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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想到時機來得如此迅速,吳宜歸稍作收拾,留下茅元儀跟随老頭被請去見陳君。
茅元儀動了動唇角,用眼神瘋狂暗示吳宜歸帶他去,然而吳宜歸視若無睹,茅元儀和陳君有滅門之仇,倘若将他帶去弄不好沖動之下把自己和他一起送到陳君面前,變成兩只鬼。
吳宜歸跟着穿過大街,到了一座四開大門的府邸前。門匾上題了“淮南節度使府”幾個大字,一看便是新的。陳君不敢自封為王,便借了節度使的名頭,這次要趁着大婚之機為自己正名,他的居心完全展現在天下人面前。
門口兩側放着兩座威風凜凜的石獅子,擺放着兩排武器架。入府的客人無論什麽身份都需要摘下随身武器放在架子上。
陳君的确給老頭面子,沒有搜他們的身。他們穿過前院到了中庭,被安排在一間廂房等着。廂房位于節度使府的東側,門開着,眼前便能看見一個演武場,越過演武場的對面是西邊的廂房,但此時裏頭沒有人。
陳君是個武夫,對家中布置也沒有什麽講究,所以一路看見的都是最簡樸的裝飾,看着都冷冰冰的,不近人情。
老頭被請去見陳君,吳宜歸在廂房裏等着,圓桌上放着一盞涼茶和幾顆幹到裂開的餅,色香味俱無,讓吳宜歸越發懷疑這位所謂“文武雙全”的節度使大人的品味。
眼前時不時跑過幾個身穿便服的男子,偶有幾個還穿着铠甲。吳宜歸覺得陳君定然很忙,他此刻既忙着捉茅元儀,又忙着大婚,還要安撫淮南王城內的百姓以及權衡淮南和附近其他節度使的關系。
老頭一去不回,吳宜歸眼見着日落西山即将要坐不住的時候,但見一個高級将領匆匆出門,又過了不久,那人帶來了一個人——居然是那日在渡口見過的跟在長公主身邊的護衛張岱。
張岱身邊還跟着一個小随從,當二人經過吳宜歸的眼前的時候,吳宜歸神情一怔,目光多在那随從的臉上瞧了幾眼。
因為那随從便是葉蓁,她怎麽也來了?!
“請二位稍等,我去禀報将軍。”迎接二人的将領道。由于陳君久在軍中,他們更習慣稱呼他為将軍,而不是大人。
張岱和葉蓁就在對面的廂房裏等着,張岱也奇怪公主怎會選擇親自到府上回帖,路上都是暗樁眼線,即使喬裝打扮也難免會有洩露危機,公主一聽見吳宜歸被請去見陳君,她便想也不想親自過府。張岱覺得,公主對待這位吳姑娘太過特別了一些。
只不過是一個盜墓賊,為何公主會對她如此上心?
隔着一個演武場,扮作小厮的吳宜歸和扮作随從的葉蓁目光偶然相觸。吳宜歸僵硬一笑,盡量讓自己顯得和善,對面的葉蓁則是平靜如常,甚至連眉頭都沒有動一下。
吳宜歸心裏十分忐忑,葉蓁随意一道目光就讓她莫名不安,她甚至覺得自己的僞裝已經被她看穿了。無論自己出現在哪裏,葉蓁就跟到哪裏,埋在暗中的盯梢不少,自己始終難逃葉蓁的監視。不愧是權傾朝野的公主殿下,她這麽有權有勢,自己難逃魔爪,與其一再躲避,不如正面和她說清楚——自己不是柳容修。
下定了決心之後,吳宜歸站了起來,朝着對面走去。
來到門口,葉蓁八風不動,穩如泰山。倒是張岱自動退到門外,合上門扇,替二人創造獨處交談的機會。
葉蓁親自斟茶,“坐。”
吳宜歸坐在她對面,不知怎的,手心居然緊張出汗。葉蓁光是坐在附近,什麽也沒有做,就能爆發出一股強大的氣場。
葉蓁道:“我聽說王太傅突然答應主持陳君婚儀,便知道其中定然有你的參與。王太傅那般迂腐之人,也只有你的話他才聽得進去。”
“我不是你想的那個人。”吳宜歸鼓起勇氣,打算攤牌,“我不是柳——”
但是她卻被葉蓁伸手抵住了嘴唇,葉蓁的指端還帶着些許溫度,這一碰觸,使得吳宜歸渾身一顫,仿佛有一股電流自打葉蓁的指端竄流而過全身。
吳宜歸只得愣愣地瞧着葉蓁,感覺她明明知道,卻又不讓自己說出口,仿佛只要不說破她就還是柳容修一樣。
葉蓁見好就收,“你先別說,你聽我說完。”她收回手,指端一點茶盞,在桌面上寫上姓名和生辰八字,“這是我的生辰八字,在我出生不久,父皇母後便找了前國師玄奕測算,玄奕說,我乃是神龍之象。父皇母後都信了,把我捧為掌上明珠。普天之下沒有我得不到的東西,也沒有我做不成的事情。”
葉蓁陷入久遠的回憶,目光悠遠:“在父皇母後的照顧下,我真以為我無所不能,所以年少時性格張揚跋扈,從不把任何人放在眼裏。連我同胞的弟弟葉芑也對我畢恭畢敬,我是父皇母後唯一的女兒,他們疼愛我比疼愛其他皇子更盛。”
“站在頂峰久了,偶然間才發現,在我身後除了疼愛我的父皇母後之外,我沒有一個朋友,沒有一個親人。我知道那些宮女太監全都在讨好我,那些大臣和公子們也都是為了權勢才攀附我。”
葉蓁的講述停在這裏,擡眸凝視着吳宜歸,她的語氣放緩,帶了些許柔情:“直到在掖庭宮見到一個人,我才知道什麽是靈魂相契,志同道合。”
吳宜歸眸色微閃,她感覺到在葉蓁的注視下,自己身體裏的有某塊地方被觸動,她在盡量克制那種感覺。她的手放在膝蓋上攢緊,相互按着,如果不這樣做,她難以克制想要伸手去撫摸葉蓁的臉的沖動。
“你與她長得一模一樣,你是從她的棺椁裏爬出來的,你的身上應該還帶着我給她的玉珏。”葉蓁一字一句清晰道,她忽地抓起吳宜歸的手,撩開她的袖子看見上面一道疤,“這是小時候我捉弄你,推你下臺階傷到留下的疤。”
不等吳宜歸反應,葉蓁又點到吳宜歸的額前,“這裏本有道刺青,是你惹怒母後她下令罰你的,但是後來我想辦法找人替你抹去痕跡,但現在還有淺淺的痕跡……”
“這些細微的痕跡都在,你怎能說服我你不是容修?!”
