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留下來吧
第19章 留下來吧
高高的思過崖上,罡氣和刺骨的風凜冽地吹着,寒冷仿佛刀鋒一寸寸刺入骨髓。
上次謝無妄犯錯,在這裏被罰靜坐了十天,而這次他犯的罪可不小,得在這兒罰五年。
當然,那是在他沒有被确定是人魔之子的情況下。
現在顧驚歡代為受過。掌門考慮了劍祖的态度,以及劍峰在問劍仙的地位,雖然顧驚歡明面上自稱晚輩,沒有失禮數,但實際上他身為劍祖的親傳弟子,在輩分上和所有峰主平起平坐,自然不能和人魔之子相提并論。
他的受罰時間縮短到了三年。
不過即使三年,思過崖的風也是極為難捱的折磨,任何人去過一次思過崖,就不會再想去第二次。
顧驚歡安靜坐在山巅,心裏想着,原來這就是當時謝無妄的感受。
他在被謝無妄死死抱住的時候,就輕易捏着對方命脈,靈力深入查探了謝無妄的修為。
金丹後期,距離元嬰僅一步之遙。
這何止是天才,簡直是恐怖。
顧驚歡在劍祖的親自教導與護航下,在秘境險境生生死死,才努力地突破築基,正式結為金丹。
而謝無妄和他同時入門,明明在他離開宗門前,還總是低自己一個小境界。
現在卻直接遠超自己。
先不論顧驚歡怎麽想,任何門派都不缺天才,而任何天才在謝無妄所在的地方都會變得黯然失色,怎麽不會引起旁人的嫉妒。
所以謝無妄一直小心隐藏自己的修為,就連宗門大比也小心翼翼,只敢暴露出逼近金丹的修為。
顧驚歡不意外,也無法置喙。
但他依舊有些自嘲,恐怕謝無妄之前在自己面前表現出的低一境界,也是僞裝,他到底從什麽時候開始隐瞞的?
自己還是太過自信了,以為自己對謝無妄有多了解。
“不過,你的目的達到了。”系統在他耳邊出聲,“誰都沒發現你最後一句話圖窮匕見……謝無妄最後會被逐出山門。”
作為反派的數值飛升,都在說明他這一步沒有走錯。
“現在我争取到的這點時間,足夠那些人冷靜下來,思考這件事的利弊。”顧驚歡一邊理順自己的思路,一邊斟酌道:“只要我還在劍峰,還在思過崖上受罰,謝無妄就不會死。”
“所以結果已經很确定……”
風乍起,仿佛掀起一場雪,顧驚歡擡頭看向天色,才發現的确下雪了。
一個人出現在思過崖不遠處,樹影傾倒下來将其掩蓋,只留下握在劍上的清俊的手。
他不知道安靜站在這兒看了多久,直到顧驚歡不能裝作沒發現,在心裏狠狠吐槽一番,才無奈地睜開眼,朝身後看去。
“你傻站在那兒不累嗎?”
那人沒有說話,只在顧驚歡思考究竟要不要繼續理他的時候,從陰影中站出來。
謝無妄已經脫下了問劍仙的弟子服,僅着一件黑色勁裝,用用星隕煉成的劍倒是拿着。
他看向顧驚歡的眼神溫柔又缱绻,只是隔了太遠,沒讓顧驚歡察覺到。
顧驚歡只是隐約覺得謝無妄情緒有點過于平靜,也意料到接下來他要說些什麽。
“我要離開了,師兄。”謝無妄輕輕開口。
顧驚歡閉上眼,心道果然如此。
“我承諾與問劍仙兩無瓜葛,我在問劍仙的留影、玉碟、名錄也會全部銷毀,對外宣稱我已經死亡。”謝無妄平靜地說出這些對他并不公平的結果,然後話音一轉:“我只要求了一件事。”
“就是我還想再見你一面。”
呼呼的風灌入顧驚歡耳中,其實謝無妄似乎因為某種顧忌,刻意和他保持距離,他聽的不大真切。
但是最後一句話,如同沉悶的鼓聲,在耳邊敲響。
見自己幹什麽,他處心積慮,想把謝無妄趕走很久了。
顧驚歡心裏不是滋味,不知道是替謝無妄還是對自己憤怒,看上去沒能露出一點笑容。
“你現在金丹後期了?”顧驚歡直勾勾盯着他問。
謝無妄影子僵了一瞬,很快放松下來,無奈道:“是的,被你看出來了。”
“差一步就元嬰,和峰主掌門并列的境界。”顧驚歡自言自語道,“多少人卡在金丹一輩子,我可能連你五分之一的實力都不到。”
“我是不是有點多管閑事了?也許沒有我插手,你都可以一走了之……”
顧驚歡并不是在介意什麽,而是真的在想,自己這種實力離謝無妄越來越遠,以後真的還能當反派嗎?
