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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第六十七章
幾天後,我去探望薩沙,她剛送走幾位吊唁的客人,臉上的淚痕還沒來得及抹去,又轉身安排葬禮事宜。
她穿一身喪服,這襯得她臉色更蒼白了,脆弱到仿佛下一秒就要暈倒似的。
“真高興你來看我,我們去客廳吧。”她腮上挂着淚珠,像一顆晶瑩的珠子,被随手拭去後,留下淩亂的淚痕。
然而我們走進小客廳後,她臉上的悲傷就消失無蹤了,還長長地松了口氣說:“天氣真好啊,我也想出門逛逛。”
窗外陽光明媚,一只麻雀在窗檐上蹦蹦跳跳,金色的光灑在它蓬松的絨毛上,小腦袋可愛地轉來轉去。
“事情怎麽樣了?”我問。
薩沙搖搖頭:“沒抓到兇手,公公決定先下葬。”
“你還好嗎?”
“不太好,去年死了兒子,今年又死了男人,每個人都可憐我,所以我從早上哭到晚上,還要假裝吃不下咽不下。”她嘆息道。
“你父母呢?”我又問。
“他們在應酬客人,我哥哥去律師行了,他不相信文森只留下這麽一點錢,就找熟人調查去了,真是個傻瓜。”她嘲諷道,“真正有錢的是我公公,文森沒有倒欠銀行的錢我已經很知足了,所以我的寡婦遺産只有這座房子而已。”
“你以後怎麽辦?”
她笑了,聲音裏帶點愉悅的味道:“我有一萬金普嫁妝,現在終于真真正正屬于我了,有這些錢我會過得很好。”
我覺得她眼睛裏冷冰冰的,讓人想起墨尼本海岸狂風肆虐的雨夜,當澎湃的巨浪裹挾着風雨漸漸平息後,明月當空,萬裏無雲,細碎的海浪也閃爍着這樣冷冰冰的光。這種光很迷人,只是再也無法和少女時代眼中的純粹相比了。
也許我沉默了太久,薩沙突然問:“你害怕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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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脊背一僵,避開她的視線說:“怕什麽?我不怕。”
“我也不怕。”她輕聲說,“過去這些年裏,我每天都戰戰兢兢,半夜一聲鳥鳴也讓我心驚肉跳。奇怪的是,兒子死後我意外睡得很沉很踏實,也不再害怕任何事了。”
我想表現得鎮定些,可我做不到,因為這些話就像暗示了什麽似的,讓人坐立難安。
“我循規蹈矩地生活了一輩子,聽父母的話,聽丈夫的話,聽仆人的話,可最後我得到了什麽呢?”她低聲喃喃。
我不敢接這個話題,她卻無所謂地靠近我,在我耳邊低語:“前幾天那場表演,是不是很精彩?”
我不可思議地看着她,嚴厲道:“我不懂你說什麽!”
“你當然懂,世事變化無常又雜亂無章,但在這個充滿巧合和偶然的世界裏,又充滿了千絲萬縷的聯系。”
“別再說了,薩沙。”我打斷她。
我想起自己來探望她的那天,曾說了一堆自以為鼓舞人心的話,可現在竟不确定自己給了她什麽樣的啓示,她丈夫的死和她有關系嗎?那天到底發生了什麽?
“好吧,不說這些了。”她揚起笑容道,“我準備開一家公司,你知道嗎?現在有一些很有趣的發明,吸塵器和洗衣機,還有電冰箱。”
“你懂這些?”
