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第58章

景程原本都做好,今晚跟宋臨景在床上推心置腹大談特談的準備了,可還沒等他聯系船上工作人員讓提前布置房間,宋臨景卻一臉嚴肅地走了進來。

“宋總來了,我們剛聊完你。”言玚戲谑地打着招呼。

可宋臨景卻仿佛沒聽見似的,連半分注意都沒分給對方,只是徑直地走到了景程面前。

景程先是有些莫名,可在反應過來的瞬間,心便重重地墜了下去。

不對勁。

宋臨景的步伐比平常時更急更浮,甚至連敲門這項基本禮貌都沒精力顧上。

景程眸中輕飄飄的笑意被盡數收斂,他眉心微蹙,擡頭看着宋臨景,認真地問道:“出什麽事了?”

“是幹媽怎麽了麽?”

“不。”宋臨景搖了搖頭,唇角繃得緊緊的,莫名有些欲言又止,像是因事發突然,所以還沒來得及斟酌出最合适的用詞。

景程眼睛直直地鎖在宋臨景的身上,捕捉着他每一瞬躲閃,這些由極度心虛造成的表情變化實在細微,如果不是因為兩人太過了解彼此,景程此刻大概也無從洞察。

他甚至隐約從宋臨景的猶豫中探尋到了一絲來源不明的恐懼。

宋臨景幾乎從未露出過這樣無措的神色。

這絕對不是什麽好兆頭。

“說話啊。”頓感不妙的景程,騰地站了起來與宋臨景對視着,“宋臨景,告訴我,發生什麽了。”

“你不是說,以後什麽都不會再故意瞞我了麽?”

這句質問對宋臨景像是道不可違抗的咒語,景程話尾帶着急躁的音調還沒完全散進空氣裏,他便以一句道歉,作為了宣布這個沉重消息的開始:“對不起,我沒想過會這樣。”

“許子晨剛剛去世了。”

……

景程和許子晨是在三年前的這個時候認識的。

那年景程剛大學畢業,酒吧才正式投入經營不久,名氣不大,基本都是些熟識的狐朋狗友來支持生意,沒多忙,也沒多亂,所以立志當甩手掌櫃的景程,來南半球完成“紀念”儀式後,又在附近的幾個小國家鬼混了一大圈,等回到寧城的時候已經是臘月二十九了。

那年春節來得格外早,但卻也格外冷清。

宋惟不知道怎麽,突然轉了性子,在幾個月前的時候,莫名其妙地将大部分的權利,讓渡到了還沒在集團內部站穩腳跟的宋臨景手裏。

簡短倉促的交接過後,宋惟甚至沒考慮這項決定是否合理似的,便匆匆以“療養”的名義出了國,消失了一小段時間才重新回到大衆視野,不過此後恒瑞決策上的事情,她也不太參與了,宋臨景仿佛一夜之間就掌握了整個宋家的話語權。

不過這些都與景程沒有關系,他充其量算是宋家的養子,還是有實無名的那種。

除了景兮剛去世的那一年,遺産繼承手續還沒走完的他,在宋惟的要求下依然住着之前那棟房子,并極其偶爾地需要陪同對方出席些社交場合,景程就沒什麽其他與所謂的“上流圈層”接觸的興趣了。

畢竟名不正言不順,即便他身邊的“母親角色”已然從聲名遠揚的交際花,變成了宋家新一任的掌權人,景程來路不明的私生子本質是不會改變的。

只不過是從明面上的惡毒取笑,變成了私底下的調侃議論而已。

景程厭惡着這個将母親吞噬蠶食的虛僞圈子,憎恨着旁人事不關己般地帶着笑容,殘忍将景兮去世後他順勢被宋惟監管評價為“天大的幸運”,不想聽到那些人喊他“宋二少”,陰陽怪氣地虛與委蛇,問他“什麽時候改名改姓”。

“宋臨景宋景程,聽起來還真有點像那種分得清嫡庶的親兄弟呢……”

景程總能“不經意”般聽到有人在背地裏這麽說,與其他中傷他的言論比較起來,這話似乎已經算得上很溫和了,可景程偏偏對此格外難以接受,甚至有兩次沒壓住脾氣,直接跟人打了起來。

