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

第76章

新婚後的第三日是王書儀回門。

因着三太太要與四太太交接賬目,回門宴便由二房自個兒辦。

謝雲初掐着不早不晚的點兒進了寧和堂,窦可靈操持宴席,她跟許時薇陪坐在姜氏身邊,以王書儀的性子,早該回來了,結果宴席準備妥當,謝雲初都坐麻了,也不見王書儀的身影。

姜氏放不下心,遣人去前院問,人剛跨出門檻,就聽見外頭守門婆子的驚喜聲,“小姑奶奶回來了。”

少頃,便見穿着大紅粉地鴛鴦對襟褙子的王書儀,迫不及待繞過門檻徑直往姜氏懷裏撲來,

“娘,女兒想您了。”帶着哭腔。

姜氏當她受了委屈,連忙将她從懷裏拉出來,“這是怎麽了?是你夫君待你不好,還是你婆母為難你了?”

王書儀換了婦人髻,小臉哭得稀裏嘩啦,哽咽道,“沒有,女兒就是不大适應勳陽侯府,心裏惦記着娘。”

姜氏松了一口氣,旋即白了女兒一眼,“剛嫁出去都是這樣的,日子過着過着就順當了。我問你,你夫君待你如何?”

王書儀紅着臉點了下頭。

姜氏滿意了,又輕輕将女兒往懷裏一拉,低聲問,“同房可順利?”

王書儀往下方坐着的兩位嫂嫂瞥了一眼,鬧了個大紅臉,“娘問這些作甚?”

姜氏見她嚷嚷出來給氣死了,“這不是擔心你嘛?夫妻敦倫也是…”對着兩個媳婦,姜氏也說不出出格的話,她正了正臉色,“罷了,随你去。”

又問,“你婆婆可給你立規矩了?”

王書儀這回小臉垮起,“規矩倒是沒立,成婚當日,皇後娘娘下旨,封我夫君為世子,我婆母說,我就是勳陽侯府的世子夫人,這個家給我做主。”

姜氏露出笑容,“你這婆母倒還算敞亮。”

“不是這樣的娘…”王書儀要哭了,“次日敬茶,婆母便當衆将管家權交給我,說以後也不必日日晨昏定省,她好不容易多年媳婦熬成婆,該是享清福的時候,往後勳陽侯府那一家子的事就該女兒操持。”

姜氏臉色慢慢從疑惑到震驚,再到憤怒,

“你才多大,嫁去不過幾日,她便撂擔子不幹了,都交給你?”

姜氏話音一落,許時薇與謝雲初悄悄對了個眼色。

謝雲初慢慢喝着茶,回想她敬茶那一日,那姜氏與勳陽侯夫人的話可不就是如出一轍麽?

怎麽到了自個兒的女兒,就舍不得了?

王書儀這下是真的哭了,“可不是嘛,我還沒适應侯府的日子,府上管事也不認識,哪個願意聽我調派,就拿今日來說,女兒本來可以早早回府,生生被家務拖到現在,待會吃了飯還不能久留,得回去看賬目呢。”

姜氏眼底閃過一絲惱怒,“不行,你今夜留宿娘家,我看那侯夫人有何話可說?”

王書儀搖着頭,頹喪道,“娘,算了吧,日子終究是女兒過,您給女兒撐得了一時,撐不了一世。”

王書儀像個一夜長大的孩子,露出乖巧與端莊。

姜氏看着天真爛漫的女兒說出這樣的話,忍不住心頭發酸,“好孩子…”

正抹着淚,餘光瞥見許時薇與謝雲初交頭接耳,謝雲初倒沒說話,許時薇卻在喋喋不休,姜氏臉色立即拉下來,“你們倆在聊什麽呢?”

許時薇如今也大膽了,國公爺拔了姜氏的令箭,如今謝雲初又是府上半個當家人,許時薇自認找到新的靠山,可以不把姜氏放在眼裏了,于是笑眯眯道,

“媳婦覺着小姑過于矯情了,媳婦進門,婆母立規矩是理所當然,有何好哭的,不僅不能哭,還要越發大氣從容,方顯出我王家女兒的風範來,再者,儀兒一進門,婆母就扔了管家權給她,是求之不得的好事,換做旁人家裏,那婆母兇悍刁難的,媳婦伏低做小不說,還熬不出頭。”

“依媳婦看,那勳陽侯夫人跟婆婆您一樣是個敞亮人呢。”

姜氏臉都給氣黑了。

可偏生她找不到半個字反駁許時薇。

她不就是這麽對謝雲初的麽?