吳宜歸被她抓住手腕的那一刻,在被她點到額頭的那一刻,心中有一團火在燃燒着。那句醞釀已久的想要否認的話始終無法說出口,她感覺自己的意識在飄遠,心底裏的那個聲音又在和她說話:別讓她傷心,此刻你就是柳容修。
吳宜歸對心底的那個聲音說:可我并不是柳容修,如果我承認了雖然能給她一時的希望,讓她有一瞬的歡喜,然而我不能永遠地騙她,遲早有一天,她會發現我并非她心中思念的那個人,到時候她會更加難過,更加傷心。與其給她希望再破滅,倒不如一開始便告訴她我不是她的柳容修。
你占據了我的身體,強行讓我醒來,現在你連安慰她都做不到嗎?
你……你是柳容修?
嗯,我是她殘存的記憶,現在是我求你,請你不要讓她難過。
當吳宜歸恢複意識的時候,她懷中抱着葉蓁,而葉蓁靠在她的肩頭,肩膀在顫動着。葉蓁用力地擁住吳宜歸,深怕她就像是個幻影一樣,随時會消失。
吳宜歸感覺到肩頭後背一熱,旋即清楚,這是葉蓁的眼淚。
“你知道不知道有多少次我這樣見到你,一路趕來見你的時候,我心中既期待也害怕,害怕這是另外一場夢,是我的另一個幻覺。到了埋骨之地,見到你的墳空了,有人目睹你出現,我還是不敢信。直到在河上重新見到你,直到我真切地接觸到你,才敢相信這不是夢,不是幻覺。”葉蓁哽咽,“容修,你不要再離開我,不要再讓我失去你。”
她思念柳容修,居然已經到了出現幻覺的程度?
吳宜歸思忖片刻,終于還是心軟,她沒有松開葉蓁,而是輕撫着葉蓁的脊背,葉蓁真的很瘦,隔着衣裳,還是能夠感覺到她清晰的背脊骨骼。公主養尊處優,絕不會被餓着,只能是她自己食不下咽。
“我在,我是真實的,只是——我不記得以前的事情了。”吳宜歸踟蹰着回。
葉蓁松開吳宜歸,她的眼眶通紅,臉頰還殘有淚痕。“沒有關系,只要你回來就好。”
美人落淚,我見猶憐。吳宜歸于心難忍,只好拿出手帕替葉蓁細細擦去淚痕。
葉蓁蒙了霧氣的一雙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瞧。
吳宜歸被看得不好意思:“你能和我講一講柳容修的故事嗎?”
葉蓁吸了下鼻子,“她雖出身卑賤,但卻不服命運,憑着一身才華得到母後的賞識,提拔為宮中女官。後來,她又被父皇欽點成為了父皇手中的朱筆。她驚才絕豔,曾在詩臺上評斷天下才子文章,入住文學館,被奉為文壇領袖,名動天下。”
“後來呢,她為何會死?”
“自從母後去世,父皇因為過于思念母後而思念成疾,卧床不起,在他纏綿病榻之際,各地藩王和節度使蠢蠢欲動,為了鎮住各地藩王節度使,我出城親去隴西,說服了秦家幫忙。等我回來的時候,有人告訴我,容修已反,被元春就地伏誅……”
“柳容修真的造反了嗎?她是你的朋友,為什麽要反你?”
葉蓁看着她:“元春說因為柳容修想要扶持其他皇子,挾天子以令諸侯。”
“那你信她反了嗎?”
葉蓁堅定道:“我絕不信。”
吳宜歸相信葉蓁的說法,因為如果葉蓁後來為柳容修平反修墓,設立七十二疑冢,親自為她入殓下葬,還為她收集詩詞編纂成冊,如果柳容修真的為了權利造反,與葉蓁姐弟為敵,那麽葉蓁沒有理由為她做這些。
在葉蓁的心裏堅定不移地認為柳容修沒有背叛她。
“你找到了她沒有造反的證據?”吳宜歸問。雖說長公主為柳容修平反,但至今為止只是她的一面之詞,并沒有看見什麽真憑實據。
葉蓁搖了搖頭,“不需要任何證據,我信她。”
吳宜歸愣怔。
沒有證據,只因為信任所以葉蓁不惜和親弟弟反目,為柳容修平反?
吳宜歸的心髒又開始鈍痛。
“容修,你怎麽了?”葉蓁見她臉色突然蒼白,扶着她緊張問。
吳宜歸額前冒出一通冷汗,她瞅見葉蓁的腰上懸挂的玉玦有藍光在閃動,而自己藏在懷中的那塊玉玦也在透着光亮。
意識混沌間,她只見着葉蓁的臉越來越近,在最終失去意識之前,她感覺到了葉蓁落在自己嘴唇上的,一個無與倫比的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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