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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之女――桓莼。
不多時,殿外緩緩進來一位宮裝少女,雲鬓鴉顏,明眸湛湛,皎然若出水芙蓉,娉娉幽靜。重陽殿華燈照影,璀璨輝輝,耀人眼目。她獨處于燈火闌珊之處,卻似白霜飛雪,炸開薄薄一層暮色,絕代芳容,更勝重陽殿萬千光華。
衆人面有癡迷的望了片刻,紛紛嘆道:“世間四時顏色,竟被此女占盡。”說完,又去埋怨桓沖,竟藏了這麽個寶貝女兒。
很快便有內侍将神女枝擺到桓莼面前,桓莼只看了一眼,便輕輕搖首:“王上恕罪。此枝出自神女樹,除非有鳳神血,單憑肉眼,臣女無法斷出真假。”
自九州公主亡故,鳳神血脈,便随之消亡。這言下之意,就是辨不出真假了。
薛衡淡淡一笑:“鳳神血脈,就在這巫王宮中。要不要辨出真假,全看王上心意了。”
西陵韶華陡然變色。
薛衡笑問:“世子難道不想見見自己的外甥麽?”
十七年前,巫楚聯姻,九州公主未到滄冥,便半途亡故,豈會留下血脈?衆人心中犯嘀咕的是,如若薛衡所言屬實,那九州公主必然早在出嫁之前,便已暗結珠胎。且不論名節,巫王只有兩子,分別為巫後和雲妃所出,另外一個孩子,又是何人?
殿外,內侍再次傳報王後駕到。
語未落,巫後輕衫薄衣、素面朝天,已經不顧侍衛阻攔,強行闖入了殿內。
巫後正是禁足期間,突然現身,難免令人措手不及。巫王的臉色更是難看到了極致。
行到殿中,她脫去簪環,容色端靜一如往昔:“王上,雲妃妹妹已經承擔了十六年的惡名,也該是真相大白的時候了。您把子彥關起來,其實是為了保護九州公主唯一的血脈不被傷害,不是嗎?”
南央、桓沖、季禮等人俱是震驚的說不出話來。
事情發展到這一步,巫王反而冷靜了下來。
西陵韶華忽然撲倒在地,激動異常:“王上,子彥公子,真的是阿語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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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王沉默的坐着,過了好久,終于緩緩點頭。
西陵韶華當即嚎啕大哭起來。
薛衡的聲音再次響起:“既然如此,王上,何不讓這位姑娘驗驗神女枝的真假。”
巫王沒有反對。桓莼表示,她需要一碗血。
晏嬰立刻安排人去西苑取血,小半個時辰後,血就被端進了殿內。
桓莼将血分為兩小碗,然後将兩個神女枝分別放進去。分完後,她命內侍吹滅殿內所有燈火。
黑暗中,左邊那枝神女枝,枝葉都散發着灼灼光華,正是薛衡獻上的那枝。而右邊那枝,則一團漆黑,什麽也看不到。
答案不言而喻。薛衡鄭重請求巫王定下風國幽蘭公主和巫國子彥公子的婚事。
巫王負手而立,看不清神色,只有低沉卻擲地有聲的嗓音:“孤同意。”
待華燈重起,酒宴再開,一個紫袍公子悄悄溜進殿內,請求巫王賜婚,卻是文時候巫子玉。
右相桓沖聞言,一口酒嗆在口中,咳個不停。
不待巫王開口詢問,桓莼便表明心意:“臣女此生,只願投身青史,絕不談嫁娶之事。”說到此處,她轉身望着末席:“敢問蘭臺令大人,蘭臺,可有我容身之地?”
