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等待

等待

石板開裂的聲音響起。這暗月教被破之後，所有房屋竟然全部開裂轟然，就要湮滅為塵灰！

離夜堂之人見狀想要上前将葉沐溪二人帶走，然而石板開裂的速度太快，也太過突然。瞬息之間，他們與葉沐溪二人便出現天塹般的裂口。

石壁化為沙石，又有空中風沙阻擋視線。一時之間，離夜堂之人竟然失去了葉沐溪二人的蹤跡！

四處一片轟然巨響，周遭動蕩不堪，隐約夾雜着無數人的喊叫，混亂無比。城池倒塌開裂得太快，離夜堂與暗中的點星院之人想要尋找葉沐溪二人的身影，奈何情勢終究太過緊急，石牆塌陷之後地形又改變太多，最終的最終，他們也未曾找到那兩人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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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日之後，西北城池附近的某個村鎮。

葉沐溪借住在某家農戶的小院裏。

床鋪之上的人穿着一身白色中衣，雪白長發散落在床鋪之上。他的容貌分毫未變，纖長睫羽、高挺的鼻、杏色的唇……一點一滴，皆是記憶之中的模樣。

是她熟悉的模樣。

窗外白梅開得正盛，幾片白梅花瓣落在他眉眼上，徒添幾分殊麗。他眉目舒緩，就像只是睡着了一般。

等他睡醒了，又會滿臉笑容地喚她，“沐溪。”

葉沐溪上前幾步，坐在床鋪之上。她握緊那修長素白的手指，将手掌放在自己的臉頰之上。

就這麽緊貼着。

好像是他主動貼上來的一般。

他身上依舊帶着清淺的冷香，似宣紙與沉墨的香味，格外令人舒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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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格外令人貪戀。

葉沐溪手指放在他優越清隽的眉眼之上，仔細描摹着，像是要将他銘刻心間。

終是再也忍不住，臉頰放在他胸膛之上。她貪婪地聞着那幾乎快要散去的冷香，淚水像是怎樣也流不盡。

“紀舒……再不醒來，就要開春啦。”

“還不醒麽。”

“是不是在生我的氣啊？我錯了，你醒來好不好？”

是我錯了。

點星院的人尋來這裏，并且帶過來一些東西。那是葉沐溪在銀鹿山莊修養的時候，紀舒寄過來的信件與各種玩物。它們被悉數收進一個木箱，放置在銀鹿山莊的角落中。

葉沐溪近日來忽然想起了這些東西，唯恐銀鹿山莊的人弄丢了，于是讓人取出送了過來。

信件與過往那些年一樣，被收入一個木匣之中。

木匣做工精美，泛着沉冷木香。打開木匣，裏面一沓尚未開封的信件。一日一封，共有十二封。再多的，就沒有了。

葉沐溪找到最早的一封信件，緩緩拆封。

裏面是遒勁有力的字體。帶着銳利鋒芒的漂亮字體，一字一句間盡是柔情。

“西北地區常年風沙，冬日寒冷而又幹燥。但是這邊美景亦有。無盡的金黃沙丘與蔚藍天空相襯映，那是中原地區不曾有的景色。

知道你喜歡四處游玩，但日後若是在此處停留，不要忘了多飲水穿衣，或者帶上你的貼身侍女與暗衛。

很遺憾，不能陪伴在你身旁。還有，對不起。

……

莫哭，沐溪。”

大顆大顆溫熱的水珠落下，砸在信件之上，将那最後一行字緩緩濡濕。

他知道的。

他早就知曉她不會打開信件，他也早就猜想到，在他身死之後，她會取來這些信件一一翻看。

葉沐溪忽而從匣子中取出所有信件，随後按照信件順序一一拆開。她拆信件的動作仔細輕柔，然而卻因為雙手微微顫抖着，拆了幾次才成功拆開。

第二封信件。

“打開送給你的漆黑方盒看看。”

