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陰翳叢生·4

陰翳叢生·4

司淼一下高興起來,雖然不是第一次聽見,但仍然有點害羞。

她高興起來,剛想把盤子往笪淩面前推一推,讓他多吃點,就發現餐盤不知何時已經空的差不多了。

咦?沒了?

她記得她做的并不少呀,是按照王姨平時的分量做的。

但平時,飯菜總能剩下一些,不會像今天這樣,看起來好像要不夠吃了……

難道阿淩今天工作太累,所以食欲格外大麽?

所以她按照平時的分量做,便不夠吃了。

想到這,司淼有點心虛,小聲說:“我下次多做一些。”

笪淩頓了下,才“嗯”了聲。

他聲音裏略有一絲不自然,可惜司淼沒有聽出來。

高興勁頭過了後,司淼想起正事,猶豫着道:“阿淩,我有件事想問你。”

笪淩:“你說。”

司淼一鼓作氣問出來:“你,你最近有沒有收到坎特集團的邀約?”

其實她更想問他有沒有收到陳銘威的邀約,但這麽問出來,實在是太突兀了。

笪淩表情沉靜,不辨喜怒,但聲音較之之前沉了下去:“這就是你下廚的理由?”

司淼一愣,連忙要辯解:“不是,我——”

她平時也經常下廚啊,只是他總不回來,所以總是錯過。

但笪淩已經面色沉沉地打斷了她:“有,怎麽了?”

司淼猝不及防被打斷話語,還未說話,他的話便又已出口——

“你不想我和坎特合作?”

司淼嘴唇動了幾下,猶豫要不要直說其實是因為那某一個人,但她不想被他知道過去,如果直說,他會問的吧……

但她并不想被他知道那些不堪的往事,哪怕其實他已經親眼見證甚至參與過,也不想被他知道更多不堪的過去。

每個女孩子都希望自己在心愛的人面前幹淨、純粹,她也是如此。

她希望,在他心裏,她永遠是明媚的。

“坎特的老總确實來約我了,但我還沒答應。”笪淩無意識地敲了下桌面。

司淼緊張地看着他:“不要見他。”

笪淩慢慢蹙起眉:“為什麽?”

笪淩努力地回想了一遍,仍然沒能想起來對方叫什麽,只記得好像姓陳。

他對不在意的人,一向懶得上心,連記住名字都不樂意。

所以,這個人,到底有什麽魔力,能讓她對他另眼相待?笪淩的眉頭越蹙越緊。

司淼沉默了一會兒沒有說話。

但笪淩的目光如影随形,讓她無從躲避。

她最後還是被這強烈的目光逼得開口了:“我與他有怨。”

她倔強地維持住了最後一點自尊,把這段關系含糊過去了。

司淼不願意承認這是她的父親。

他不是一個稱職的好丈夫,更不是一個合格的好父親。

他從來不顧家。

笪淩靜靜地看了她一眼,黑如沉潭的眼眸裏情緒莫測,看不出他到底信了沒有。

司淼不由得緊張起來。

也許只有幾秒,也許過去了幾分鐘,他才淡淡開口:“可以。”

司淼一下松下心,但緊接着,又屏住氣——

因為笪淩又說了一句:“但這不是一筆小生意,你能做什麽,讓我放棄它?”

司淼怔然地看着他,指甲不知不覺間深嵌掌心,卻渾然不覺痛。

客廳裏的挂鐘還在繼續走針,發出了滴答滴答的規律聲音。

氣氛像一張被繃緊的弓,而話語是箭,誰說了話,這箭便射向另一人。

幹脆果斷,不留情面。

在極致的沉默中,司淼先打破了這份針落可聞的安靜。

這不像是愛侶之間的甜蜜相處,倒像是談判桌上的口蜜腹劍。司淼想。

她慢慢抿出一個笑,用那雙不帶笑意的美麗雙眼注視着對面俊美的男人,輕聲開口;“你想讓我付出什麽代價?”

不待他回答,她便垂眸數起自己擁有的:“我有一幢位于藍灣的別墅,面積不是很大,但采光很好,也很安靜,這是我最值錢的家當,如果你要的話……”

笪淩打斷了她的話,語氣冷促:“誰要你這些?”