“不懂,但可以請人幫我。”她喝了口茶說。
我們又陷入了沉默,就好像突然陌生了許多,甚至忘記了該怎麽交流。我不想和她說話,因為我怕自己的态度和言語中帶着責備的意味。
忽然,她握住我的手說:“跟我來,我給你看一樣東西。”
她走在前面,腳步依然輕盈,手指依然冰冷,那明暗交織中的身影也像舊年的午後,灑滿讓人懷念的光暈。
我們穿過走廊和樓梯,來到地下一層,這裏是倉庫,前半部分是酒窖,中間是儲藏餐具、花瓶的櫥櫃,最後放着家具和壁畫,家具和壁畫都蓋着防塵罩,透氣窗灑入微弱的光,讓這裏顯得有些陰森。
薩沙走到倉庫深處,那裏有一副罩着白布的壁畫。
這一幕似曾相識,在我出聲詢問前,她掀開了白布,“嘩啦”一聲,揚塵紛紛,無數細小的塵埃四散沸騰。
透氣窗射進來的光打在壁畫一角,可以清晰地看到一顆骷髅,它瞪着安靜而空洞的眼眶,似乎正從黑暗中窺視着什麽,而女王唯美又神秘的臉龐,也在微光中顯出了一絲危險的意味。
“莎美樂……”我呢喃道。
“還記得嗎?”薩沙仰望着畫作說,“這是墨尼本度假酒店裏的那幅畫,我把它買回來了。”
我看向薩沙蒼白的側臉,心中的不安更強烈了。
“你覺得怎麽樣?”她問。
怎麽樣?這幅畫嗎?我不知她提問的用意,含糊其辭道:“既然你喜歡,能收藏它也是件好事。”
薩沙淡淡地笑着,臉上的神色晦暗不清,她仰望着畫像說:“多可憐的女人啊,一直逆來順受,難怪會發瘋了。”
之後幾天,我在她身上清晰地看到了一種荒謬絕倫的假象。
在客人們面前,她悲傷過度,淚水連連。在公婆面前,她自責傷心又假裝堅強。而私下裏,她已經積極地籌備各種資料,準備開一家屬于自己的公司了。
她從不避諱我,哪怕上一刻抽抽搭搭,即将哭昏過去,下一秒背過人後,又立即綻出笑容。我覺得自己在面對她的時候有些發苦,因為曾有一位姑娘,她出身高貴,聰慧純潔,像陽光一樣輕靈。而現在纖塵不染的精靈淪落在了凡世,美好的毀滅莫過于此,凡世的肮髒和醜陋,讓曾經純粹的人落入深淵。
我還有更煩惱的事情。
傑西卡告訴我,詹妮弗也沒能離開普國。之前她被我說服了,曾打算移民,結果她父親和前夫一家都不肯。結果去年11月份那場真對菲利斯人□□燒的事件中,她父親和前夫都被投入了監獄,家族企業和房産也被沒收了,雖然最後得以釋放,可還是落入了流離失所的境地,現在全家擠在一幢狹小的出租屋裏,這還是好不容易才租到的,因為人們不願意租房子給菲利斯人。我還從布朗特那裏得知,傑米也沒離開普國,現在落到了和詹妮弗家一樣的境地。
更有一件事,我萬萬沒料到,那是邁入五月的一個夜晚,我從圖書館回來,洗完澡就昏昏欲睡。這漫長的一天裏,我争分奪秒讀書,精神高度集中,着實有些疲憊了。
窗子開着,徐徐夜風吹動白色的窗簾,空氣中彌漫着醉人的花香,在這樣安靜迷人的春夜,只有不知哪裏來的小野貓在難耐地呼朋引伴。
傑西卡仍伏案寫作,她桌上堆滿了書籍和報紙,腳下都是寫廢了的紙團,她時而皺眉凝思,時而下筆如梭。
時鐘滴答滴答響着,筆觸聲如蠶食桑葉,昏黃的燈光落在她身上,那種淡淡的橘黃讓這個靜谧的春夜更安逸了。
我困得不行,強撐着問傑西卡:“你不睡嗎?”
她頭也不擡地說:“你先睡吧,我過會兒就睡。”然後她關上吊燈,只留一盞臺燈,繼續奮筆疾書。
這陣子她一直這樣,我都不知道她是什麽時候休息的。我曾勸她不要做危險的事,甚至還說了些言不由衷、自欺欺人的話,然而自欺的只有我,傑西卡就像一面鏡子,映照出我的卑微,并非身份,而是心靈。
“晚安,早點休息啊。”說罷我倒下,不一會兒就睡着了。
半夜時分,我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驚醒了。
“誰!誰在外面!”傑西卡警覺地坐起來。
“開門!快開門!”門外傳來一個男人粗魯的聲音。
“有什麽事!明天再說吧!”她朝門口喊。
而下一秒,我們的房門劇烈地晃動了一下,像是有人在踢門。
“砰!”
“砰!”
“砰!”