是不是多少有點不自量力了。
而謝無妄誤會了,他急迫地上前兩步,最後又生生将自己釘在原地。
自己不是故意想瞞着他。然而直到剛剛他都在慶幸,幸好瞞住了,驚歡才會不顧一切來救自己。
他知道這種想法的卑劣,他賭的是驚歡放棄自身安危——他明明什麽都不知道,而自己本可以不牽扯他。
但自己卻選擇将人擁緊,用利齒刺破單薄脆弱的肌膚,像野獸咬住獵物。
“師兄……驚歡,不管你怎麽看我,”謝無妄低聲道,“你都是我最重要的人。”
天色一點點暗下來,而謝無妄和顧驚歡再也沒說過話,謝無妄站在原地,仿佛這一天時間都打算用來看着他。
顧驚歡覺得太安靜了,才多問了一句:“你之後打算去哪裏?”
謝無妄面色如常:“雪境。”其實是被放逐過去的,雪境環境惡劣,人跡罕至,只有妖獸出沒,就像亂葬崗一樣遍布屍骨,很多叛出宗門或者罪大惡極的邪修為了躲避追殺,才會勉強躲去雪境。
當然,裏面也不乏機緣,謝無妄這種怪胎去雪境提升實力其實比較正常。
所以他沒有告訴顧驚歡。
顧驚歡也沒想到這一層,他只是在想還有什麽話題可以聊。
畢竟謝無妄要走了,最後一次聊天,總不能一直尴尬下去。
自己要不要說一些打消謝無妄疑慮的話?他一直站在這裏,也許是懷疑洩露身份的是自己,這麽多年可只有自己知道過他的身份。
所以謝無妄現在是在試探自己的态度?
他一直不說話,謝無妄也不将懷疑說出來,是想從自己身上看出破綻嗎……?
顧驚歡渾身繃緊起來,雪花飛舞中掩下了眸子中的警惕。時間一點點過去,留給謝無妄的時間不多了。
謝無妄突然下定決心似的,朝着顧驚歡走過來,顧驚歡控制不住地屏住呼吸,往後退了一步。
謝無妄難道要動手?
還不等他反應過來,謝無妄已經快步走到他面前,高大的陰影壓下來,造成壓迫感與窒息感。
與他同一年入門的“小師弟”如今已經比他高半個頭,将額頭輕輕貼在顧驚歡額頭上。
因為驚愕,顧驚歡睜大眼睛,愣愣地和那雙柔和的眼睛在極近的距離中對視,連呼吸噴灑在自己臉上都察覺不到。
謝無妄的姿态永遠有一種高高在上的冰冷,看同門都一副漠然的模樣,這還是顧驚歡第一次看清這雙眼睛裏出現其他神情。
似乎有什麽東西從兩人肌膚相觸的地方傳過來。
“這是什麽?”顧驚歡感覺自己體內好像出現一顆神奇的內丹,和金丹不同,它源源不斷提供着靈力,并不喧賓奪主。
“妖丹。”謝無妄說,眼眸中全是顧驚歡的影子,低笑道:“我就是靠這個掩蓋身份。”
四舍五入,本來這顆妖丹就是在顧驚歡的幫助下拿到,也應該屬于他。
顧驚歡明悟了。怪不得謝無妄一定要去試煉秘境中拿到它,而現在謝無妄要去雪境,不用靠它掩蓋身份了。
但百年大妖的妖丹可遇不可求,不是所有妖都能結出妖丹,即使不用來遮蓋氣息,其源源不斷提供靈氣的能力就說明它足夠珍貴。
顧驚歡将人推開,氣息不穩地摸着額頭:“把它給我了,你怎麽辦?”