南隽手中的酒杯晃了晃,濺出幾滴琥珀色液體。
片刻後,他唇邊蕩開一抹笑意,吟道:“鐵筆多被紅顏誤,娥眉終有待嫁時。”
桓莼冷冷一笑,決然離殿而去。
這場鬧劇,并沒有過多影響衆人的興致,只有文時候巫子玉頗是抑郁,不知何時和風止雲湊到了一起悶頭飲酒。
次日一早,宮中便發生了兩件大事。
頭一件,章臺宮的女官隐梅姑姑主動到垂文殿俯首認罪,攬下了所有罪名,請求巫王還巫後清白。
第二件,也是轟動整個巫國的一件事,巫王正式下诏,解除對巫子彥的囚禁,正式恢複其公子身份,擇日與風國幽蘭公主完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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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措不及手
幽蘭因腹間刀傷的緣故,速度慢了許多,日暮時,才進入浮屠嶺。
事先約定的地方,已無九辰的蹤影。那只蘭埙,卻被遺落在了地上。
幽蘭心一沉,失力得靠着石壁坐下,一瞬間,只覺心如死灰。生平第一次,她想卸下所有的防衛和堅強,在這不知名的山坳間,放聲大哭。
夜漸深,月初上,風微涼。她一直保持着一個姿勢,抱膝坐着,直到空氣中,忽然傳出纏鬥擊刃之聲。
幽蘭打了個激靈,驀然擡起頭,确定沒聽錯,立刻提刀去尋聲音傳出的方向。
月光如銀瀉下,将天地染成蒼白之色。
林木深處,一個黑衣少年,手持血刃,孑然而立。他的四周,橫七豎八倒着十餘道屍體。一片鳥羽自林梢飄搖墜落,他箭袖微動,旋出手中血匕。
側眸間,九辰看到了不遠處的幽蘭,悄悄豎指。
幽蘭會意,縱身躍上前方樹梢,刀出如電,一道黑影從濃密的枝葉裏重重墜落。
九辰迅速計算着地上的屍體數目,一共十五人……還是,少了一人!
他臉色驟變,立刻點足向林木更深處追去。幽蘭勾足掠下,仔細查看這些殺手的衣着裝扮,均是血紋黑衣,臉覆鬼面,腰間還攜着精致的銅鈎。這銅鈎隐隐覺得眼熟,幽蘭沉思片刻,終于憶起,當日,襲擊伯樂馬場的那群黑衣人腰間,也有同樣的銅鈎。
待攜刀追上九辰,她立刻問:“這些殺手是什麽來路?”
九辰道:“他們不是普通殺手,是暗血閣的影子。”
幽蘭大為吃驚:“九州內,僅次于「修羅」的暗殺組織。難道,他們背後的人,也觊觎神女枝?”
“不。暗血閣,是我父王為世子時,一手創立。”
幽蘭終于明白,逃走一人,九辰為何會如此緊張,以至于不遺餘力的追擊。
九辰忽然停了下來,輕道:“如果被父王發現,我們私下有聯系,并利用神女枝去救母後,對你,對我,都沒有好處。也許,還會害了母後。”
幽蘭點頭:“所以,我們必須找到逃走的那個影子,将他滅口。”
“他被我暗箭所傷,應該跑不遠,我們跟着血腥味兒找。”
兩人再次提起內力,在荒蕪不見邊際的黑山野林間穿梭游走。
此時,卻有另外兩人,出現在了方才的樹林中。
泷歌檢查完所有屍首,冷冷判斷:“是暗血閣的影子。”
坐在輪椅上的黑袍老者沙啞的聲音裏充斥着不滿:“巫啓這小子,竟把尾巴伸到這裏來了。”
“先用馭獸之術,引群鳥困之,封其雙目,閉其五識,再以冷匕割喉、暗箭穿心。”泷歌總結道:“殺他們的人很高明。”
“那小子,倒是有幾分膽魄,連他老子的人都敢殺!”黑袍老者渾厚的笑聲傳林而過,宛如鼙鼓,震懾着林間每一個生靈:“看來,我要送給巫啓一份大禮,讓他也嘗嘗這世間骨肉相殘的滋味。”
山間溫度低,濕氣又重,到了後半夜,就開始彌漫起層層薄霧,樹叢之間,也落滿露水。
九辰一路嗆咳不止,幽蘭則因失血過多,漸漸體力不支。
等行到下一個山道時,幽蘭終于再無力氣。她扶着石壁坐下,略帶歉意的道:“我素來怕冷,不能再陪你了。”
九辰察覺到異樣,折返到她跟前,愕然盯着腳下大片血跡,道:“你受傷了?”
