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死而複生

第18章 死而複生

寧秋得知顧驚歡消失時,其實是欣喜大于憂慮的。

師兄既然能夠在謝無妄沒有察覺到的時候離開……而且沒有驚動紫霄宮的禁制,說明他意識到謝無妄并不像他裝出來那樣無害,而是有很強的危險性。

更進一步說明,也許師兄的确失去了部分記憶,但就像自己所說,作為和陸聞簫同一批進仙宗的弟子的記憶并沒有缺失。

那麽顧驚歡現在消失,會去做什麽顯而易見——

那就是去找被關押在刑律堂的陸聞簫。

他快步走到大殿前,想要讓幾個口風嚴實的弟子前往刑律堂一趟。

不過走到一半,他又硬死而複生生生頓住。

“怎麽了?掌門。”被他傳喚過來的弟子見他停住,疑惑道。

“沒什麽。”寧秋搖搖頭,被眼罩遮住的半張臉露出來,顯得他表情更加凝重。

既然自己能想到,那謝無妄也一定能想到。

那麽,謝無妄讓人來通知自己這件事,不是讓自己去找人。

而是……将陸聞簫和刑律堂中的東西處理好。

他面色一變:“現在宗門內長老和峰主有誰在?”

“禦獸峰的峰主、劍峰長老、煉器峰的峰主、刑律堂的長老在,其餘都不在宗門內,或者正在閉關。”弟子回答。

寧秋:“好,你讓他們不要靠近刑律堂,也不要讓弟子經過刑律堂。”

弟子遲疑半晌,問:“那藥峰的弟子怎麽辦?”

現在藥峰沒有長老,峰主陸勤勉對外說傷勢嚴重,無法露面,唯一一個話語權比較高的少峰主被關押。

可以說現在藥峰群龍無首。雖然那群弟子戰鬥力不高,基本上每日都沉迷在煉丹煉藥中,但架不住陸聞簫在他們心中的地位高。

尤其當年陸聞簫母親,那位天賦卓絕的丹修隕落後,将其視為精神支柱的丹修就将這種信仰轉移到陸聞簫身上。

現在那些弟子看似毫無動靜,誰知道會不會突然動作——要知道問劍仙宗內誰沒個丹藥需求,突破或者受傷的時候都靠藥峰支撐,沒人會小看這樣一群人。

弟子的意思是,除非掌門寧秋親自出面,否則那些藥峰弟子很難穩住。

寧秋卻遲疑了,久久沒有說話。

“掌門?”

寧秋緩緩吐出一口氣,他心中正在天人交戰。

要限制藥峰弟子的行動嗎?

“師兄……驚歡進入外門,和藥峰弟子的關系不錯……”寧秋自言自語,喃喃道:“就像很多年前一樣,他能交到很多朋友,每個朋友都很喜歡他。”

“掌門?您在說什麽?”

“沒什麽。”寧秋淡淡道,“不用管藥峰弟子,我自由安排。”

師兄一定想親自去做些什麽,但是自己不能過去,他要去攔着謝無妄。

當年師兄“死”在他面前時,謝無妄就已經發過一次瘋,那種模樣絕對不能再出現第二次,更何況現在顧驚歡就活生生出現在他面前。

而且他還有更緊急的事情……聽說屍魂宗那位少宗主出關了。

那位少宗主,在閉關前就靠殺上位,聽說這一出關,境界已經直逼大乘期。

而且他還對正道修士抱有詭異的仇恨,據說是他的愛人欺騙他以後,就跑到修仙門派的地界躲起來,而少宗主則堅定聲稱是問劍仙宗修士将其抓走,因此難保不會對宗門弟子動手。

真是禍水……寧秋頭疼地揉了揉眉心,心中對少宗主以及那位不知名散修的不喜達到了極點。

“掌門,那我們還要安排人手去刑律堂把守嗎?”

寧秋搖頭:“不用去,守不住,現在刑律堂已經被隔絕,裏面的人自會處理。”

弟子點頭應是,但心頭不免出現一絲疑惑。

守不住是什麽意思……難道裏面關着的不是藥峰少峰主嗎?難道少峰主還能長翅膀飛走?