謝無妄:“不要擔心我,反正我一定能活着回來見你。”
不對勁,今晚謝無妄說的話和舉動,都讓顧驚歡有種別扭感。
也許是因為要離開了,心情不好?不過沒懷疑自己,倒是讓顧驚歡松一口氣。
但是他為什麽不懷疑自己?
而且妖丹可是主角最大的機緣之一,謝無妄居然舍得分給別人……
顧驚歡斟酌再三還是沒問,眼眸中掩下所有如履薄冰的揣測,重新擡起頭,已經露出和平常別無二致的笑。
“那我真的相信你了。”
青年側過臉,連飄雪都無法掩蓋這一笑中的明豔:“祝你此去順風順水,武運昌隆。”
也許再見面的時候,謝無妄已經是元嬰了。
顧驚歡不知道謝無妄搶走了他留在寧秋那兒的玉牌才走的。他還有更重要的事,以及一些別的安排。
謝無妄走後某天,寧秋就押着另一名弟子來到思過崖。
思過崖的錘煉讓顧驚歡有些疲憊,卻并不無力,至少讓他的五感變得極為敏銳。
當那名弟子被壓跪在地上的時候,顧驚歡就聽到這人嘴裏傳出來一聲極為短促的嘲弄的笑。
“老實點。”寧秋聲音沉下來。
“沒事,你可以把他放開。”顧驚歡語氣也冰冷起來,從打坐的姿勢站起來,“他身上貼着符,跑不了。”
這就是和謝無妄比賽時,用暗器傷了他,最後又莫名消失的弟子。
系統卻在他腦海中叫出弟子的另一個身份。
聽完寧秋和系統的話後,顧驚歡一句話回答他們:“我知道了。”
随即又對寧秋說:“你先走吧,我需要和他單獨聊聊。”
在确定沒有人在偷聽,且布下防偷聽的禁制後,顧驚歡直接叫破它的身份:“心魔?”
不等心魔做出驚愕表情,顧驚歡接着道:“我不知道你用什麽手段進入了問劍仙,但你處心積慮地隐藏,現在的你弱小地連普通弟子都打不過。”
面對顧驚歡看破一切的眼神,心魔不複方才的嚣張,顯得有些驚懼起來。
它從沒想過這麽快被識破真身。
的确,現在的它很弱小,過去被他奪舍的一直是散修或者凡人,自然沒有多大能耐。
所以它在發現同類的氣息後,直接惡從中來,忍不住引誘這個僞裝很好的人魔混血暴露魔氣。
邪魔對自己的同類從來不友好,就像鬼媒的态度一樣,心魔出手的目的也很簡單。
如果修仙門派發現門下多了一個人魔混血,他們會不會混亂起來?
不過它現在還不太熟練,居然被寧秋發現了不對勁。
“你當如何?”心魔怪異地笑起來,“哎呀,只是個混血而已,你這人類好生奇怪,居然還幫他。”
顧驚歡靜靜地看着他。
“我把你找過來,是要和你做一筆交易。”顧驚歡雙手交疊,“當然,你沒有拒絕的權力。”
無視心魔惡意的目光,顧驚歡自顧自道:“你做過的那些事,比如讓謝無妄身份暴露,破壞宗門大比,這些賬我會認下來,也不會把你交給掌門。”
心魔的目光變得驚愕,心想這人瘋了?