幽蘭仰首,置之一笑:“一點小傷,不礙事。”
九辰用力拿開她刻意擋在腹間的手,隔着衣料,隐約可辨出一道可怖的刀口。
他一時怔住,心中百味雜陳:“你傷成這樣,為何還要回來?”
幽蘭看着他,認真道:“我既允諾過,豈可食言?”
九辰垂眸,避開她堅執的目光。片刻後,他輕輕道了聲“得罪”,便撕下她一片白色裏衣,沉默的替她包紮好傷口,然後不由分說,将她負在背上,繼續往前走。
幽蘭早無力氣反抗,只能冷靜替他分析:“堂堂黑雲騎統帥,應該懂得權衡利弊。帶上我這個負累,你恐怕是追不到影子的。”
九辰加速穿行,不說話。
幽蘭輕嘆:“你若是舍不下道義,大可以幹完正事,再回來找我。”
九辰終于開口:“今夜霧氣重,沒有星星,我早就迷路了。一旦離開,我是找不回來的。”頓了頓,他又極是認真道:“山裏野獸,全在夜裏出沒,你若被老虎吞了怎麽辦。”
幽蘭被這話逗得笑了起來,等笑累了,便伏在他肩上,毫無知覺的睡了過去。
次日,十五個影子的屍首被神不知鬼不覺的懸挂在巫王宮文德門前。每個影子的面上,都糊了張白紙,上書血紅大字,連在一起,讀作:“浮屠嶺上,非屬巫姓,擅入者,死無葬身。”
滄冥百姓将整條朱雀大道都圍得水洩不通,擠在宮門前指指點點,任戍衛營如何驅逐,都不肯散去。
彼時,隐梅當衆伏罪,巫後數日來第一次踏出章臺宮,巫王剛剛在早朝上宣布赦免公子子彥禁期。
巫王帶領文武百官親自到文德門查看情況。因這場面實在太過血腥慘烈,許多官員也尚不明白暗血閣與巫國王室間更深更隐秘的聯系,只敢躲在人群中遠遠觀望。
季禮、南央等重臣跟着巫王近前驗看屍體,待看清那獨特又熟悉的傷人手法時,季禮足下一軟,險些磕倒在地。生平第一次,他懊悔自己的決定,将九辰從劍北帶回滄冥。
南央及時扶了他一把,皺眉,低聲問:“東陽侯面對千軍萬馬,尚可巋然不動,怎會害怕這些?”
巫王檢視完畢,只吩咐将這些屍首全部燒掉,便面如冰霜的拂袖回宮。
一刻之後,內廷總管晏嬰因擅離職守、知情不報,被巫王下令當衆杖責五十。按內廷規矩,內侍當衆受杖,必須去衣,以示羞辱。即使身為內廷總管,也不能例外。
幾乎同時,最後一名受傷的影子潛逃回宮,第一次違背規矩,于白日進入西苑,跪于思戾殿前詳細禀述了昨夜情況。
出乎影子的意料,思戾殿內,許久沒有傳出那個溫潤勝玉的聲音。
他鬥膽,惑然擡頭,正撞上殿門被緩緩打開。裏面,走出一個少年,白衣翩翩,眉目如畫,手中摸着一根洞簫。
“既然該死,為何要逃回來?”
影子發愣的一瞬間,那管洞簫,已從他喉間穿過。
少年俯身取出青玉簫,拂袖灑出幾滴液體,那影子立刻化作了一灘黑水,滲入草木之中,再無痕跡。
默立片刻,他轉身回殿,沒有絲毫留戀的将滿苑晴光隔絕在外。
旭日躍山而出時,九辰便知,已無希望再追到那名影子。事已至此,他索性将幽蘭放下,去附近取了些水,喂給她喝。
幽蘭半昏半醒間,仰首望着樹葉間跳躍的點點金色,滿是期待道:“能不能帶我去山頂看看日出?”