而且什麽叫裏面的人自會處理?掌門好像知道會發生什麽。

寧秋嘴邊露出一絲苦笑,他的确知道,因為将陸聞簫叫到刑律堂的是自己,和他做交易的也是自己。

“讓顧驚歡離開,出了一切問題陸聞簫承擔。”這是第一個交易。

“将另一個東西死守在刑律堂中,不要讓它找到機會出去。”

這是第二個交易。

任何弟子或者長老靠近刑律堂都不安全,反而讓陸聞簫獨自在裏面以身鎮魔才是最好的選擇。

畢竟,現在他們有一致的目标,那就是不讓顧驚歡接近邪魔。

想必陸聞簫知道該怎麽做。

在顧驚歡從紫霄宮消失的那一刻,刑律堂最深處,布滿符文和陣法的房間裏,另一個東西睜開了眼。

“我感覺到了……”虛影在地上若隐若現,盤旋着爬上另一個人影,“嗬嗬……有人想起了我……”

它沒有實體,形狀也虛無不定,時而變成一團霧,時而變成蛇一樣的影子在地上游移,但從始至終,它都沒有離開人影的範圍。

它的“本體”是一個形态佝偻的老人,老人面前不遠處,同樣是在陣法中心安靜打坐的陸聞簫。

聽到它說話,陸聞簫才緩緩睜開眼。

他的眼睛沒有一絲光線投出,似乎眼白也已消失,和心魔同處一個空間,還要時時提防,的确讓他受了極大影響。

心魔能感覺到他被自己牽動了道心,現在在暴怒的邊緣搖搖欲墜。

這就是心魔為什麽能夠茍活一千多年還不滅的原因,它幾乎是修士的克星。修士最重要的是修道,如果道心亂了就會走火入魔甚至身消道死,而心魔則是一切禍亂道心的源頭。

它沒有實體,只存在于修士的丹田識海中,當修士得知自己存在的那一刻,就生了心魔。

“別掙紮了。”它桀桀笑道,“我知道你的想法,我雖然沒辦法奪舍你,但是更适合我的容器出現了。”

“你時時刻刻防備我,想必也總有疲憊的一天。”

“但是……你一心想保護的那個人,可是一無所知。”心魔壞心眼地隐瞞了一個秘密,那就是它知道顧驚歡想起了自己,而且那段記憶之深刻,幾乎在立刻邀請自己降臨。

用更通俗的話來說,顧驚歡的記憶越深刻,比信徒對神的呼喚更強烈。

心魔将自己自诩為神,就像他故意在陸聞簫面前提起顧驚歡一樣惡劣。

它的意圖是,就算自己沒辦法奪舍陸聞簫,還被困在這裏,那也不能讓陸聞簫好過。

只要提起那個名字,就足以讓陸聞簫穩定的氣息變得混亂。

果然,陸聞簫睜開眼,用殺意滔天的眼神看着它。

準确來說,是他,自己的“父親”,陸勤勉。

“怪不得,我說怎麽會突然暴露。”陸聞簫冷冷道,“原來你一直藏在這個人渣識海裏。”

“也虧你能忍得住,一直沒有被我發現。”