葉沐溪在一堆奇珍異寶中間找到了一個不起眼的漆黑方盒。這方盒是在太過平平無奇，乃至于葉沐溪甚至都沒有注意到紀舒竟然送過這樣一個方盒過來。

方盒僅有巴掌大小。

打開方盒蓋子。

一個拳頭大小的蘑菇忽然跳了出來。蘑菇由木頭雕刻而成，正面畫了兩個黑豆眼睛，看起來無辜又可愛，還帶着幾分傻氣。

那木頭蘑菇底座之下不知道裝了什麽機關，自從打開方盒蓋子，它便一直在方盒上搖來晃去。

那愚蠢的黑豆小眼與葉沐溪對視着。

葉沐溪：……

噗嗤。

出乎意料。或者說，完全沒有想到。

她還以為又是什麽異常珍貴的東西，或者是她喜歡的東西。沒想到竟然跳出來一個傻裏傻氣的小蘑菇。

這蘑菇是紀舒做的？

怎麽這麽逗啊哈哈哈！

蘑菇頭頂頂着三個字。

“開心菇。”

開心菇。

哈哈。

葉沐溪隐忍地笑着，笑着笑着，淚水卻是再也止不住。她含淚笑着，笑得肩膀都微微顫抖起來。

溫熱的淚水顆顆滾落。部分滴落在大紅的裙袍之上，氤氲出點點暗紅濕痕，部分順着臉頰滑落而下，自脖頸滑入衣領。

悲傷再也抑制不住。

失聲恸哭。

我不要開心菇，我要你。

我只要你。

我只要你。

第三封信件。

“蓮魚湯的烹饪步驟。

……

這道膳食是我根據你的喜好研制出來的，世上怕是再無人能會。烹饪食譜交由你，你可以讓膳堂的廚子全部試一試，看看誰做的更合你心意。東堂趙師公手藝不錯，或許能得你的意。

對了。食譜去掉了花生，但是依舊濃郁鮮香。你或許會很喜歡。”