九辰一愣,冷靜道:“你傷勢很重,必須盡快就醫。我們應該下山。”
幽蘭卻緩緩舒展雙臂,閉目嗅着山間清新氣息:“以後,我們可能再也沒有機會來這裏了。我不想留下遺憾。”
九辰不再反駁,沉默的背起她,靠着一雙匕首,緩緩攀上最近的頂峰。
紅日噴薄而出,如烈烈燃燒的火焰般席卷天地,仿佛無數紅衣仙子,在雲間曼舞。
斷崖邊上,九辰和幽蘭一站一坐,将背影融化在無邊金色之中。
正午時分,風使、戍衛營及東陽侯三撥勢力從不同方向同時進入了浮屠嶺,搜尋九辰和幽蘭的蹤跡。
風止雲和明染帶人最先在半山腰發現了兩人。眼見着自家阿姐被一個陌生少年背在肩上,風止雲大怒,幾個縱身撲過去,便要将幽蘭奪下來。
九辰閃身避開,掠出丈遠,冷冷警告:“她身上有傷,你輕點。”
風止雲愈加氣憤,拿劍指着九辰,惡狠狠道:“你算什麽東西?憑什麽碰我阿姐!”
“阿雲,不得無禮!”幽蘭咳了數聲,擡目,虛弱中不失嚴厲:“把劍收起來。”
明染這才緩緩走上前,向着九辰,皮笑肉不笑的輕施一禮:“明染見過世子殿下。”
九辰放下幽蘭,扶着她,一步步走過去,道:“請盡快帶她就醫。”
明染這才看清,幽蘭腹間被簡單包紮的傷口,已浸透血跡。他又驚又怒,咬牙問:“公主,是誰幹的?”
幽蘭無謂一笑:“就算我說出來,大夫也不敢得罪他,何必多此一問?”
那邊,風止雲卻已經怒氣騰騰的挾劍刺向九辰後背,口中大罵:“混蛋!你竟敢傷我阿姐!”
九辰微微側身,連頭都懶得回,袖中刺出兩只暗箭,夾住劍刃,一壓一轉,風止雲手中的劍立刻被震出好遠。
風止雲羞憤交加的從樹幹中拔出劍,還想再戰,九辰卻早已揚長而去。
風國小世子受此打擊,自然極不甘心,大手一揮,便要帶着手下人繼續去追。
正此時,兩只冷箭,堪堪擦着他雙腳腳尖,盯入地下。風止雲驚恐兼憤然的擡頭去找放暗箭的混蛋,對面山道上,一個帶着抹額的白袍少年正斜睨着他,擡着下巴道:“再敢找阿辰麻煩,小心爺爺揍你!”
說罷,那少年又特意朝幽蘭揮了揮手臂,劍眉之間,意色飛揚:“九幽,原來你就是傳說中的幽蘭公主。念你贈馬的份兒上,日後,戰場相見,我讓你三招!”
因季小将軍這番喊話,九辰成功和他在山道口碰了面。九辰用最後的力氣跟好兄弟打了聲招呼,便一頭栽倒了下去。
按照季禮吩咐,季劍特意避開耳目,從側門把九辰帶進了府。顯然,季禮也沒料到,九辰會是如此狼狽模樣。東陽侯立刻命管家請了滄冥城最好的大夫,過來替九辰看病。
年過花甲的老大夫查看完九辰傷勢,眼珠子瞪的滾圓:“箭傷引得半個肺部都被感染了,能撐到現在,實屬不易。”
季禮一顆心狠狠一沉,季劍已揪住那大夫衣領,怒道:“你胡說什麽?!”