說起這個心魔就恨得咬牙切齒,它附身在齊元身上的時候貪圖陸聞簫母親的道體,作為丹修中的天才,她的體質自然也不一般,比齊元不知道好了多少。

可是即将成功前,屍體卻被陸聞簫和顧驚歡提前截胡了。

不過沒關系,它并不氣餒,邪魔的貪心永遠無法滿足,這個身體奪不了,還有下一個。

它盯上的就是顧驚歡。

在看到顧驚歡的第一眼,它就驚悚地發現他身上居然也有劍骨,那是比修士的丹田識海更适合邪魔紮根的存在。

而一千年前自己奪舍失敗的一個修士也有劍骨。

仔細看看,兩人眉眼居然出奇相似。

天道能夠蒙蔽世間,但邪魔來自無間深淵,天道對其沒有作用。

即使如此,心魔也沒有精力想太深,因為陸聞簫很快對自己出手。

他籌謀已久,第一次出手,齊元就受了重傷,心魔當機立斷現出本體,想要奪舍陸聞簫。

讓它驚怒交加的是自己奪舍失敗了,陸聞簫不僅對自己早有極深的防備,而且還知道了自己某些意圖。

比如他知道自己在打顧驚歡的主意。

但陸聞簫知道這件事後,開始顧忌讓顧驚歡知道它的存在,反而收斂不少,這也給了邪魔喘息之機,它再次附身到了一個名叫飛霜的內門弟子身上。

心魔對奪舍目标極為挑剔,這還是它第一次被逼到慌不擇路随意挑人。

不過這名內門弟子比它想象中行動更方便,而且能很輕松接近顧驚歡。他開始在兩人中間挑撥離間,也更讓陸聞簫更加投鼠忌器。

終于,一個絕佳的機會出現。

在心魔的設計下,三人都因為某些誤會跌入問劍仙宗禁地。心魔打算在這裏悄無聲息奪舍顧驚歡。只要它能夠成功,陸聞簫對顧驚歡沒有防備,它一定能将陸聞簫殺死。

只是它低估了陸聞簫的心狠,他居然寧願冒着被恨的風險破壞顧驚歡的丹田。

随後它也被強行傳送出去,這才知道陸聞簫同樣等待這樣一個絕佳時機——将飛霜和顧驚歡分開,在避開所有人的情況下将心魔殺死。

心魔本體無法殺死,除非在其奪舍下一個人前将現在用的身體殺死,所以陸聞簫出手殺了飛霜。

——這也是當初陸聞簫一眼就認出,帶走顧驚歡的飛霜和之前的飛霜并非同一人。

可惜,他依舊沒能将心魔殺死,反而讓它找到機會躲進陸勤勉識海中,一直到如今才被陸聞簫發現。

“我來猜猜,你既然躲地這麽隐秘,為什麽突然着急了?”

“慌不擇路地告發我,結果自己也被困在這裏。”

“……你見到了某個人,讓你突然着急起來。”陸聞簫眯了眯眼,眼中露出寒意,“是不小心發現‘陸勤勉’蹤跡的顧驚歡。”

心魔冷笑着,并不應聲。

是又如何,如果不是劍骨重新出現在自己眼前,自己也不會被沖昏頭腦。

但是沒關系,它聽到的呼喚越來越近。

自己出不去,但是獵物,會自己過來。

“我們來做一筆交易如何?”心魔桀桀怪笑,攀附在已經佝偻的陸勤勉身上,自上而下地俯視陸聞簫,“現在你也殺不了我,不然我會在這之前自爆元神……想必你也不願意輕易死在這裏,尤其和你的‘父親’死在一起。”

“那麽換一個人來做選擇怎麽樣?”它裂開嘴,露出一個陰冷的笑。

此時,距離刑律堂不足百裏,穿過重重仙山,從禁地綿延出的一道險峻懸崖上。

一個穿着普通弟子服的藥峰弟子,正攀附在懸崖邊,去夠一株長在縫隙中的藥草。

他滿頭大汗,看着天空聚集的烏雲。

焦慮與着急的汗爬滿了他的臉。他不免想到現在藥峰的現狀,群龍無首,陸聞簫自從被關押進刑律堂後,就再也沒有消息。

而其他長老和師兄師姐們,則對此緘默噤聲,勉強維持着峰內穩定。

所有人只能勉強知道出了大事,但是很顯然,這并不是弟子們能夠參與的。

更別說現在聽說屍魂宗出了一個大乘期,不止問劍仙宗警戒,整個修仙界都警惕起來。

外出采藥的弟子都難免人心惶惶。

這名弟子思緒開了一會兒小差,立刻感覺到腳下的石頭有松動跡象。

但是離那株珍貴藥草只差一點點,他一咬牙,狠心将手伸了過去。

拿到了!

他臉上的笑容還沒有綻開,就凝結在臉上。

腳下的石頭在他着力的那一瞬間跌落,他也立刻往下猛地一沉。

遭了,他還不會禦劍飛行……!

兩邊的景色在飛速後退,他的眼睜睜看着自己離懸崖邊越來越遠,耳邊只剩下急速的風聲。

突然,在他的手指即将離開石縫的那一瞬間,一只手将他拉住了!