他想不明白,也沒興趣想明白,自己是真的覺得這是種無法接受的羞辱,還是潛意識裏,就不願意接受宋臨景和他之間有任何“親緣”關系的可能,不論虛實。

宋惟從不責怪他,反而是嚼舌根的人過不了多久,就會如受了什麽威脅似的、态度謙卑誠摯地主動聯系他道歉。

所以某種程度上來說,景程随心所欲、無法無天的奇怪性子,反而是景兮“離開”後,被宋家這對母子縱容得愈發變本加厲的。

但即便如此,也并沒有影響景程在成年後盡可能地與宋家劃清着界線,倒不是影視作品裏那些聽起來很白眼狼的理由,景程只是覺得,自己不該成為兩人風光霁月人生中顯眼的污點。

他在宋家生活了幾年,自然了解這樣一個背景龐大、底蘊厚重的家族對于成員的名聲有多看重,即便人實際的品格難以完全把控,但起碼表面上要維持足夠的體面。

如果說宋楓和景兮當年人盡皆知的關系和慘烈的結局,是打破宋家完美形象的第一顆石子,那自己這位情婦帶來的孩子,就是一根飄在平靜水面上的羽毛,雖然無足輕重,但只要有點風吹草動,就會掀起一圈又一圈難以快速平息的漣漪。

宋家內部勢力結構錯綜複雜,景程不敢細想自己這幾年有沒有給他們帶來負面影響,他其實不太能理解,為什麽宋惟要以一種近乎堅決的态度照顧他直到成年,明明以他微妙的身份來說,放他自生自滅才是最好的處理方式。

但宋惟不僅沒有,隐約還有種将他視作第二個兒子的感覺,有的時候,景程甚至會覺得宋惟對待自己,都比對待宋臨景要更親昵些。

所以成年後,宋惟将選擇權還給了景程,而景程認為自己能做出最大的回報,就是在明面上離宋家越遠越好。

他想讓自己沉到湖水下面,不希望自己這個“麻煩,”哪天被有心人當做攻擊宋惟宋臨景的靶子。

所以景程從不與那些交情淺薄的朋友如實介紹宋臨景的身份,不參與任何高中時期認識的人組織的聚會,不考慮任何可能和那個圈子有交集的工作,就連酒吧,也是在混了六年本科、等大部分人都淡忘掉宋家曾有過這麽一個人後,才開着用來打發時間的。

就連宋惟的生日宴,景程去參加的時候,也基本會避開外人的視線,只他們“一家三口”單獨慶祝,最多在賓客散去後,與宋臨景那些身份微妙的“表舅”們禮貌地打個招呼。

當然,春節他們一般也都是會一起吃個家宴的,除了三年前。

宋惟在外修養,明确表示不想見任何人,宋臨景剛接手恒瑞,忙得焦頭爛額連睡覺的時間都沒有,更別提抽出幾天陪景程過年了。

家家忙着團圓,處處張燈結彩,每一抹帶有節日氣氛的鮮紅都能灼傷景程的靈魂,不想在冷冰冰的房子裏聽鄰居們熱鬧的聲音,也不想因自己的沒地方去而打擾別人,所以景程幹脆躲進了Scene。

這個時候的酒吧街最蕭索,別說客人了,就連活人都找不到半個,但景程縮進吧臺裏無聊地看着電影之前,也不知道處于什麽心理,竟是将前門招牌上的燈打開了,像在期待着會有什麽人突然闖進來陪他聊聊天似的。

也不知道是不是天意,還真出現了一個。

臨近午夜時分,昏昏欲睡的景程被一陣混亂的腳步聲鬧了個清醒,他訝異地朝門口看去,只見一個學生模樣的男孩正跌跌撞撞地往他這邊搖晃着走過來。

對方的鼻尖、臉頰、耳廓都浮上了一層淡淡的嫩粉色,栗色的發絲間夾着幾粒還沒完全融化的雪花,起了球的毛線圍巾虛浮地攏着他的下巴,一雙漂亮的杏眼有些迷蒙卻依然亮晶晶的,他棉襖表面的布料似乎都因穿了太久而有些褪色,但看起來幹淨溫暖,顯然被主人珍惜得很不錯。