混亂間,九辰被吵醒,道:“侯爺,之前,已有大夫替我開過方子。讓這位大夫按方子抓藥,不會錯的。”
季禮這才松了口氣,忙令那大夫記下九辰口述的方子。
入夜,九辰傷勢好轉許多。季禮瞞着所有人,悄悄将聶辛叫到書房,命他立刻準備馬車,護送九辰離開滄冥。
聶辛大吃一驚,滿是不解。
季禮嘆道:“我只怕,再晚一步,我就護不住他了。”
柔福長公主立在書房外,默默駐足片刻,複悄無聲息的離開。
亥時,聶辛潛入蘭苑,準備帶九辰離開。季禮站在苑外,望着閣內的燭火,滿是感慨。這一別,不知何年才能再見,畢竟是他親手帶出來的孩子,他們之間,不僅是将軍和士兵的關系,更有割舍不斷的親情。
然而,就在此刻,東陽侯府的府門忽然大開,內侍尖細的嗓子穿透着侯府的每一個角落:“王上駕到!”
王駕親臨,自東陽侯府開府以來,還是從未有過的事情。
季禮亦是一驚,他壓下諸般困惑,先整理了一下衣袍,便匆匆趕往正廳面見巫王。
彼時,巫王正在喝柔福長公主新砌的露茶,連向來不出佛堂的彭氏,都在季宣和季劍的攙扶下,親自拜見巫王。
見季禮進來,巫王戲谑笑道:“在自己府中,恺之為何滿面急色?”
季禮鎮定自若的行完大禮,道:“王上突然駕臨,臣不勝惶恐,一時倒着慌了。”
巫王朗然而笑,忙命他起身入座,敲着茶盞道:“孤今日的目的,恺之應該清楚。”
季禮幹脆裝糊塗,恭敬禀道:“臣今天,也派人去了浮屠嶺,可惜,沒有找到人。”
“是麽?”巫王淡淡一笑,放下茶盞,然後輕輕擊掌。
兩名戍衛營将士,連踢帶斥的将一個人捆了進來,推到季禮面前,正是聶辛。
一名将士禀道:“方才,此人鬼鬼祟祟藏在後門,試圖駕着馬車逃跑。”
季禮只覺背脊發寒,情知再也瞞不下去。年邁的東陽侯,對着巫王,雙膝重重一跪:“都是臣管教無方,才令他屢屢闖下大禍。他年紀尚小,求王上看在臣的份兒上,饒他一命。臣願承擔一切責任。”
廳中諸人,都陷入沉默。季劍按捺不住,想要開口,卻被季宣死死攔住。
巫王雙目幽沉得發寒,面上卻依舊是和煦的笑意:“恺之言重了,若論起管教,也當是孤的責任,與卿何幹?”
說罷,他也不看季禮,便淡淡吩咐:“辰兒,進來。”
九辰垂眸走到正廳中央,撩袍在季禮旁邊跪落。方才,季禮的一番話,令他震顫。
巫王維持着溫和顏色,道:“告訴東陽侯,你該做什麽?”
九辰嘴角緊抿,許久,都不發一言。
季禮側首,悄悄給他遞眼色,催促他回話。
九辰依舊抿嘴,雙掌,不知何時已經捏成了拳頭。
巫王冷眼盯着地上的少年,側臉發寒:“你是非要逼孤當衆動家法,還是要拉整個東陽侯府陪葬?”
