿着嘉世服飾的修道者肆無忌憚地笑起來。坐在不遠處的藍橋聽到了動靜,下意識地看了過來——好像有什麽熟悉感?
葉修沒有反駁,也沒有動手,只是勒了勒自己的腰帶,望着幾個嘉世弟子的眼神仿佛在看路邊的石頭:“人的一生是很短暫的。”
“聽聽人家小貨郎這話,說不定人家也有道心呢。”
“沒錯沒錯,還知道人生短暫,厲害厲害。”
“唉,想想我還要活上一百年,多無聊啊哈哈哈……”
他們說着,故作不經意地亮出衣襟上的雲紋繡飾——代表玄階中等的雷電紋。
葉修懶得争執,擡腳欲走,嘉世弟子卻還不罷休,吆喝叫他把酒肉都留下來。
“已經有人預定了,這是最後二兩了。”葉修撂下一句。
“慢着,你挑這麽大一個貨郎擔,影響我們視線了,這就想走?”
“乖乖給我們賠罪,爺我心情好還能指點你幾句。”
“說出來怕吓着你,我和新上任的鬥神是本家!”
葉修“哦”了一聲:“莫非閣下單名一個‘子’?”
“你——”被嘲諷的嘉世弟子霍地站起來,手剛按在劍柄上,就有一人唰地丢過來一張符咒,爆開的水汽雲團把嘉世弟子震得後退了幾步,跌坐在看臺上。
他們驚疑不定地擡頭一看,攔下他們的是個藍雨的弟子,穿着的服飾上繡了代表地階的浪紋。這人似乎在儀式開始前還代表藍雨上臺致意了,聽別的弟子喊他師叔來着。這麽一想,三人都有些惶恐。
結果這個藍雨的師叔瞪了他們半天以後,卻是蹦出來一句:“連傳音石都買不起就別點興欣的貨郎擔!”
後排圍觀已久的幾個藍雨弟子都忍不住低頭扶額——師叔剛才見着那個小貨郎被為難,憋得臉都紅了,原來是想了這麽一句“狠話”呀。可惜配上他仿若清泉流月的氣質,還不如他衣服上的浪紋更有威懾力。
藍橋說完就拉着葉修跑開了。到了僻靜處,他掏了一兜銀子遞給葉修,把剩下的東西都買了:“快把牛肉和酒送去吧。”
葉修朗聲一笑:“方才多謝客官解圍。”說着就消失在了人群中。
藍橋還兀自悵然中,結果沒出半個時辰,他就再次看見了背着一大筐雜貨的葉修,不禁目瞪口呆:“你你你——你怎麽還來這裏?”
葉修理直氣壯地答道:“我當然要趁着生意這麽好多賺點銀子啊。再多來幾個客官您這樣的大善人,我的老婆本和棺材本就都攢齊了!”
藍橋在那一刻有點恍惚。他開始後悔自己是不是不應該一口氣買了葉修的大半東西。心念電轉之下,他再次掏出一個須彌袋塞給葉修:“老背着那麽多東西太累了,用這個裝吧,別影響長個——”
他的話音伴随着葉修直起來的腰戛然而止。
葉修沒有接,反而笑盈盈地看向他:“客官你可曾聽過一句話?”
“什麽話?”
“無事獻殷勤——”
藍橋一怔,握着須彌袋的手攥緊了些,指節都有點發白:“抱歉,是我唐突了……我只是覺得,我們在哪裏見過……”他不知道該怎麽形容自己心裏不自覺湧出的情感。他不認識這個小貨郎,卻由衷地感到痛心、惋惜,或者說牽挂。
葉修輕笑一聲:“你這話說的,我倒覺得你可以和那些煙雨的弟子們聊聊。這話她們一天都要聽上二十回。”
藍橋困惑地扭頭看去,正巧看見幾個偷瞄他的煙雨女弟子羞怯地低下頭。
“你誤會了,我不是……”
“我收下便是。算借我的可好?”葉修噗嗤笑了出來,指尖一勾就把須彌袋拿到了手裏。
“好,算借你的。你要好好修煉啊!等你升上玄階,可以來我們藍雨……”
正說着,傳音石又響了起來:“興欣興隆!要一只烤雞!”葉修便擺擺手,須彌袋一裹,就把筐子裝了進去。數息之後他就再次隐沒在人海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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