“相對的,你的活動範圍以後只在我身邊百尺內。”顧驚歡認真說,“不然我就殺了你。”
心魔哈哈大笑起來,為這個人類提出的堪稱荒誕的交易。
“這樣吧,我也提出一個交易,我交不交給掌門無所謂。”心魔的眼神中流露出一絲貪婪,“我可以任你驅使一段時間,最後你把這具身體給我。”
劍骨……這可是劍骨之身,它從來沒有想過能被自己碰上。
顧驚歡卻突然意識到這句話中的訊息。
身體給它,意思是,奪舍。
可以奪舍的邪魔,比他想象中更危險,顧驚歡當即撕破臉,幾個法器罩下來,将邪魔牢牢困住。
直到被關嚴實,邪魔還保持着那張懵逼臉,不明白發生了什麽。
顧驚歡是想背黑鍋蹭點反派值,但不至于分不清什麽是真正的危險,如果他答應了才是與虎謀皮。
“黑鍋随時能背,但是你,我要交給師父。”顧驚歡眼神落下。
當然,心魔還是起了點作用的,在被顧驚歡關走之前,它将人魔之子的消息在問劍仙弟子中散開。
但是各峰峰主有意封口,而且根本沒幾個弟子看到重重魔氣之後的真實場景,說的話未必可信。
一些人的打探落到了顧驚歡身上。
畢竟當時他是唯一一個進入魔氣,和謝無妄接觸的人。
此時顧驚歡已經結束懲戒期。對此,他沒有表現任何不滿和冷眼,只是意味不明地垂下眼:“真的是謝無妄嗎?”
一切都被掩蓋下來,你們真的清楚真相嗎?
他不知道這句話在層層波折後,被曲解成什麽模樣,又在某天極為強烈地反噬到自己身上。
他在某天,突然發現自己的玉牌亮了。
自從将另一塊私人玉牌交給寧秋後,他似乎就很少用過,謝無妄消失後更是一次沒有用玉牌聯系過自己,寧願親自來找他。
直到這次,玉牌亮起淡淡的光,顧驚歡聽到另一端傳來清淺的呼吸聲,才知道怎麽回事。
原來跑到謝無妄身上去了。
謝無妄大概也沒有用玉牌聯系自己的意思,不然也不會這麽久毫無音訊,但是此刻卻悄悄地将靈力注入玉牌,喚起兩人之間的聯系。
顯得非常怪異。
顧驚歡和謝無妄半晌誰都沒有說話,直到顧驚歡輕輕問了一聲:“謝無妄?”
另一端的呼吸才一滞,似乎等了這聲呼喚好久。
“驚歡。”他已經不再叫師兄了,雖然以前也不經常叫,只在特定時機故意叫。
“嗯。”顧驚歡應聲,“你還好嗎?”
從呼吸中聽不出什麽,但是謝無妄的氣息有些太淡了。
“我沒事。”似乎知道顧驚歡在想些什麽,謝無妄已經搶先開口,“只是……突然想起來很久沒聽你說過話了。”
雪境中人活着都艱難,別說傳訊,傳訊符也做不到。
謝無妄:“其實我本不該這樣做……”
和顧驚歡保持距離才是最好的,畢竟當時他就是這麽答應的問劍仙。
而且他的确怕被顧驚歡聽出不對勁,被他找過來。
但是只是說句話,自己的位置不會暴露,驚歡應該找不到自己。
謝無妄想着就露出一個笑,不遠處橫陳着二十幾具修士的屍體。烏黑的血從衣服滲透出來,染濕了他所坐之處的皚皚白雪。
顧驚歡聽着他和平常別無二致的呼吸聲,手卻慢慢握緊。
指甲已經掐進肉中,卻渾然不覺。
終還是走到這一步了。
即使自己盡力拖延,轉移視線,其他門派恐怕還是注意到了謝無妄。
而因為問劍仙封口處理做的不錯,沒人知道謝無妄去的地方是雪境——除了自己。
和謝無妄暴露身份時一樣,如果不是顧驚歡知道自己當時被其他事絆住,恐怕真的會懷疑是自己做的。
“算了,反正都一樣。”顧驚歡頓了頓,“都能達到最後的結果就好。”
現在他只要假裝聽不出異樣,坐在問劍仙等謝無妄的呼吸消失。
然後不論謝無妄這一劫後是死是活,顧驚歡都坐實了幕後黑手這一名頭。
于是他毫無感情地單方面截斷了玉牌的傳訊。
系統看着他的表情,從截斷消息後再也沒笑過,就知道這件事還沒完。
“你要去哪??”