九辰身體一顫。
季禮疑是聽錯,尚不及細思巫王話中深意。他身側的少年終于緩緩開口,字字擲地有聲:“兒臣,應該跟父王回宮領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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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以彼之道
天色未明,便有內侍帶着巫王口谕到了章臺宮。
濃墨般的黑色,沉沉積壓在半空,難見微光。巫後一夜未眠,草草理了番妝容,便由內侍引着登上了青鳳辇。
露氣未散,撲面清寒,巫後放下蜀絲薄帷,眉間意緒悠長:“去禁室。”
這是一間敕建最早的地下石室,由上等寒石砌成,因終年不見陽光,陰冷,潮濕。
剛剛靠近門口,巫後便被撲面而來的潮腐氣息和血腥味兒刺激的皺起眉頭。
禁室內,特地設了長案,早有內侍将垂文殿內緊急待處理的朱簡都搬到了案上。案旁,站着一個血紋缁裳的男子,腰間纏着長鞭,臉上戴着輕薄的墨底血紋面具――正是暗血閣的刑使金烏。
幽閉多日,巫後容色出奇的雪白,一雙鳳眸,亦靜默許多。
她從容而優雅的走進禁室,平靜行過大禮,仿佛此間之事,與她并無半分幹系。
巫王擱筆離案,親自将巫後引到身旁坐下,撫着她越發削瘦的素手,語間滿是溫存體貼:“孤覺得,管教世子,王後應當在場。”
他的手掌,溫厚如初,言談之間,更是慣有的随意親密。仿佛,這數日來的幽禁、懷疑甚至廢後風波,都不曾發生過。
餘光過處,她也終于看清――長案正對着的石牆上,鎖着一個黑袍少年,腦袋低垂,渾身是血,雙臂被兩條帶刺的鐵鏈吊着,幾縷碎發飄在額前,像是昏迷了過去。少年的袍角處,還在不停的滴着血,落到陰濕的地面上,在他腳底暈出一灘血水。
巫後的臉色果然慘白了幾分,呼吸一瞬僵滞後,她丹唇之上,卻依舊綻開一抹端靜笑意:“臣妾遵命。”
“事關暗血閣十五條人命,孤……不得不動刑。南嘉,你不會怪孤心狠罷?”巫王雖是在問,眉宇之間,卻陰沉得厲害,顯然餘怒未消。
巫後鳳目低垂,看不清容色,再開口,已微露惶恐:“臣妾不敢。”
巫王将她的手握緊幾分,揚聲吩咐一名掌管禁室的老內侍:“讓世子清醒清醒。”
一桶冰水兜頭澆下,迅速沖刷掉少年身上的血色,他臂上和頸間一道道皮肉翻卷的鞭傷便清晰的顯露了出來。見人依舊未醒,老內侍又抓了把鹽巴,撿着少年手臂上最嚴重的一道口子便用力搓了進去。九辰咬唇,雙手驀地纂成拳頭,終于緩緩醒過來,眼睛卻沒有找到焦點。
那老內侍見狀,面無表情的近前,揚起手臂,狠狠一記耳光,将已經虛弱不堪的少年打偏到了牆上。
太陽穴被撞得生疼,頭腦猛地清醒過來,巫後端莊秀美的容顏也漸漸映進了眼睛。
九辰将臉貼到臂上,用力抹掉嘴巴上的血跡,才若無其事的轉過頭,黑眸冰冷的盯着那老內侍。
老內侍忽覺這小煞星的兩道目光竟比刀子還厲害,如果眼睛可以殺人,此刻,自己定然已被千刀萬剮了。
巫王這才瞥了眼被鐵鏈子和刑傷折磨得微微發抖的少年,略一挑眉:“跟你母後說說,你犯了何錯?”
九辰偏過頭,不說話。
巫王倒沒有發怒,修長的指節毫無節奏的敲擊着長案:“你不肯認錯,是要你母後替你承擔責任麽?”
九辰身體輕顫,半晌,有些負氣的轉過頭,卻是倔強的看着巫王,眼睛裏空洞黑冷:“兒臣私自去浮屠嶺救人,殺了十五個暗血閣的影子。”
巫王哂然:“告訴你母後,要救什麽人?”
“一個父王不會關心的人。兒臣答應過她,絕不洩露她的姓名。”
巫後指尖陡然顫了顫,向來冷硬的心,竟似被人生生挖掉了半塊。
巫王雙目驟然一縮,咬牙吩咐:“掌嘴。”
老內侍會意,再次揚掌,将吊在牆上的少年掴倒在一側。
巫王冷冷瞧着,瞳色寒徹:“當着你母後的面,孤不介意打爛你這張嘴。”
九辰扯了扯被撕破的嘴角,露出一個怪異的弧度,依舊倔強的直視巫王。
“再掌!”