弟子的身體猛地朝下一沉,眼睛死死閉上。

咦,好像……自己沒有掉下去。

大腦一片空白,意識到自己得救和上一秒還在下墜的反差讓他反應不過來,直愣愣地睜開眼,擡頭看向懸崖上。

誰救了自己?

弟子睜大眼,看到了一個陌生但熟悉的人。

拉住他的人長發披散下來,遮住臉上的表情,他似乎因為沖的太急,衣服在懸崖邊劃開一大條口子,手臂也磕在石頭邊緣上,摩擦出一大塊血跡。

“你、你是……是……”弟子一瞬間閃過不知道是驚喜還是驚恐的表情。

“你是顧驚歡嗎……?”

但是怎麽可能!自己最後一次見到他,是他和少峰主一起消失在禁地邊緣。

然後,就得知他滾落亂葬崗,再也沒有出現。

難道他死而複生了?

想象力豐富的弟子在驚恐中被拉上來,他狼狽地趴在地上,因為方才受驚窒息而劇烈咳嗽起來。

“……你不是鬼吧?”弟子小心翼翼朝旁邊的人看去。

記憶中,顧驚歡雖然是外門弟子,但是和因為經常幫外門弟子的忙,也和藥峰弟子比較熟。

他也是和顧驚歡有交流的其中之一,也知道一些陸聞簫和顧驚歡之間的內幕。

當年顧驚歡跌入亂葬崗,他也萬分不明白,為什麽明明陸聞簫那麽看重顧驚歡,卻任由事情發展。

以至于聽說顧驚歡死亡後,他還難過了好久。

外門弟子中,再也找不到一個如此純粹又好相處的人了。

現在顧驚歡卻再次活生生出現在自己眼前。

不過他也注意到顧驚歡狀态很不對勁。

“喂,你怎麽了?你的臉色看起來很差。”弟子在喘過氣來後,立刻着急追問,“三年前到底發生了什麽事?你是不是遇上什麽麻煩了?”

顧驚歡沒有說話。青年臉色蒼白,怔怔地垂頭不語,仿佛魔怔了一樣。

眼中混沌的紅光一閃而過,又很快被他壓制下去。

“……我沒事。”顧驚歡慢吞吞道,他的聲音聽起來極為沙啞,“這裏是外門?”

弟子只好停止靠近:“是的。”

他躊躇着,對顧驚歡低聲道:“謝謝你剛剛救我。”

剛剛那一瞬他都以為自己必死無疑,但是顧驚歡就像奇跡一樣出現,堅定地将他拉住。

否則自己不死也要斷條腿。

對了!他為了救自己還受傷了!

“我這裏有丹藥!”他猛地反應過來,去自己的背簍中翻找,“你先不要動,我幫你止血……”

話說完後,他才在一堆珍貴藥物最底下找到了回元丹,大松一口氣。

然而等他回過頭,卻發現顧驚歡已經消失。

離開了?!他站起來四處張望,想找到人的影子,然後只能看到遠處顧驚歡離開的背影。

那是刑律堂的路!掌門說過不要接近那裏!

要将人攔住。弟子滿腦子只剩下這一個想法,陸聞簫和顧驚歡關系那麽好,想必也一定不會想讓他以身犯險。

然而他真的沒有想到,顧驚歡居然比他還熟悉問劍仙宗內的路。

他明明與附近相熟的藥峰弟子聯系,讓他們看到人後一定要将人攔下,卻不曾想,沒有一個人說見到顧驚歡的蹤跡。

他後知後覺才發現,顧驚歡刻意将所有人甩開了。

他并不是漫無目的地游蕩,他的目的就是去——刑律堂。

“他想幹什麽?”弟子喃喃自語,“他想去救少峰主?”