顧驚歡不知道自己以後會不會後悔,他只知道隐晦的求救都到了自己面前,他無法坐視不理。
雪境的風雪茫茫撲面而來,他的心一點點冷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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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他是在一條冰縫中找到謝無妄。
雪境的範圍極大,而且溫度極低,修士進入其中必須用靈力護住體溫,如果一寸寸找過去,顧驚歡就是把靈力榨幹也找不到人。
但正是在雪境的修士需要耗費極大的靈力形成靈氣罩,顧驚歡才能根據靈力殘留,找到曾經發生過激烈打鬥的地方。
他循着殘留痕跡找過來已經是第三天,而謝無妄也在冰縫中呆了三天,因為失血過多加上受傷過重,暈了過去。
換成其他人,這三天還不等顧驚歡找到就已經變成屍體了,然而謝無妄卻頑強地還剩下一絲脈搏。
顧驚歡立刻将自己帶來的丹藥喂他吃下,然而謝無妄凍僵後嘴巴閉得很緊,顧驚歡無奈,只能掰碎成小塊一點點喂進去。
他也看到不遠處已經變成冰雕的二十多具屍體,黑褐色的血液凝固在狹小的空間中,到處都是。
“謝無妄,謝無妄。”顧驚歡搖晃着凍僵的身體,“你還能聽見我說話嗎?”
謝無妄只能隐約聽到聲音,他的意識沉入深層,全部精力用來維持那一絲生命力。
來人不知道是敵是友,但是謝無妄的身體已經在他大腦判斷前做出反應。
聽到顧驚歡的呼喚,他緩緩放松下來,一直握在手中的星隕也落在地上。
顧驚歡坐在他旁邊,有些無奈地看向頭頂只剩下一條天際線的冰縫。
他試圖用靈力替謝無妄療傷,不過很快發現撐不住。療傷就像無底洞一樣需要靈力,但他還得把人帶到安全的地方,靈力要省下來維持兩人的溫度。
帶回山也不行,雪境是離開不了了,恐怕只要謝無妄踏出這片地方,就會立刻遭到無止境的追殺。
只能把他送回他自己所處的勢力去。
有系統在,顧驚歡當然知道謝無妄收攏了一大批逃亡到雪境的邪修或者亡命之徒。這些人無法離開雪境,但是又打不過謝無妄,久而久之居然願意聚集在他麾下,更別提謝無妄還是人魔之子,這就更讓這批對正道門派深惡痛絕的人樂意效忠。
不過本質上,謝無妄只是利用他們。在雪境,如果沒有足夠強的生存資本,根本活不下去。
“正南方向,三百公裏。”系統給他導航,“先離開冰縫,到上面去更容易找到方向。”
顧驚歡點點頭:“我知道。”
他看了一眼身後那些屍體,沒有什麽感情波動地撇開眼,蹲下身将謝無妄拉起來,一點點挪到自己背後。
謝無妄比較沉,不過更讓人在意的是他渾身的冰冷,仿佛能透過衣服和皮膚傳入骨頭。
顧驚歡仗着他昏迷聽不到,喃喃自語:“我救你了,謝無妄,我真的在救你。”
“以後我們不得不斷絕關系的時候,希望能和平一點……不要用對付敵人的那些手段對付我。”
謝無妄沉沉地靠在他背後,呼吸輕微地幾乎沒有。
雪境的靈力之微弱,幾乎讓顧驚歡只能靠妖丹來維持力量,他走得匆忙,怕耽誤一會兒謝無妄就沒救了,因此身上也沒帶多少靈丹。
準備不充足,讓他在找人時就消耗了大量力氣,而這一刻似乎命運還不打算放過他。顧驚歡禦劍飛到一半的時候,突然覺得耳朵有些耳鳴。
……不,不是耳鳴,是一種尖銳到無法捕捉的聲音在空氣中回蕩,一陣陣無形的音波像被石頭驚動的潭水,一層層蕩開。
雪崩了。
大塊雪團砸下來,雖然并不致命,但是顧驚歡立刻停止上升,任由自己下墜。
冰縫中的光被頃刻間覆蓋。
“雪境中雪崩是常有的事。”系統聲音在黑暗中冷靜地響起,“現在上面正在發生一場極大的風暴。”