這次,老內侍換了方向,掄起長滿粗繭的厚掌,對準九辰另一側臉,就要落下。
“咔嚓”……骨頭斷裂聲,乍然撕破沉悶的空氣,老內侍已被九辰一腳踹翻、踩在地上,以蜷縮的姿勢扭作一團,抱着手臂慘叫起來。
九辰收回腳,眸子發寒:“此人屢屢犯上,按罪當誅。”
巫王幽深的墨眸已沉到冰點,他面似寒霜的盯着眼前的少年看了許久,忽然冷笑:“是孤太過手軟,讓你連規矩都忘了!今日,孤偏要磨掉你這身野性!”說罷,他淡淡吩咐:“傳杖。”
恭候在外的三名老內侍立刻提了個大木桶進來。桶內,是用鹽水泡制的各式藤杖。
巫王瞥了眼對面的少年:“杖腿,打斷為止。”
巫後悚然變色。三名老內侍更是面面相觑,不知這道王令究竟是真是假。
巫王看在眼裏,哂然一笑:“打斷就不必了,巫國的世子,不能是廢物。但,孤要看見骨頭。”
杖腿時,所謂“見骨”的打法,就是藤杖反複落在同一個地方,直到這一處的肉被打爛,露出森然白骨,才能換地方往下打。用刑的部位,多選在大腿。只因大腿肉厚,按普通力道,沒有三四十杖,根本無法徹底打爛見骨。從刑罰制定者角度來看,此處對疼痛最是敏感,最能極盡懲戒折磨之事。
為首的老內侍撸起袖子,從桶裏拎出一根韌性最好、兩指粗的黑藤,抖掉鹽水。另外兩名老內侍會意,手腳利落的将眼前的少年翻過身,背對着他們重新吊起來,然後一左一右用力按住他肩膀。
老內侍的手法相當純熟,黑藤揚得不算太高,落杖時,卻能深深嵌進肉裏。他的第一杖,落在臀腿連接處,起杖時,黑袍撕裂,受杖的地方立刻腫起一指高的楞子。下一杖,依舊準确無誤的落在腫痕上,如此反複,直到這一處的肉被打爛,露出森然白骨,他才緊挨着往下打。
這也是,巫王要求的“見骨”的打法。
第一處白骨露出時,九辰已咬破了唇。冷汗透衣而出,讓他整個人都像從水裏撈出來的一般。那根黑藤上,沾滿了血沫碎肉。
因為一慣的倔強與驕傲,受罰的少年始終沒有發出一點聲音,但耳邊越來越粗重急促的呼吸聲已足以說明一切。巫王勾唇,眉間涼薄,顯然對這效果還算滿意。
過了會兒,便有等候在外的垂文殿小內侍進來取走了批閱好的朱簡和副簡。巫王沉吟片刻,卻是命人将整套的畫具搬了進來,另展新簡,揮袖潑墨,耐心得教巫後描繪遠山煙水。
巫後強顏歡笑,心底彌漫的,是前所未有的悲涼。她猶記得,昔日,在巫山,在神女樹下,他執着那個紅衣少女的手,将每一片碧葉都畫入紙中,只為求那少女明眸一顧。而當她不顧顏面的纏着他,渴望他親手教授她繪畫時,他卻拂袖而去、不屑一顧。如今,他當着她的面,一邊用最殘酷的刑罰,折磨她的孩子,一邊卻軟語溫存的要主動教她描繪山水人物。
他用這世間最高明的武器,給了她最大的羞辱。
這一切,她懂,他更懂。
第二處白骨露出時,九辰左腿已經敏感到了極致,每次落杖,打骨的手法,都如同刀割。九辰痛得眼前陣陣發黑,一雙手攥着鐵鏈,松了又緊,緊了又松,直至指節青白打顫,在石牆上留下十道刺目的血痕。
老內侍下杖又狠又急,不過半個時辰,九辰左側大腿部分,已出現了五道深可見骨的傷口。
這期間,九辰昏迷了兩次,皆被金烏用金針刺醒。金針上抹了特制的藥,一旦被刺醒,就很難再昏迷過去。
這五道傷口,已足以要掉一個少年的半條命,老內侍暫時停了手,去請示巫王的意思。
巫王看也不看,出語殘酷無溫:“十五條人命,孤要看到十五道骨頭,打滿為止。”說時,他正捉着巫後的手,為畫裏的青山繪上最後一抹青色。
老內侍揚起藤條,正要繼續落下,始終沉默的巫後忽然掙開手,站了起來,道:“王上,讓臣妾去勸勸他。”
巫王撿起她扔掉的筆,蘸了青墨,又起一座遠山輪廓,才道:“去罷。”