怎麽會這樣呢,他明明只是一個外門弟子。

連衆多藥峰內門師兄都沒能幫上忙。

在部分人都在找顧驚歡蹤影的時候,本人卻早已站在一棵樹的高處。

他的身影自然融入陰影處,樹枝彎曲極小的弧度,穩穩地将人撐住。

“我現在有點分不清這是哪一世。”顧驚歡慢吞吞道,“第一世我也在問劍仙宗,剛剛甚至在想,我是以哪種身份認識的他。”

“是劍祖的弟子,還是滾落亂葬崗的顧驚歡。”

“記憶剛剛恢複,分不清是正常的。”系統說,“不過,第一世已經沒有任何人認識你,除了謝無妄。”

“那謝無妄怎麽就成了那個例外。”顧驚歡想不通。

而且他其實很意外,藥峰的弟子居然還記得自己。

自己在外門時比較低調,并沒有很多朋友,剛剛只是剛好看到人落崖,順手就救了上來。

如果沒有陸聞簫和謝無妄這兩人的事,他現在應該在外門生活很好,沒有修煉的壓力,壽元耗盡就死去,和每個人都能真心交往。

系統深知顧驚歡急于恢複記憶,所以發現顧驚歡做出決定後,沒有繼續阻止。

這一次,顧驚歡默想法訣,靈力在經脈中緩緩運轉,手指尖亮起截然不同的光。

是的,和謝無妄發現那次不同,那次他使用的是昏睡訣,為了讓謝無妄主動中招。

這次才是真的禁術,搜魂術。

微光中閃爍着不詳的氣息,顧驚歡垂下眼,點在了自己眉心。

頓時,一陣熟悉尖銳的疼痛在腦海中炸開,冷汗驟然冒出,他用力咬住自己下唇,毫不顧忌自己咬出的血。

想要搜尋遺忘的記憶,就要承擔被記憶湧入填滿的痛苦。

他的記憶依舊從那一場虛假的成婚開始。

鬼媒逃到一半,就被及時趕來的弟子所殺。在此之前,顧驚歡一直沒有恢複正常。

他在胡言亂語的時候,一直被謝無妄藏在懷裏,其餘寧秋等人什麽也不知道,還被謝無妄趕了出去。

兩人的秘密被紛紛掩蓋在那間小小的房間內。

直到鬼媒被斬,它的控制才逐漸消失,顧驚歡漸漸恢複正常。

這一次任務并沒有任何弟子或者凡人受到傷害,具體如何将邪魔重傷,也只有兩人直到。

兩人回去後紛紛被師父提走。顧驚歡不知道謝無妄那兒會發生什麽,但自己少不了被一頓問責。

“你不應該答應這個任務。”劍祖淡淡地搖頭,“就算是掌門的要求你也可以拒絕,你是我的弟子。”

顧驚歡倔着臉,不說話。

“在我收你為徒的那一天,就給你算了一卦。”劍祖放下茶盞,“你的修仙之路困難重重,幾乎沒有可能飛升,而每一次你陷入絕境的節點,都是你出山的那一刻。”

“我算到你最後一次出山,我只能看到你幾乎燃盡的魂燈。”

魂燈是每個親傳弟子都要設立的,這樣一旦弟子身死道隕,師父能立刻知道。

不過顧驚歡卻只驚訝于劍祖居然還會算卦。

“境界越高,越容易看到天命。”劍祖仿佛知道他在想什麽似的,解釋給他聽。

“既然如此,那您為何還要收我為關門弟子?”顧驚歡分外困惑。

按照劍祖的說法,他早就看穿自己活不長,還容易作死,那他怎麽還要執意收自己?

劍祖:“你可以當做這樣比較有挑戰性。”

顧驚歡:“……?”

劍祖:“開玩笑的。”他說這句話的時候看向顧驚歡的眼神複雜,但一切又被那雙浩瀚玄妙的雙眸掩下。

“如果我不出山,那我如何在修仙路上走更遠。”顧驚歡絞着手指,“師父,我要一輩子在您的羽翼下嗎?”