她悄悄瞥了一眼謝雲初的臉色,謝雲初鴉羽輕垂,鎮定地喝茶,沒有把她當回事。

姜氏臉上一時躁躁的,當着兒媳婦的面,立即換了一副語氣,

“咳咳…你嫂嫂說的也是,早當家比遲當家好,既是你婆母拿你當體己人,你以後自當孝順她。”

王書儀看了一眼嫂嫂們,再看一眼母親,忽然之間明白了點什麽。

不一會新姑爺楊寬過來給姜氏敬茶,看得出來有些腼腆憨實,那王書儀瞧見丈夫憨笑,還悄悄剜了他一眼,

“你端正些,穩重些……”

嘴裏念叨着,手時不時替丈夫撫平衣角的皺褶。

謝雲初等人瞧了,頗覺有趣,那頭姜氏看在眼裏,眼眶不禁濕潤,

她的女兒終究是長大了,懂得照顧人了。

楊寬任妻子數落,臉上始終挂着笑。

王家人對這個新女婿印象極好,看這樣子,王書儀不會吃虧。

王書淮沒功夫回府,王家其他人都在,熱熱鬧鬧送了女婿出門,離開時,王書儀淚眼婆娑,舍不得邁步。

最後是窦可靈和許時薇一左一右将她送出去。

謝雲初正當轉身時,姜氏忽然叫住她,

“淮哥兒媳婦,你進來,我有話跟你說。”

謝雲初愣了一下,跟着她進了寧和堂東次間,眼見姜氏往梢間走,謝雲初頓住腳步,

“婆婆?”

過去姜氏防着她,小庫房所在的梢間從來不許她瞥一眼,今日好端端的去裏面作甚,謝雲初立着不動。

姜氏扭頭看着她,謝雲初眉目清淩淩的,無悲無喜,仿佛是一潭深水,怎麽都攪不起半點漣漪,“你過來,我有東西給你。”

謝雲初淡聲道,“兒媳就在這裏等婆婆。”

姜氏無奈,進去了,不一會将那串被謝雲初退回來的珊瑚手串拿出來遞給她,

“這東西我既然給了珂姐兒,就沒有收回的道理,你拿回去。”

謝雲初沒有接,低眉順眼屈膝,“婆婆好意心領,這玩意兒珂姐兒不能要。”

“她怎麽就不能要,她是我親孫女…”

謝雲初擡眸看着她,眼底含着冷色,“那日婆婆給一串珊瑚手串給珂姐兒,卻用兩顆金裸子打發瑄哥兒,您讓三弟妹心裏怎麽想,不患寡而患不均,厚此薄彼不是家族興旺之兆,婆婆是敞亮人當明白這個道理。”

句句把姜氏給噎死。

她本來就不習慣示好,無非是這些日子想通了,念着謝雲初以前對她的好,不計較後來的事,就想着上了年紀,一家子和和美美過,哪知道謝雲初不給她機會。

姜氏把臉一繃沒做聲,謝雲初行了個禮離開了。

姜氏看着她背影,頓覺沒意思,将那串子扔至窗下的炕床上,自個兒招來丫鬟往內室歇着去了。

謝雲初從寧和堂出來,往王府軸線上的琉璃廳走去,立即有婆子迎上來,對着她比過去還要殷勤幾分,在下人眼裏,謝雲初不管家便是一尊菩薩,一旦管家了,捏着的就是他們的七寸,誰也不敢怠慢她。

三太太還在打理賬目,看她進來露出笑,“我聽書琴說明日你們約了打馬球,再放你兩日假,後日再來點卯。”

謝雲初就告退歇息去了。

這一日夜裏王書淮回得很晚,次日晨走的也早,謝雲初幾乎沒有察覺,倒也不是完全沒有察覺,既然王書淮非要磨她,那便随他去,如果他是想磨着她像過去那樣鞍前馬後照顧他,那絕無可能。

她自個兒還需要人照顧呢。

大清早一只小胳膊拽着她搖,“娘娘,打馬球…馬球…”

謝雲初被吓醒了,就看到小女兒睜着水靈靈的大眼睛,趴在拔步床前扯她,

“你怎麽知道今個兒要去打馬球?”