顧驚歡失神地開小差,心想根據來時自己對周圍地形的估計,現在覆蓋在冰縫上的雪可能有幾百米,想要從上面出去幾乎不可能。
換句話說,出口被堵住了。
令人窒息的黑暗中,氣溫更低,顧驚歡只能攤開掌心,點燃一團小小的靈火,勉強照亮前方的路。
要麽前進,要麽後退,反正他都不知道自己的靈力能不能支撐兩人走完這段路。
“系統,你幫我選一個吧。”
系統于是指了一條路:“往前。”
它沒解釋,顧驚歡也沒猶豫,直接背着謝無妄在黑暗中前行。
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只知道黑暗将一切情緒都吞噬,他甚至沒有多少力氣停下來猶豫。
中途謝無妄似乎醒了一次,但是什麽話也沒說,只是默默地收緊了手,将顧驚歡摟住。
顧驚歡于是說了這些天的第一句話,聲音沙啞但依舊溫柔:“繼續睡吧。”
和以前不同,這次顧驚歡完全沒有把握兩人是不是能活下去。
雪境中的變數太大,最致命的還是靈力不足與低溫,如果沒有謝無妄曾經給自己的妖丹撐着,恐怕他也早就倒下了。
終于,某一天顧驚歡發現自己已經感覺不到自己的體溫,掌心才亮起一絲靈火。
很多血從身上滲透出來,沿着他行走的路徑,已經綿延了不知道多少距離。
是雪境的罡風刮着他的皮膚,導致他看似沒有受傷,其實已經滿身傷口。
他也聽說過曾經有人進入雪境風暴後,被淩遲一樣的風削成碎片,沒想到居然真有如此厲害。
顧驚歡亂七八糟地想着,視線卻模糊下去,耳邊傳來系統驚慌失措的呼喊:“顧驚歡!別睡!醒醒啊!”
顧驚歡将最後一點靈氣渡給了謝無妄,抓着他的手腕睡在了旁邊。
他心想要是幸運的話,謝無妄醒過來就能把自己叫醒,要是醒不過來也沒辦法了,他現在真的很累。
小小地睡一下,應該沒關系。
卻不曾想,這一覺醒來,居然滿口的血腥味,躺在另一個人的懷裏。
“……系統,我睡了很久嗎?”
系統幽幽道:“謝無妄都醒過來一次了,你說久不久?”
它作為旁觀者目睹了一切。
謝無妄醒過來時,看到顧驚歡暈倒在自己身邊,氣息低微到可怕,還在努力用最後一絲靈力護住謝無妄的體溫。
當時這個外界忌憚不已的人魔之子,臉色一下子變得極為恐怖,仿佛要毀滅世界的氣息層層上漲。
巨大的恐慌攫住他的心髒,他從來沒有這麽清晰地認識到,顧驚歡會死,那個永遠溫柔如驕陽一樣的影子,會消散在自己面前。
“不要死……”他将仿佛睡着了一樣的人抱入懷中,仿佛要揉進自己骨血中,“如果你死了,我一個人都不會放過。”
不管是他自己,還是那些正道宗門。
但是現在兩人都已經瀕臨絕境,謝無妄被心悸的直覺喚醒,不知道什麽時候又會昏過去。
而顧驚歡體溫極低,受傷嚴重,他的靈力被用來護住謝無妄的體溫,而沒有管自己的傷勢。
明明狀态如此差,他睡着的模樣卻是恬靜的,暗淡的光落在他長睫上,仿佛落下一層細雪。
巨大的割裂感讓他此刻看上去像夢魇幻化出的妖異的畫,謝無妄是畫卷的唯一擁有者。
謝無妄怔怔地擡手,捧住他的臉。
做出了一個決定。
系統将這些告訴顧驚歡的時候,顧驚歡的心髒一直在往下沉。
謝無妄的恢複能力驚人,依靠的是人魔混血,所以為了治療顧驚歡的傷勢,他将自己的血喂給顧驚歡。
至于怎麽喂的,顧驚歡不怎麽在意,反而沉默地看着自己身上的傷勢。
的确恢複地很快,堪比療傷聖藥。
但是他同樣察覺到自己和謝無妄産生了一絲莫名的聯系。
仿佛是……水乳交融過後的感覺,顧驚歡突然極容易被謝無妄影響到心神,仿佛稍微意志不堅定一點,就會被他控制。
而從謝無妄那兒感受到的情緒,最深刻的是——
“喜歡他……”
“喜歡到想把他融進血骨……”
“不會讓他消失在我眼中……誰也不能……”
顧驚歡失措地将他推開,謝無妄再次陷入昏迷,靜靜地躺在地上,仿佛剛剛一切都是錯覺。
喜歡自己?從什麽時候開始的?