劍祖的話顧驚歡非常相信,反派作死的一生就是這樣,最後他運氣好也許能活到主角稱霸世界,運氣不好則魂燈熄滅。

“沒有哪個師父會讓弟子一輩子龜縮在宗門裏。”劍祖冷哼一聲,從椅子上站起來,“以後,你随我出山。”

顧驚歡眨眨眼,臉色深沉地回到自己房間

才意識到劍祖是認真的。

親傳弟子,雖然大部分挂着親傳兩個字,但師父大部分時間在放養弟子,只是時不時指點一二。

像掌門那種,寧秋在外遇到麻煩還能聯系上的師父,已經屬于極為上心。

但到了劍祖這種境界,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大能,居然親自帶一個小小的築基期弟子出山。

說出去可能沒人相信。

但劍祖真的說一不二,隔幾天已經随着晨露,站在顧驚歡的門口。

“走吧。”

顧驚歡沒有通知任何人,他以為只是去幾天或者幾個月就回來。

卻沒想到這一走就是很多年。

他和謝無妄回山以後就沒有說過話,因此也沒有機會解釋被暴露出來的秘密。

等他游歷回山的時候,謝無妄的人魔混血身份卻已經暴露。

對此顧驚歡并沒有意外。很明顯,劍祖算到了他每次出山可能遭劇情殺,但天命生生不息千變萬化,他在劍祖的庇護下出山游歷,安穩了許多年,卻在回山的這一天依舊撞上。

這幾年,劍祖帶他走遍了任何可能出現機緣的秘境,他遇到了很多困難,但有天下第一人兜底,基本上沒有生命危險。

顧驚歡以一種驚人的速度成長起來,他本就天賦不低,更是直接在半路突破金丹。

劍祖這才摸着他的頭說,這才算有能力保護自己了。

金丹之後,雖然劍祖依舊能指點他,但更多還是要看顧驚歡自己的機遇。

更重要的是,想進入元嬰期,成為真正觸摸天道的那一行列,顧驚歡必須要渡過眼前的劫。

這一劫是什麽,顧驚歡心知肚明。

至少他覺得自己此行不虧,被師父帶着游歷這些年,他已經見識了很多風景,甚至能夠短暫忘記自己的命運。不論他闖下什麽禍,都有師父兜着。

他第一次想着,也許他用不着死遁呢?

萬一自己能夠一直留在問劍仙,他和謝無妄只是關系普通的同門,不論以後謝無妄發生什麽,都與自己無關——

“那麽人魔之子會入魔,成為當世第一人,日後血洗問劍仙。”

系統毫無情緒波動的聲音在腦海中響起:“你也逃不過。”

系統的話,顯得有些冰冷,顧驚歡一開始并不相信。

現實迅速打了他的臉,謝無妄人魔之子的身份暴露,如此猝不及防,命運的滾滾車輪朝着既定的方向呼嘯而去。

顧驚歡和劍祖一起回到劍峰,還是寧秋将這件事告訴他。

寧秋在令牌中說話,用萬分慶幸的語氣說終于聯系上他了,他說大家正在宗門大比的演武場,現在出了大事。

“謝無妄被暗器所傷,然後身上直接爆出強烈的魔氣,場面控制不住了。”

“等五位峰主到場,謝無妄一定會被……”

寧秋雖然和謝無妄關系不好,但一直為人正經,知道現在不是關注私怨的時候。

他只是想到顧驚歡是他們同一批弟子中,最有可能将事态平穩過渡到和平解決的人,而且曾經是謝無妄為數不多的朋友。

否則以人魔混血的傳言,修士對邪魔的厭惡态度,五大峰主到場的第一時刻就是将謝無妄斬于劍下。

顧驚歡的玉牌掉到地上,就連寧秋之後的呼喚都沒聽到。

劍祖就站在顧驚歡身邊,将寧秋的話一五一十全部聽到。

顧驚歡下意識扭頭看向劍祖,眼中茫然和焦慮交織。

劍祖眼神中無悲無喜,就像他的劍意一樣浩瀚無情,但最終卻溫和地摸了摸他的頭。

“我讓你變強,收你為徒,就是想讓你知道,你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

“不過這次出事了你自己兜。”劍祖又翻臉變得無情:“我不會幫其他家的臭小子收爛攤子。”

顧驚歡眼中的焦慮還沒散去,卻忍不住露出一個稍顯放松的笑。

他知道劍祖這樣說,就意味着五位峰主中劍峰不會出現。

剩下四個,藥峰、煉器峰、禦獸峰、陣峰中,有兩位不問世事,另外兩位将情理看得極重,恐怕不會善罷甘休。

雖然不知道謝無妄如何暴露身份,但今天他會将問劍仙從命運中剝離。

宗門大比就在外門的演武場中,那裏被劃出極大一片結界,由陣峰刻下陣法,模拟比試中會遇到的各種場景,同時也保護着圍觀者不受傷。

現在陣法卻已經被破壞了。

強烈的魔氣幾乎凝成實質的黑色火焰,燃燒在演武臺上,所經之處大風席卷。

而風的最中心處只有一個半跪在地上的人。

“他現在一直在無差別攻擊!”有弟子頂着風大喊,“要讓他停下來!不然他會把這裏都毀了!”