那驚人的力道一次次撞擊在門上,讓人心驚肉跳,粉塵從門框上簌簌落下,門鎖也嘩嘩作響。
“傑西卡!”我驚慌失措地叫道。
“別怕。”傑西卡起身點燃了蠟燭,然而慘白的燭光下,她也面無血色,持着燭臺的手一直顫抖。
‘吭’的一聲,大門被踹開了,幾個男人沖進來,迅速占滿了房間。他們穿着黑色或棕色的風衣,帶黑帽子,還有人端着手槍。
“你們是什麽人?”傑西卡靠在窗口,聲音有些發抖。
沒人說話,只有夜風發出的嗚嗚聲,過了一會兒,一個穿黑色軍制服的男人走了進來。
我驚訝極了,沒想到竟然看到了去年畢業的格林·休斯頓學長。
格林穿着利落的軍裝,腳蹬黑色皮靴,帶圓頂軍帽,胸徽和帽徽都是銀白色的老鷹标志,在幽暗的燭光下散發出微光。
他走進來,掃視了一圈後,盯着傑西卡問:“你是傑西卡·沃恩?”
傑西卡不語,他又厲聲說:“回答我!”
傑西卡哆嗦了一下,撇開眼睛,點了點頭。
“帶走。”格林命令道。
一個穿黑風衣的男人走上去扭住傑西卡的胳膊,給她帶上了手铐。
半夜被這麽一群人闖進卧室,我也吓壞了,一直縮在床頭,此時見他們要帶走傑西卡,忽然急了,跳下床沖到她身邊。
“你們是什麽人!憑什麽抓她!快放開她!”
“小姐,請讓開!”男人掏出一個證件,抵在我眼前,“我們是國家護衛秘密警察部隊,這個女人和她的同黨密謀□□,我們是奉命逮捕她的,不要妨礙公務。”
他們把傑西卡押送了出去,我想追趕,卻被一只手臂攔了回來。
“你要去哪兒?想一起進監獄?”格林在我耳邊說。
監獄?我冷汗直流,倒退回房間。
他們帶走了傑西卡,但沒有離開,而是在房間四處搜羅起來。
書櫥、衣櫃全被打開,裏面的東西被扔得到處都是,他們的動作很粗魯,‘乒乒乓乓’像拆房子似的,每一聲都讓人膽戰心驚。我赤腳靠在地上,雙手緊緊攥在胸前,低垂着視線,也不敢看他們。
一雙黑靴子緩緩移步到我面前,我以為他要問話,就低頭等着,可他什麽也沒說,只是走近了一步又一步,直到把我逼到窗臺前。
“長官,搜到了許多東西。”有人把一摞信件和稿紙交給他。
“好了,你們先出去。”
随着衆人的離去,房間安靜了下來,黑靴子在我面前來回踱步,沉吟道:“今天失禮了,職責所在,我也不想冒犯住在這裏的女士們,剛才已經拜托舍監去安撫其他人了。您還好嗎?安妮·納西斯小姐,有沒有驚吓到您?”
他的聲音清冽柔和,帶着安撫人心的味道,可我一點安心的感覺也沒有。
我只穿了一條睡裙,披頭散發還光着腳,簡直窘迫到了極點。如果他真是一位紳士,就應該立即退出去,而不是站得這麽近。我不由得環抱住手臂,移開視線說:“承蒙關懷,我只是受了點驚吓,現在沒事了,勞煩您離開吧。”
“恐怕我還要打擾您一會兒,因為有些事情想詢問您。”
“可以容我換身衣服嗎?這樣狼狽實在不成體統。”
他卻轉身,随意從地上撿了一條披肩,遞到我面前,深綠色眼睛裏有種讓人很不服輸的調笑意味。
我氣惱地接過來,披在身上說:“您要問什麽?”
他一封封翻閱着手裏的信,随便抽殪崋出幾封說:“這裏面除了亂黨的東西,還有小姐您的信。”
我心頭一跳,剎那冷汗都下來了,不禁瞪大眼睛看着他,他說這話是什麽意思?難道他想把我也送進監獄?
他愉快地笑了笑,彎腰靠近我說:“所以我單獨留下來,想問問安妮小姐,有沒有見不得人的東西,如果有的話,我可以幫你藏起來。”
我從沒和傑西卡通過信,但我和幾個菲利斯人來往頻繁,他們曾在信中埋怨過葳蕤黨,這些東西會有危險嗎?