九辰大口大口的喘着氣,手指依舊抓着鐵鏈,渾身戰栗不止。任何一個輕微的觸碰,都能讓他輕輕顫抖。因而,當巫後伸手撫摸他側臉時,九辰本能的瑟縮了一下。待看清來人是巫後,他偏過頭,避開她的手,聲音沙啞,虛不可聞:“對不起,這裏有些冷。”
巫後有些出神,在過去的十六年裏,眼前的少年,向來都是桀骜不馴、毫不畏懼任何事情的。但她依舊不會心軟。她曾以性命發誓,他們帶給她的一切屈辱,她都要加倍讨回來。
巫後俯身,附在九辰耳邊,用只有兩個人能聽到的聲音道:“你能這麽懂事,母後很開心。”
九辰的眼睛裏,緩緩浮起一層冰寒的霧氣。
巫後走回案後,含淚請罪:“是臣妾教導不周,他才如此冥頑不靈。”
巫王卻似早就料到這結果一般,溫和的将她扶起,攬到懷中,低聲安慰。
又半個時辰,又一輪杖刑完畢,九辰的右腿上,也出現了五道見骨的傷口。他的兩只手掌,已被鐵鏈上的鐵刺穿透,滴滴答答的流着血,額前幾縷碎發,也不停的淌着冷汗。
九辰用盡最後的力氣,吐出一口血沫,便貼着牆,輕輕閉上了眼睛。他早已習慣了疼痛,只是有些貪戀這透骨的冰涼溫度。三名老內侍也終于看清,那少年吐出的東西裏,赫然是兩顆被咬碎的牙齒。
巫後只覺心口莫名的窒息,她霍然起身,便想逃離這個陰暗的地方。
一只骨節分明的手,忽然攥住她。然後,巫王似笑非笑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南嘉,你難道不想知道,世子要救的人,是誰麽?”
巫後木然的轉過頭,鳳目如水,幽幽的望着巫王,似怨還嗔:“原來,王上還是懷疑臣妾。”
巫王勾唇淺笑:“南嘉多慮了,孤信你都來不及,何來想疑之說?”
他雖然在笑,深不見底的墨眸,卻愈加冷酷無溫。巫後緊了緊身上的披風,忽然覺得冷得厲害。她匆匆行了一禮,也不等巫王反應,便快速離開了禁室。
她知道,再多呆一刻,她便會被他逼瘋。
負責行刑的老內侍這才斟酌着請示:“王上,還要行杖麽?”
“不過是死了十五個影子,還遠遠抵不上巫國世子的兩條腿。”
巫王終于擱下筆,指間寒光一閃,石牆上的鐵鏈應聲而斷。他起身離案,負袖盯着因失力而跌落在地的少年,冷冷訓斥:“這十杖,孤是要你牢牢記住,你最大的錯,不是殺了那十五名影子,而是不知善後,授人以柄。孤早就教過你,做暗事,就要做得幹淨,斷不可留下禍患。”
然後,他看了眼的那老內侍。老內侍會意,提起一桶冰水,沖掉少年腿上血色。
九辰咬牙,抵住心口,扶地嗆咳不止。
巫王複睨了眼地上的少年:“孤可以不追究你到浮屠嶺的所行所為,也可以不問你目的,但孤必須知道,是何人将那十五個影子挂上了文德門!”
說罷,巫王掃視禁室內一幹人:“你們都是先王器重的老人,最懂分寸。這幾日,替孤管教好世子,讓他仔細反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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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折箭斷義
謊言最強大的殺傷力在于,它能讓最熟悉的人都變得陌生。
季禮已在練武場默坐了一日一夜,卻依舊不能将那個自己親手提□□的少年和“巫國世子”四個字聯系在一起。
思緒翻飛,東陽侯不禁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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