別看小孩子懵懂,大人偶然一句話便被她給記住了。

珂姐兒望着母親露出茫然。

她還小,不知道怎麽解釋。

謝雲初笑,将她狠狠親了一口,“娘原沒打算帶你去,既然你開了口,又這般興致勃勃,便捎你去吧。”

梳妝用了膳又去看珝哥兒。

珝哥兒月子裏長了三斤,這會兒抱在手裏沉甸甸的,林嬷嬷不許她抱,

“您雖說出了月子,還得保養身子,太醫可是吩咐,您三月內不宜行猛撞之事。”

不能同房,也不能縱馬打球。

上回跟王書淮已經是縱欲了。

謝雲初失笑,“我就沒打算去打球,不過是看看熱鬧,散散心。”

不一會王書琴尋過來,姑嫂二人登車趕往方家園。

巳時初刻到,那方家園的馬球場已是熱火朝天,

進去得先交銀子,福園郡主定的規矩,一人一兩白銀,可縱玩整整一日。

對于權貴來說,一日一兩銀子不算什麽,對于普通百姓來說,可是一月的嚼用,果然是不是尋常人能消受得起的。

王書琴畢竟還是姑娘,拿着府上份例過日子,三太太徹底得罪了長公主,往後三房想得到長公主貼補幾乎是不太大可能,謝雲初主動替她給了銀兩。

王書琴性子像三太太,非要拿出一兩銀子塞春祺兜裏,

“嫂嫂,咱們是要長久處的,難道你每回都替我出銀子嗎?我曉得你擔心我手頭緊,我告訴你,我好着呢,”她指了指人潮洶湧的馬球場,

“上回多虧了你提點我和福園郡主,這馬球場我也入了一份股,雖說前期是虧損,等慢慢就能将錢賺回來。”

謝雲初由衷替她高興,“對,有自己一分産業,将來你也不用靠誰,自然也無人掣肘你。”

王書琴高高興興拉着謝雲初去馬場。

馬場四周建了些小亭子,其中有一處有幾個孩童,珂姐兒拉着謝雲初要往那邊去,謝雲初掰開小姑娘的手,扔燙手山芋般把她扔給冬寧和乳娘。

馬場碩大,四周均有馬欄做圍,北面建了一條寬廳,供人觀賞馬球比賽,左右均有馬棚,福園郡主托太子從上林苑購了一批健碩的馬,供養在此處。

謝雲初到時,福園郡主立即從馬背上翻身而下,興奮地迎了過來,

“初兒,你可算來啦,來人,請酒,我要敬王少夫人一杯。”

福園郡主豪爽地喚道。

立有馬場的侍女奉酒而來,福園郡主端起酒盞一飲而盡,

“我先幹為敬,你剛出月子就別喝辛辣之物,免了吧。”

謝雲初沒跟她客氣,“好端端的,給我敬酒作甚?”

福園郡主嘿嘿一笑,指着風光無限的方家園,“瞧瞧,若不是你啓發我,我哪有今日,雲初,我忽然覺着,女兒家的也可以建自己一片功業,我那日入宮尋陛下請旨,還請陛下給我這園子賜扁,今後我要在京城組織馬球比賽,無論庶民權貴均可參與,最後得勝的球隊,還可給賞呢。”

謝雲初看着神采飛揚的福園郡主,由衷替她高興,女孩子就該這樣。

“對了,你回頭再建一些錦棚,既是準許庶民參比,也可準許百姓觀看,稍稍收幾個銀裸子,也是一項收入。”

福園郡主臉色大亮,“初兒,你這主意真不錯,我原先都沒想到這一層,銀子還可以這樣掙呢?”

一行人有說有笑上了敞廳,謝雲初看到王怡寧在朝她招手。

王書琴去後面園子換衣裳去了,福園郡主将謝雲初交給王怡寧,繼續帶着人上場。

謝雲初坐在王怡寧身旁,笑着問,“小姑姑怎麽不上去?”