“這是我的私人信件,你不能随便拿走!”我生氣地說。
“您和叛國罪人住在一起,理所當然要接受排查的,您說對嗎?”
“你想怎樣!”
“您何必如此戒備,我可是好心幫您呢。”
我掃了眼格林身上的黑色軍制服,這個叫國家護衛秘密警察部隊的組織簡稱秘查部隊,是總理新成立的私人武裝力量,只對總理一人負責,是葳蕤黨隊員們解散後重新組編的,只挑精英加入,需要五代以內都是純正的安大略血統,黑加爾先生現在就是這個部隊的将領。我沒想到這些老派貴族青年已經倒向了葳蕤黨,還加入了秘查部隊這種組織。最近報紙上抓捕經濟犯和叛國罪的都是這支黑色部隊,作為總理的直屬武裝,根本沒人敢觸其鋒芒。傑西卡已經被抓了,如果他們冤枉我,我又去哪裏說理呢?
我清醒過來,無可奈何地軟下聲音:“謝謝您的好意,可以把信還給我嗎?”
“這麽緊張?看來的确有見不得人的東西了?”
“沒有,我只是和幾個菲利斯人通信而已,他們都是普通良民。”
“良民?良民的信為什麽不敢給人看?”
我咬咬嘴唇說:“他們曾在信裏抱怨過葳蕤黨,但那只是私人信件而已,他們也沒有做過背叛國家的事,都是好人,是守法公民,請您把信還給我吧。”
“您不覺得這話前後矛盾嗎?既然是守法公民,又為什麽抱怨國家呢?”他貼近我,撚起我的一縷頭發纏繞在手指上,“你呢?你寫過這種信嗎?”
他實在靠得太近了,我不由得用手臂抵住他,緊張道:“我沒有,這種話我一個字都沒寫過。”
“既然如此,以後別再搭理那些人了。”他的聲音沙啞又低沉,然而呼吸聲越來越沉重,那根纏繞着我發絲的手指也輕輕觸摸到了我耳後的肌膚,上下摩挲着。
我像觸電一樣閃開,驚恐地望着他:“你……你幹什麽……”
格林怔愣了一瞬,尴尬地後退兩步:“抱歉,我……”他長長地嘆了口氣,捏捏太陽穴說,“我今晚在新聞系學院裏抓了很多人,有點累了,做出不妥的舉動,請您原諒。您要知道,您……您是一位很有魅力的姑娘……”他結結巴巴地解釋了兩句,過了一會兒,他選出幾封信放在窗臺上:“我告辭了。”
腳步聲逐漸遠離,我腿軟地順着牆壁跌坐在地。
可下一秒想起傑西卡,我又強撐着站起來,追了出去。
“格林·休斯頓先生,您等等。”我站在二樓呼喚道。
格林轉身,擡頭望着我。
“傑西卡,她會怎麽樣?”
格林猶豫了一會兒說:“您和她住在一起,她做了什麽,您應該一清二楚。”
“她只是個愚蠢的女學生,不能網開一面嗎?”我跑到樓下,走到格林面前。
格林搖搖頭:“看看她寫的文章,這可不是‘愚蠢的女學生’幾個字就能掩蓋過去的,是上層大人物直接下達的逮捕令,我也沒有辦法。”
“她要坐牢嗎?”
黑暗中一陣令人窒息的沉默後,傳來格林略帶歉意的聲音:“我們都是校友,我也不想看到這種結局,可如果您浏覽過最近的新聞,就知道有什麽結局在等着她了。”
我的大腦出現了片刻空白,就好像靈魂突然脫離了身體一樣。我當然看過那些處決新聞,可那東西在我看來就像傳說一樣遙不可及,是根本不可能發生在我身邊的。
死……
我說不出那個字,甚至連想都不敢去想。
“這不可能!她只是寫了幾篇文章而已!”
“這世上有些事情能做,有些事情不能做,學法律的您應該比我清楚。”
“沒辦法通融嗎?”
格林坦白道:“我記得在黑加爾·喬納森先生的訂婚宴上見過您,您當時挽着喬納森家的一位少爺,我不知道他是雙胞胎中的哪位,但與其問我,不如去問他們。從大學抓人的命令是從中央下達給黑加爾先生的,如果有誰能通融,那就只有喬納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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