只是這麽簡單幾句話,就能隐約察覺情緒走向的逐漸偏執,顧驚歡從不敢小看謝無妄的另一半血脈,因此驚慌下選擇了推開。
“別擔心,這點血不會讓你入魔。”系統說,“他抱着你,其實是害怕你失去體溫。”
這種情況下,就算有私心,也只敢借用擁抱表達而已。
“我……”顧驚歡失去言語,他腦子無比混亂。
他想到過謝無妄懷疑自己、恨自己,或者将自己視為還算關系不錯的朋友,卻從沒想過他會喜歡自己。
不過即使想不通,眼下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他察覺到周圍稀薄的靈力在朝着謝無妄身上湧,這是要突破的征兆。
而這裏的環境和靈氣顯然不夠他突破,至少也要轉移到外面。
顧驚歡重新将謝無妄背起來,再次朝着漆黑的前方走去。
這次他走的更着急,更果斷,甚至靈氣不要錢似的召喚出飛劍,禦劍飛行起來。
禦劍需要消耗大量靈力,之前還想着省一省,畢竟他們很可能出去後也要在茫茫雪境中走很久。
現在卻不需要了。金丹突破元嬰會天降異象,靈力乍洩,就算現在他把自己榨幹了,也能借機會補充。
當然更重要的是,如果不立刻出去,天雷砸下來,會把他們徹底埋死在冰縫裏。
顧驚歡朝着不見天日的冰縫口飛去,劍氣凝成實質環繞,密不透風地将他保護起來。
他帶着人沖入冰層,視線被白茫茫的一片覆蓋。
一個時辰……兩個時辰……
靈力再次枯竭,妖丹的運轉也出現凝滞,散發暗沉的光。
當劍氣無法再保護他的時候,眼前終于出現了光。
久不見天日,光亮将他的眼睛刺激出生理性淚水。
他脫力地倒在地上,墊在謝無妄身下,就像兩人第一次見面,在大火中保護他那樣。
謝無妄的天劫來勢洶洶,即使他身體情況糟糕,靈氣匮乏,依舊已經在天空中凝聚出巨大的烏雲。
雷光閃動,仿佛在醞釀着一場久違的風暴。
這種情況下,謝無妄身為主角也許能度過天劫,但顧驚歡就不一定了。
他現在脫力至極,而天劫波及範圍之大,他很難逃出去。
而且就算逃出去了也依舊在雪境範圍內,他現在燈枯油盡的身體,根本維持不住體溫。
顧驚歡胡思亂想的同時,發現謝無妄有了動靜。
他終于醒了過來,在天劫當頭的時候。
然而他醒過來的同時,睜開眼睛卻露出琥珀色的豎瞳。這不是謝無妄正常的模樣。
顧驚歡頓時警鈴大作,謝無妄現在還清醒嗎?他邪魔的血被喚醒後,會不會下意識咬自己?