聽起來不耐煩而嫌棄。

司淼面色白了白。

也是,他身家千億,看不上她這些屬實正常。

“那你要什麽?”她握緊了手,問。

笪淩無意識地摩挲了下腕表表帶,淡聲道:“沒想好,先欠着。”

司淼唇瓣動了動,想說些什麽,到底還是沒說。

算了,不管他要什麽,只要她給得起,那便給吧,無所謂了。

眼前忽然落下一片陰影,司淼一擡頭,便看見男人寬闊雙肩和堅實胸膛。

他傾身過來,寬大手掌扣住她的後腦,印下一個伴着溫熱吐息的吻,蜜糖般誘人。

司淼想看看他現在的神情,卻被捂住了眼睛。

“別睜眼。”他說。

……又是這句話。

司淼其實很不喜歡這句話,她喜歡在接吻時睜着眼睛看心愛的人,因為這時候看他,會在他的眼睛裏看見自己完整的倒影,就好像他的眼裏只有自己,他的世界裏也只有自己。

會有一種,她是他的全世界的錯覺。

可惜這種錯覺只發生過一次,後面,每次親吻時,笪淩不是捂住她的眼睛,就是讓她自己把眼睛閉上。

司淼并不明白,阿淩不是說他最喜歡她的眼睛麽?不是說她的眼睛最美麽?那為什麽不願意多看一看她的眼睛呢?

為什麽呢?

一個嘴唇柔軟如果凍的人,為什麽會有這麽冷硬的心腸呢……

在他身上,她幾乎沒有感受過愛意,更遑論熾烈的愛意。

她曾經幻想過有人能熾熱地、熱烈地愛她,但現實是從來沒有過。

笪淩吻的愈加深入,靈活的舌葉深入口腔,讓她很快就沒精力思考這個問題。

潮濕的吻拉着她墜入幽暗夢幻的海底,他吻的又深又急,讓她近乎缺氧。

細白的手指攥着名貴布料,拉扯出一道又一道褶皺,白與黑形成了極致的色彩差異。

身體忽然一輕,司淼小聲驚呼,抱緊了他的脖頸。

她猜到了他要做什麽,想說“我今天不太舒服,不想做”。

笪淩側頭看她,立體的五官在燈光下半明半暗,上半張臉被額發的陰影遮擋,看不真切,只看到那雙唇形優美的唇瓣一張一合——

“先讨點利息。”

……利息。

那句沒能說出口的話卡在了嗓子裏,被硬生生咽了回去。

司淼柔柔地看着他,燈光閃耀在眼底,讓她的眼眸亮晶晶的,如同藏了一整個夜幕的星空,細碎閃亮。

笪淩以為這是她願意的意思,抱着她往卧室走。

司淼攀着他的肩脖,閉了閉眼。

于是晶亮的小淚珠從眼角滑了出來。

這雙明亮的眼睛裏不僅能裝滿耀眼的愛意,也能裝滿晶瑩的淚意。

但他沒有看到。

他辜負了那雙深情眼。

--

沒過幾天,司淼在桌子上發現了兩張被杯子壓住的票。

是一位很著名的大提琴大師的演出票。

司淼拿出手機,把票拍照,然後發給笪淩。

【三水:阿淩,這兩張票是你放的麽?】

【三水:[圖片]】

出乎意料的是,笪淩這次竟然很快就回複了,幾乎稱得上是秒回。

【L、、、g:嗯。】

司淼趕緊趁着他在線時問清楚。

【三水:是我們一起去看麽?】

【L、、、g:嗯。】

這真是很稀奇啊。司淼捏着票發呆。

他很少給她發這種邀請的。

不過……

司淼記得,上一次他約自己,最後卻因為別的事情失約了。

【三水:阿淩,你會來的,對吧?】

【L、、、g:嗯。】

得到肯定的承諾,司淼放下心。

她放空了一會兒,才重新看向聊天界面。

在那個“嗯”之後,她沒有再發消息,于是他也沒有再說話。

于是司淼看向手指間捏着的票。

指尖的票經過長時間的接觸,終于有了一點溫度。

要是阿淩是當面給我就好了。忽然間,她心裏冒出了這個想法。

動作、言語,總該有一個是溫情的吧。

她剛剛拿起票的時候,第一時間感受到的,其實是它冷冰冰的溫度。

他給她的東西,從來都沒有溫度。

——就如同他這個人一般。

--

生活平淡而單調地繼續着。

司淼依然每天堅持澆花,準時上課,時不時畫一些畫。

在某天上課時,她竟然見到了一個熟悉的面孔。

俊朗白皙的男生同樣驚訝地看着她。

嗯?司淼疑惑地看着許白。

她對這個班裏的學生有些印象,對許白也有印象,所以——到底是他之前曠課不來,還是他其實根本就不是這個班裏的學生?

長成許白這樣,還是很有辨識度的,司淼能輕易地把他從人群中分辨出來。

許白豎起書擋在自己面前,小聲問身旁的好友:“這是你們這堂課的老師?”

好友也學着他的樣子擋住嘴,小聲自豪道:“對,是不是很年輕?”