“你敢進去嗎?”另一些人冷冷道,“魔氣肆虐的地方,你能确定自己毫發無傷地回來?”

寧秋拿着玉牌,雖然看起來還算沉穩,但是眼中的焦急快溢出來。

他後悔了,剛剛不應該聯系顧驚歡。

現在他更希望幾位峰主先一步到來。現在的局勢不是初出茅廬的弟子能控制,來參加宗門大比的都是宗門內金丹以下的弟子,許多甚至才練氣。

如果顧驚歡來了,他會怎麽做?

好幾年前,顧驚歡當着所有人的面沖進試煉秘境的那一幕仿佛近在眼前,他根本就會毫不猶豫沖進去。

不過他的祈禱顯然沒用。

顧驚歡已經從天邊踏劍而來,如銀色的羽翼,出現在層層魔氣包圍環繞的地方。

“那是驚歡師兄嗎?”有弟子睜大眼,“他什麽時候回來的?”

“這個氣師兄已經金丹了?!”

何其驚豔的天賦。

但只有顧驚歡知道,和謝無妄還是沒得比。

人魔混血,只會比修士修煉更快,達到一個他只能嫉妒仰望的高度。

魔氣像有生命一樣盤旋而上,試圖将他也包裹其中,顧驚歡握緊手裏的劍,手腕一轉,劍意如劈江斬浪一般,居然将魔氣撕開一個口子。

“你擁有劍骨,天生能比別人更容易領悟劍意,但它不像道體和血脈,而像爐鼎一樣容易被掠奪,也更遭邪魔與邪修惦記。”這是劍祖告誡他的,“切忌讓人知道。”

不過現在也管不了那麽多。

順着劈出來那點空隙,顧驚歡終于掠進了演武臺最深處,只留下外面那些弟子震驚地看着發生的一切。

寧秋在震驚後悔心髒梗塞後,還是率先站出來組織其他人離開:“先離開這裏!後退一裏!”

等會兒峰主來了,更加不好收場,這件事不能外傳。

同時,也正是寧秋站出來組織,他也發現了不對勁的地方,方才和謝無妄對戰的那名弟子消失了。

此時顧驚歡并不知道外面發生了什麽。

但玉牌還在他懷中,寧秋的聲音傳入耳中,最後幾乎沒有其他聲音,才被顧驚歡單方面切斷。

謝無妄正在不遠處,單膝跪在地上。他看起來狀态極差,一雙琥珀色的豎瞳出現在那雙眼眸中,青黑色的血管從脖頸爬到側臉,下颌線留下冰冷的弧度。

他衣服上的痕跡說明,他在戰鬥中受過很多傷,但是現在那些傷口正在被黑色的魔氣治愈。

來人出現後,謝無妄幾乎沒有去分辨是誰,就一劍刺出,帶着極為心驚的殺意。

反正不論是誰……都會對自己不利。

他的身份暴露了,五大峰主正在趕來,他們會聯手将自己這個禍害鏟除。

那就幹脆先下手為強——

謝無妄琥珀色的豎瞳中緩慢出現一絲血色,卻在看到來人是誰後如煙一樣散去。

怎麽會是他。

一個不辭而別,消失了幾年,最後一句話都沒有和自己說的人。

謝無妄曾經輾轉反側,在想是不是自己人魔混血的身份讓他顧忌,是不是顧驚歡想和自己劃清界限,所以一句話都沒留下,就離開了。

他才剛剛意識到自己的喜歡,就被推入了寒冬。

而在他再次陷入絕境時,這人又像初遇那樣,出現在自己眼前。

“……你來幹什麽?”謝無妄表情沒有比剛剛好多少,但聲音沙啞,“你出現在這裏幹什麽!”