“麻煩您,給我酒,烈一點的。”男孩踉跄着走到景程面前,望着景程臉的視線甚至都有些無法聚焦,“只是最好不要太貴,我沒什麽錢的。”

說完,便像是站不住了似的,手臂交疊着搭在吧臺臺面上,将那張清秀的臉埋了進去,緩了好幾秒,才像是終于想起了什麽一樣,猛地擡起頭,黏黏糊糊地補了句“謝謝您”,腦袋就又歪斜着垂了下去。

景程忍不住笑出了聲,覺得對方實在可愛的同時,也莫名生出幾分逗弄的興趣。

“我們家最便宜的酒也要一百八一杯。”景程沉了沉語氣,繃着聲線說道。

男孩整個人僵了一瞬,反應過來後,連句“太貴了”都不敢抱怨,直接将頭一扭,咬着嘴唇扔下句“對不起,打擾了”,便晃悠着往門口跑去。

景程沒想到對方這麽不禁逗,愣了半秒後,趕緊單手撐着臺面直接從裏面跳出去追:“哎哎!小朋友怎麽這麽較真兒啊,跟你開玩笑呢。”

在景程的拉扯下,男孩擡頭再次看向他,茫然的瞳仁裏漾着水霧:“那您能賣酒給我麽?”

“不能。”景程拒絕得幹脆,可動作卻沒有半點想放對方出去的意思。

這人看起來已經不怎麽清醒了,長得還挺好看,大半夜自己一個人在街上亂跑,肯定不安全,就算大過年的再兇惡的歹徒也都回家搞團圓了,那外面零下十幾度的氣溫也不是開玩笑的,每年都能聽說有醉鬼冬天倒在路邊被凍傷凍殘的。

景程可不想擔這麽個因果,況且……

他打量了一下表情懵懂的對方,唇角不禁彎了彎。

宋臨景不知道是不是還在國外開會,小半天都沒回他消息了,現在正好,有個人能來陪他說說話,總比一個人窩在那冷冷清清的要好吧。

景程心裏邊想,邊捏着對方的肩膀,将他往投影熒幕前的那個卡座上帶,語氣是帶着幾分哄騙意味的輕快,他笑盈盈道:“不賣。”

“但由于我是老板,且你是今天進門的唯一一位客人,所以……我請客。”

“真的麽?”男孩的眼睛眨了眨,一副對陌生人無差別信賴、完全升不起警惕心的模樣。

看得景程心裏奇怪得軟下來一塊,說話的口吻也跟着更柔了些:“真的,先給你上一杯我們店的招牌特調怎麽樣?”

男孩真誠地問道:“那裏面有什麽?”

“澳洲manuka蜂蜜配意大利香水甜檸檬,沿杯壁緩慢倒入常溫fillico礦泉水,充分攪拌,直至所有材料完全融合。”景程煞有介事地介紹着。

腦子被酒精已經滲透地有些遲鈍的男孩,倚靠在沙發上,兀自沉思了好一會,才微微仰起頭,眯着眼睛,扁着嘴,聽起來有點委屈地不高興道:“不就是蜂蜜檸檬水麽,你又逗我……”

景程臉上的笑意這下徹底藏不住了,他條件反射般地揉了揉對方的頭,在确認了手感果然和自己想象中一樣柔軟後,才輕飄飄地開了口:“沒逗你,我真請客。”

“不過不是現在。”

“你已經喝了太多了,我現在給你酒是害你、坑你,你如果在不清醒的時候做出什麽無法挽回的事情,之後一定會非常後悔的,而且……”景程看着對方,停頓了半秒後,繼續說道,“明天過年,新年伊始就這麽不開心,可是會影響一整年的運氣的。”

看着男孩無措的神情,景程主動做起了自我介紹:“我叫景程,你呢?”

兩人就這樣沉默對視了很久,久到男孩皮膚上被凍出來的粉色,徹底被某種微妙的緋紅替代,景程才聽到了對方聲如蚊蚋般的回應。

“許子晨。”他簡潔地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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