許白喃喃道:“她看起來比我還小……”

好友搖頭:“司淼老師已經二十四了,比你大四歲。但她看上去确實很年輕,聽說有跳級過,好像入學也早。實話實說,我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還以為是同專業一起來上課的學生呢。”

他促狹地笑:“你可真是好運氣,難得來我們學校旁聽一次課,就能遇到央美之花。”

許白笑着踢他:“走走走,別狹促我。”

他确實不是央美的學生,是隔壁央音的,今天來只是和好友約了打球,順便旁聽一下課。

據好友說,這堂課很難搶座位,他特意給他留了一個位置,讓他一定要來。

許白望了講臺上年輕的老師一會兒,低頭在手機上搜索起來。

這回,他很輕易地搜了出來。

手機屏幕上的照片高質清晰,女孩子年輕漂亮。她安靜地看着鏡頭,露出一抹柔軟的笑。

名字是:司淼。

原來她的名字是這個。許白想。

很恬淡的名字,淨柔如水,如她這個人一般。

他托着下巴沉思了一會兒,不知道想了些什麽,忽而用手肘搗了一下好友,小聲問:“司淼……老師,她結婚了嗎?或者說,她有男朋友嗎?”

好友驚訝地睜大眼看他:“許白,你不會——”

許白有點被戳破小心思的惱羞成怒:“我就問問!”

好友認真地想了會兒,搖了搖頭:“應該是沒結婚的,我從來沒見她戴過戒指。至于男朋友麽……應該也沒有吧,沒聽說她和哪個異性走得近,也從沒有男性接送她上下班,她一直是一個人獨來獨往的。”

好友朝許白擠擠眼睛,踢踢他:“名花無主,勇敢地去吧!”

許白捏捏手指,悄悄看了眼臺上的女孩兒。

她神色認真,語調輕緩,自帶一種從容氣度。那張漂亮的臉似乎自帶聚光燈,美的發光,不論從哪個角度看,都毫無死角,都一樣的精致美麗。

許白甚至看到有人在偷偷拍她。

他磨了磨後槽牙,莫名不爽,好像珍寶被觊觎了一樣。

他耐住性子等到下課放學,等人流都走得差不多了,年輕的女老師也準備走的時候,勇敢地走了上去。

“老師好。”他乖乖地說。

司淼詫異地看了他一眼,颔首,問:“同學,你有事麽?”

教室裏的人都走完了,好友猶猶豫豫,選擇在門外等他。

于是教室裏只剩下司淼和許白。

司淼忽然說:“你不是我們學校的吧。”

許白剛想說的話瞬間卡主了。

他有點尴尬地撓撓頭,說:“老師你怎麽知道的。”

司淼:“我第一次在這裏見你,但你看上去不像頻繁曠課的學生。”

許白吐了一口氣,突然直視她:“嗯,我其實是隔壁央音的。慕名而來聽老師的課。”

司淼被逗笑了:“我又不是著名的教授。”

許白有一搭沒一搭地和她聊天,在她收拾完東西準備離開時,盡量自然地抛出話題:“老師上次請我聽音樂會的票錢我還沒轉給老師。”

司淼不在意道:“那都多久之前的事了,再說也不是大事,你沒必要放在心上,過去了就過去了。”

年輕的男生目光灼灼地看着她,眼眸明亮,語氣藏着隐秘的期待:“正好幾天後還有一場音樂會,我有兩張票,老師願意賞臉和我一起去麽?算是我還了老師的票。”

司淼回憶了下:“你說的是提科尼尼大師的演奏會麽?”

許白點頭。

司淼于是輕輕搖頭:“抱歉,我有約了。”

笪淩先一步約了她,那兩張票就是提科尼尼大師的演奏會票。

許白目露失望。

但他顯然很懂得社交的分寸和距離,沒有細問,只是點頭表示知道了,簡單聊幾句後和她禮貌告別。

那時的司淼對幾天後的音樂會還是充滿期待的。

她高度期待的心情一直持續到音樂會當天。

笪淩當天有事,讓她先去,他之後會來找她。

司淼乖乖照做了。

那天是雨天,天陰沉沉的,看不到一點暖意。

司淼站在門口等笪淩,傘面的水珠一直在往下墜落。

冷雨伴着狂風,細碎的雨霧直往衣領裏鑽。

司淼打了個寒顫。

約定的時間到了,笪淩沒有出現。

音樂會開始了,笪淩沒有出現。

第一場演奏結束了,笪淩仍舊沒有出現。

司淼垂眸,遞了票,孤零零入場。

他又失約了。

外面的雨還在下,帶着透骨的冷意撲向司淼。

司淼冷的一個激靈。

這場冷雨的溫度,像極了那張票的冷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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