王怡寧往球場上指了指,此刻的球場正中,一群衣着鮮豔的姑娘正與幾位年輕少爺角逐,其中一人揮舞月杆,出手極狠,頗有六親不認的架勢。

“你看,楊惜燕在,今日這場馬球賽是高詹牽的頭,若是我上場,那混賬指不定跟上去,這不是讓楊惜燕難堪麽,我雖與她沒什麽交情,也犯不着給她添堵,便在這裏看看吧,你呢,你上場嗎?”

謝雲初指了指自己肚腹,“太醫不許我費勁,吩咐好好修養三個月呢。”

王怡寧嘆氣道,“是該好好養着,你瞧我上了年紀,身子骨大不如前。”

謝雲初白了她一眼,察覺她與往日有些不同,“小姑姑發髻別了一朵絹花。”

王怡寧臉一紅,“咳咳,雖說和離了,卻也沒有當寡婦的打算,何必再整那些素的,自個兒高興要緊。”

謝雲初猜到王怡寧怕是被高詹磨得沒法子了。

說曹操,曹操便到。

高詹大馬金刀往這邊走來,年輕的男人五官俊朗,身材健碩,連走路都帶風。

王怡寧目光在他挺闊的胸膛看了一眼,微微不自在地挪開,與謝雲初道,

“前日的事我聽說了,我母親的性子,哎…”王怡寧不知該如何說,謝雲初也沒接話,

言語間那高大的男人已近在眼前。

高詹今日穿了一件天青色的勁衫,下擺微獵,那勁衫剪裁得體,恰恰将他寬肩窄腰勾勒無疑,料子貼得極緊,能清晰看到那贲張的腹肌整齊地壘在胸下。

姚泰和是文官,高詹是武官。

這一對比,高下立現。

謝雲初見高詹過來打算起身,被王怡寧狠狠拉住,“你去哪兒。”她俏臉微紅狠狠瞪着謝雲初。

王怡寧畢竟是長輩,謝雲初給她留面子,硬着頭皮留下來。

高詹渾然不在意,勾來一錦杌,就坐在王怡寧身側,

他方才打了一場,身上略有汗氣,不敢靠近王怡寧,雙手搭在膝蓋上望着心儀的姑娘,

“你怎麽不上場?我馬兒都給你挑好了。”

王怡寧一只手扣住謝雲初的胳膊,正襟危坐直視前方,“沒心情。”

高詹笑,“再這麽悶下去,你都要悶出病來。”

王怡寧沒好氣道,“你就不能給楊惜燕留留面子,這麽不喜歡她,當初為何娶她?”

高詹收斂笑意,

“當初娶她是為她着想,高家與楊家算世交,她也是我看着長大的妹妹,一朝衣衫不整睡在我身側,我若不娶,她還有臉做人嘛?我知道她故意要挾,我還是看着兩家長輩面子娶了她過門,全了她的臉面。”

“成婚當夜我便跟她說得明白,她随時可以離開。”

“和離的婦人再如何,清白名譽總在。”

王怡寧是女人,多少有些同情楊惜燕,“那你也不能不顧忌着她的感受。”

高詹反駁道,“我既然對她沒心思,就不該給她希望,難不成還跟她藕斷絲連?”

王怡寧覺得他說得在理。

“行了行了,別杵在這了,去打你的球去。”王怡寧不耐煩道。

高詹失笑,溫和問她,

“那你給我添個彩頭?”

王怡寧不想跟他糾纏,随手抓起一個香囊扔他身上。

高詹接在手心,寶貝似的收入懷裏,神武飛揚上了場。

也不知是不是刻意顯擺,他吹了一聲口哨,那匹被喚做神駒的大黑馬如閃電般躍了過來,高詹提氣飛身掠上馬背,姿态流暢俊逸,如同一頭矯健的雄鷹馳往遠方。

便是謝雲初看了也忍不住贊一句,

“高世子這身本事着實拍案叫絕,姑姑真的不心動?”

王怡寧面不改色道,“那身腱子肉倒是惹人饞。”

謝雲初抿唇一笑,順着王怡寧話頭目光落在高詹身上,

“姑姑好福氣。”

話還未說完,耳後響起一道冷幽幽的嗓音,

“你往哪兒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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