而他現在的神情也很奇怪,明明剛醒不久,卻又像一直清醒着,瞳孔中沒有一絲困倦,直勾勾盯着自己。
顧驚歡呼吸一窒:“謝無妄,你……”
謝無妄勾了勾嘴角,沒讓他繼續把話說下去。
顧驚歡身體都僵住了,謝無妄醒來是好事,不過是用另一幅模樣醒的,側面說明他現在的确狀況極為糟糕。
他似乎也沒有失去意識,但糟糕的是壓在自己身上,顧驚歡想移動一下都困難。
“我把妖丹還給你。”顧驚歡輕聲道,“聊勝于無,多少能幫你抵擋一點雷劫。”
謝無妄垂下眼,無聲地拒絕。
他處于一種半理智半混沌的狀态,對于顧驚歡的話沒有任何回應,但就是不放他走。
他将已經脫力的顧驚歡攏在懷中,用身體籠罩在上方。
顧驚歡只顧着睜大眼看他動作,連呼吸都忘記了。
明明謝無妄沒有說一句話,但顧驚歡耳邊仿佛響起兩個字:“別怕。”
第一道天雷在烏雲中凝聚,然後狠狠落了下來。
天雷降落的地方撐起靈氣罩,然而這靈氣罩并不普通,濃郁的魔氣随之出現,将其染成黑色。
第一道雷扛了過去,随即數道又同時落下,帶着滅世般的威壓,狠狠劈在謝無妄身上。
周圍一切已經在天雷中湮滅,雪也融化成黑色,露出光禿禿的荒蕪大地。
而被謝無妄護在身下的顧驚歡,完好無損。
顧驚歡頭暈目眩,驚慌與震驚地看着謝無妄擋下天雷。
他以為謝無妄能撐到天劫結束都不錯了,但他居然還打算……将自己護住。
顧驚歡躺在地上,仿佛整個思緒都随着天雷被炸開,眼睜睜看着一道又一道天雷落下。
謝無妄受的傷越來越嚴重,逐漸無法支撐,伏下身子,嘆息一樣地将顧驚歡抱住。
仿佛這樣能汲取一些力量。
魔氣織就的保護罩破了又立,直接承受天雷力量的謝無妄逐漸變成一個血人。
直到最後一道紫色的天雷落下,将保護罩擊碎,直接砸到謝無妄背上!
然後煙消雲散,烏雲逐漸退去,濃郁的靈氣從天劫餘聲中乍洩,雪境中難得下了場雨。
顧驚歡已經沒有能力去思考謝無妄怎麽撐過去的了。
積攢了一定力氣和靈力的丹田又開始瘋狂運轉起來,顧驚歡用盡力氣地治療謝無妄身上的傷。
“撐住……你已經是元嬰了,謝無妄,千萬別倒在這裏……”
謝無妄的眼睛沒有阖上,琥珀色的眼瞳在半阖的眼簾下仿佛流露出金光。
他的視線落在顧驚歡的側臉上,上面擦上一點血,像紅色的胭脂一樣。
往日都是淡淡的眉眼,雲霧一樣的秀氣好看,只有在看向自己的時候,仿佛白紙上渲開一點墨那樣心驚。
謝無妄突然說話了,靠在顧驚歡耳邊,幽幽道:“……別離開了,驚歡。”
“和我一起留下來,留在雪境。”
像悶雷突然炸響,顧驚歡心跳一停,猛地将他推開。
謝無妄琥珀色的瞳孔靜靜看着他,神情平靜,仿佛在告訴他,剛剛沒有在開玩笑。
“謝無妄……”顧驚歡強忍着鎮定,“你現在,是清醒的嗎?”
謝無妄果然沒有說話,而是垂下眼,任由魔氣将自己覆蓋,緩慢恢複着傷口。
顧驚歡知道自己應該走了,趁着謝無妄現在還沒恢複,而且他本來就不應該出現在這裏管閑事。
但是想到剛剛謝無妄擋在自己身上的模樣,心尖還是止不住發顫。
他在想,合适嗎,自己要作為反派刷足夠的反派值,卻在這裏和主角同生共死。
而謝無妄還對他說,讓他留在雪境。
這不合适。
在謝無妄直勾勾的注視中,顧驚歡露出了對他立場的驚懼一般的表情。
随後像怕刺激到他,小心翼翼,但又力氣極大地,将他的手掰開,空氣中的呼吸一時間陷入凝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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