去掉了花生？

葉沐溪将那食譜放在胸前。貼得這樣緊，她似乎能想象到紀舒是如何在夥房慢條斯理烹饪改良後的濃湯，又是如何一筆一劃寫下這封食譜。

他寫下食譜的時候，又是怎樣的心情呢？

隔着一張食譜，葉沐溪似乎與從前那個寫下食譜的紀舒相望着。

手邊還有一沓信件。一共十二封信件，打開了三封，還有九封不知內容。

葉沐溪卻不敢再拆開了。

真吝啬啊。竟然就給她留下了這麽點東西。

就靠着這麽點東西……她該怎樣渡過往後漫漫餘生呢。

不夠，還不夠。

寥寥十二封信件，還是太少了。她想要更多、更多。

紀舒，你能再給我一些信件嗎？

而且你的信封好奇怪。這般交代後事的口吻，好似你永遠都不會醒來了呢。

你會醒來的，對吧？對吧？

情感上欺騙着自己，葉沐溪還是無法自抑地嗚咽出聲。淚水已然幹涸，再無點滴，于是便只剩下那壓入喉間的嗚咽。

紀舒，紀舒。

明明一開始便是那麽喜歡你，明明想要幫助你，給你最好的。為什麽最終還是與你越行越遠，最終竟是連最後一聲訣別都沒有。

我還想見你最後一面。

想對你說一聲，對不起。

可是你竟然連這個機會都未曾給我。

是我從前不夠相信你，是我的錯。我知曉的。

葉沐溪讓點星院之人回到天月教，将她曾經與紀舒來往的信件取了過來。

天氣尚好，沒有風沙的時候，葉沐溪便會抱着紀舒坐在院中，翻開那一封封陳舊到泛黃的書信。

自幼時開始，一封封、一匣匣。

過往的一切展現眼前，仿若昨日。

葉沐溪會一遍遍不厭其煩地讀着，讀給紀舒聽，也讀給自己聽。讀到有趣的地方時，她便會噗嗤一笑，随即發表一點如今的看法。

讀得累了，她便抱着紀舒，睡在盛開的白梅樹下。

她多麽希望紀舒并未出現任何意外。又或者如同小說戲劇之中的那般，等她一覺醒來，紀舒又會面帶笑意地站在她身前，就如同并未受到任何傷害一般。

然而戲劇終究只是戲劇。

等她醒來的時候，看到的只有紀舒沉靜的睡顏。他睫羽纖長微卷，很是漂亮。然而從始至終，睫羽都未動分毫。

葉沐溪緊緊擁抱着紀舒，腦袋埋進他的胸膛。

臉上接觸的是微涼柔軟的布料，鼻尖是熟悉而令人安心的淺淡墨香。

葉沐溪緩緩閉上雙眼。

有那麽一瞬間，她想跟随紀舒一同沉沉睡去。

下雪了。

鵝毛大雪飄飄搖搖，窗外一片雪白。些許雪花從窗外飄落進來，帶來陣陣冷意。

葉沐溪關上門窗，将風雪阻攔在外。

回身坐在床榻之上，握住紀舒的手掌。

怎麽還是這麽冷。

自暗月教總壇回來，他的手心便一直是冰冷的，從未溫暖過分毫。

葉沐溪在他身邊找了個位置，蜷縮在他身旁，緩緩睡去。

似乎只有在夢境之中，才能看見活生生的他。

大雪停了。

院落之外的地面之上積了一層厚厚的白雪。

附近的孩子全都出來在院落之內玩耍着。堆雪人，打雪仗……孩子的歡笑聲給院落帶來幾分生氣。

葉沐溪忽然想起來，她與紀舒曾經一起玩過雪的。

一起打雪仗的少年，失去了往日的沉穩與步步為營，只是暢快地玩樂着。雪地之上，少年白衣墨發，笑容爽朗輕快，輕易便能聽出那笑聲之中的歡樂。

那個時候的紀舒，将最真實的一面展露在她面前。

回首過去，原來她與紀舒之間，還有這麽多難以忘懷的回憶。

院落之中的孩子玩鬧歡笑着，一如過往天月教中的兩道身影。

明明感覺那一幕還發生在昨日。時間……怎麽會逝去得如此之快？快到，她完全沒有反應過來。

有小孩發現房屋之內的身影，從窗臺下探出頭來。他好奇地往屋內張望着，目光落在紀舒與葉沐溪的身上。

“姐姐，你怎麽總是守在他身旁？他是你何人啊？”小孩聲音稚氣。

他……是我何人？

直至此時，葉沐溪才驚覺。她與紀舒之間的關系，尚且沒有一個明确的定義。

葉沐溪替紀舒整理了一番衣袍，再回首時杏眼彎起，笑靥如花，“他是我夫君。”

“他太累了，需要休息一陣子。等他睡醒了就好了。我得在他旁邊守着，守着他醒來。”

雪再次飄揚落下的時候，葉沐溪坐在床鋪旁邊，手中一塊上好的木料。

纖細白皙的女子手骨握着一把刻刀，一襲天青裙袍的女子坐在窗臺旁邊，神色認真動作仔細地雕刻着那塊紅木。

一個個清秀勁挺的字跡出現在紅木之上。

“兩姓聯姻，一堂締約，良緣永結，匹配同稱。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蔔他年瓜瓞綿綿，爾昌爾熾。謹以白頭之約，書向鴻箋，好将紅葉之盟，載明鴛譜。此證……”

雖是萬分仔細，然而終是镌刻的力道太大，銳利刀鋒割破手指。

鮮紅的血液流出，順着白皙手指蜿蜒而下，落在地面之上。

一滴、兩滴……

葉沐溪卻沒有看那手指，而是将目光轉向紅木。快要完成的婚書出現一道劃痕，正好劃在“白頭之約”上面。

葉沐溪好似突然想到了什麽，微微有些發愣。

她最終收起紅木，側身躺在紀舒身旁。

手指卷起幾绺身旁之人雪白的長發，葉沐溪緩緩阖上雙眼。

似乎只有在這個人的身邊，才能放心睡去。

再次醒來的時候，已是黃昏時分。天色暗沉沉的，隐約能聽見外面的風聲。幾片白梅花瓣自窗臺飄落進來，散落在地面之上。

塌上唯餘她一人。

那一向躺在她身旁沉靜睡去的白衣人影不見蹤影。

整個房間除她之外空無一人。

那一瞬間，葉沐溪忽而感受到了巨大的恐慌。她從塌上起身，幾乎是跌跌撞撞地跑出去。

紀舒就留了這麽一副軀體給她，而今……竟然連軀體都要奪去麽。

白皙光裸的雙足踩進雪中，葉沐溪卻毫無所覺。她在院落之中找尋着，卻在回首之間，忽而于白梅樹下發現一個身影。

白梅樹下一張軟塌。一人紅衣灼灼，雪白長發順着緋紅衣袍散落在雪地之上。似是發現了葉沐溪的身影，他鳳目微微彎起，露出一個艶麗漂亮的笑容。

“沐溪，好久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