看不到他現在被千夫所指嗎?

想和他一樣被當成邪魔嗎?

“你現在需要冷靜。”顧驚歡無視他的劍,率先松手任由劍落在地上,随後捧起他的臉。

鐵器清脆的落地聲喚醒了謝無妄的一絲神智。

他任由自己和那雙漂亮、有着微弱燈火的眼眸對視上。

“你曾經和我說,你相信自己沒做錯過。”顧驚歡說,“而你選擇走上現在的道,就意味着和邪魔不同。”

“你是我的小師弟,我是你們的師叔,我不會放棄你。”

這句仿佛在鄭重宣誓責任一樣的話,謝無妄一個字都沒聽進去。

何其可笑的身份關系,謝無妄從來都不相信。

他只知道,在滔天的魔氣中,只有兩個人的演武臺上,顧驚歡對自己許下了一個極為重要的承諾。

而被謊言貫穿一生的自己真的信了。

謝無妄用力抱緊顧驚歡,微微顫抖着,用力咬上顧驚歡肩膀偏脖頸的位置。

顧驚歡發出一聲悶哼,卻沒有推開,反而緩慢伸出手回抱住他。

血腥氣彌漫,血在蒼白的皮膚上淌過,沒入衣領中,染濕衣襟。

謝無妄正在逐漸恢複正常,青色的血管從雙颌處退去。

像野獸卸下了自己的利爪,心甘情願走進編織了鮮花的囚籠中。

不過,這也是顧驚歡的打算,謝無妄如果不放下敵意,之後的談判會極為艱難。

在謝無妄的魔氣差不多收斂幹淨時,場上憑空起了風,将參與的黑氣絞碎卷散。

四位問劍仙的峰主,以及掌門,出現在演武場上。

“人魔之子何在?!”

禦獸峰峰主雄渾的聲音響起,帶着境界威壓。

周圍還有三三兩兩弟子沒有及時離去,此時都忍不住面色慘白地跪下。

顧驚歡将人拉到自己身後,毫不畏懼地直面五位大能。

“劍峰,顧驚歡在此。”他偏了偏頭,“以及,刑律堂謝無妄在此。”

“驚歡,你的意思是,站在你旁邊的依舊是問劍仙弟子?”陣峰峰主率先飛身下來,在兩人不遠處站定,女修淡淡啓唇:“如何可信?”

顧驚歡沒有回答,反而問:“諸位峰主與掌門今天打算将人魔之子誅殺于此嗎?”

女修沒有說話,其餘幾位也落在不遠處,率先開口的依舊是那位禦獸峰峰主。

“問劍仙從來沒有收邪魔為弟子的先例,何況即使傳言不知真僞,誰能保證他下次不會傷害我峰弟子?”

禦獸峰峰主毫不拐彎抹角,明确表達自己的好惡:“誰知道會不會再發生今天這樣的事,我認為該殺。”

陣峰峰主也平淡道:“我正道門派的名譽不可污損,如果讓其他宗門知道問劍仙的弟子是人魔之子,我宗少不了被攻讦。”

另外兩位雖然沒有說話,卻都将目光看向掌門。

還得由掌門來定奪。

掌門習慣性垂下眼,他知道劍峰意思,劍祖不出現,顧驚歡站在謝無妄旁邊,就是劍峰的态度。

“驚歡,你想說什麽?”

掌門發問。

顧驚歡在峰主說話時沉默不語,現在卻一鳴驚人。

他深深做出請求:

“現在謝無妄究竟是遭人暗算還是人魔混血還未可知,何況他已是宗門弟子,通過試煉與拜師儀式,于情他從未傷人,于理他依舊是問劍仙中人,別人也許不知問劍仙顧驚歡是誰,但一定知道天靈根謝無妄。讓其他宗門知道問劍仙殺門下弟子,同樣容易被攻讦!”

“晚輩請求,此次宗門大比事故,由晚輩代為受罰,還請掌門調查真相,等一切水落石出後,再做出決定也不遲。”顧驚歡雙眼一閉,跪了下來,背脊筆直,“如果真的無法改變結果,再将其……逐出宗門,與問劍仙永無瓜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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