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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五年前的暮秋月夜,年僅11歲的少年一人一劍,擅闖劍北大營,不僅一把火燒了自己的帥帳,還連挑先鋒營五員大将,甚至揚言要奪了三軍帥印。還記得,小小的孩子被自己的鐵槍制服時,倔強堅執的眼神,如一團黑火,足以映亮整個黑夜。那情景,令他想起了荒漠裏初露爪牙的狼崽,總喜歡揮着利爪傷人,卻不失可愛。

大半夜,帳下一衆将軍被這麽個來歷不明的小娃娃擾了好覺,便紛紛湊了過來,連唬帶吓的逼問他身份來歷。被打傷的那五名将官甚至嚷着要将那少年押進帳中嚴刑拷打。

當時巫國與北邊荒漠的鬼方國交戰甚惡,雙方都使盡解數往對方營寨安插奸細,且手段越來越高明。俘虜、營妓、難民、孩子……皆是安插奸細的慣有手段。此等敏感時候,這孩子出現的如此詭異,衆人心弦緊繃,自己亦不得不提高警惕。

那少年最終昏迷在他的鐵槍之下,不是被吓的,而是因為重傷和脫水。據說,他跑了五天五夜,累死了七匹馬,才來到這裏。

他的身體,單薄滾燙得厲害。黑衣之下,布滿觸目驚心的傷痕。最新的,是一道道被利刃砍的皮肉翻卷的劍傷,背上和腿上幾處,甚至露出了白骨;而真正致命的,卻是穿胸而過的那一劍,堪堪擦着心口,再近半毫,便可致命。

對此,有人認為是鬼方使得苦肉計,有人則生了恻隐之心。大半夜,帥帳吵作一團,自己也舉棋不定,只能喝令衆人回營休息,等人醒過來再議。待第二日升帳議事,左右兩列将領卻少了三人,負責點卯的将官支吾半晌,才敢說出三位将軍是連夜審奸細去了。

自己心頭一震,趕過去時,少年已被鞭子抽成了血人,帳內充斥着皮肉燒焦的糊味兒,虎贲營大将張遠正拿了塊燒得通紅的烙鐵,對他眼中的“奸細”極盡折磨。

半月前,張遠因為輕信一個孩子,誤中敵計,不僅丢了整營的糧草,還險些命喪苣峽谷之中。自那以後,他便對那些看起來傷痕累累、無依無靠的孩子深惡痛絕,看哪個都覺得是奸細,稍有不順眼,便要拿了審問一番。

見到自己掀帳而入,那少年睜大一雙黑眸,冷冷一笑:“都說東陽侯謀勇無雙,乃真英雄,而今看來,也不過是畏敵如鼠的紙老虎!”

因為這一句話,自己力排衆議,将他留在了軍中。不是因為受了激将,而是生了馴服之心。

而這少年身體內蘊含的巨大能量,卻遠遠超出自己的預期。小小年紀,箭術卓絕,馴服烈馬無數,連軍中最厲害的弓箭手都敗在了他手下,沙盤點兵布陣,更是翻雲覆雨、奇招百出,連精于此道的季宣都啧啧稱奇。更令他感到意外的是,那少年在尋找水源、勘測地形上,有着異于常人的敏感與天賦,巫國與鬼方的對戰僵局,由此打破。

時間久了,一幫老将也漸漸覺得這娃娃甚是有趣,尋了空隙便逗他玩耍。自己對他的偏寵,更是不輸劍兒,不僅親自指點他槍法,還讓他單獨創立黑雲騎,建功立業,揚名劍北。

可一夜之間,這些,全部都變作了一場笑話。

五年的朝夕相處,他竟将自己瞞得這麽深!

他常年駐紮在邊關,雖未見過他們巫國那位小世子,卻早有聽聞,巫王親手教授世子文學武功,寵之如寶,甚是驕縱。他實在想不通,當初那個傷痕累累的少年,怎會是備受巫王寵愛的世子?

而堂堂一國世子,冒名從軍的目的,又是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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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年,巫王對劍北的情報,了如指掌。每遇緊要戰事,王旨總能在最恰當的時機,準确到達,難道,這就是他潛入軍中的目的麽?可他季恺之何德何能,竟值得自己的君上付出如此代價,來監視他的一舉一動。

思及此處,季禮無端出了一身冷汗,太陽穴更是突突跳個不停。

季宣徘徊在練武場外,踟蹰着要不要近前,見老父似是身體不适,忙疾步過去扶住他。

季禮沉痛而嘆:“枉我戎馬一生、破敵無數,最後,竟被一個孩子耍的團團轉。你說,他的目的究竟是什麽?”對自己所揣度的一切答案,他都不願相信,也不敢相信。

季宣不忍看父親虎目中流露出的傷感與失望,他知道,兩日來,父親心中的哀傷,多于憤怒。

“孩兒早就懷疑過,辰兒的身世不簡單,可萬萬沒有料到,他竟是――”胸口驀地悶痛,那四個字,季宣也說不出口。頓了頓,他道:“也許,他是有苦衷的。”

“苦衷?”季禮苦笑:“自從回到王都,他對我撒下了一個又一個彌天大謊,同王上在我面前演了一出又一出好戲,我就像只猴子一般,任人戲耍猶不自知。我甚至真信了他是為了救兄長而來,不惜一次次拿季氏滿門來回護他。看本書最新章節請到若他真有苦衷,恐怕,也是在思量着如何快速的鏟除季氏罷!”

“父親!”季宣悚然一驚,光天化日,臣子口出此言,是大不敬。這件事,竟将向來理智果敢的父親,打擊得如此之深。

而他們都沒注意到,練武場外的白袍少年,鐵拳緊握、雙目噴火,飛也似的離開了。

不出半刻,柔福長公主惶惶不安的奔到練武場,一改往日柔靜:“父親,宣哥,不好了!劍兒他騎了匹馬,怒氣沖沖的出門了!”

季氏父子臉色大變,半晌,季宣幹啞着嗓子道:“他定是聽到我們的談話,闖宮去了。”

文德門外,季小将軍單槍匹馬,把守門将士挑得人仰馬翻,負責勸架的幾名內侍也被他打得滿地找牙。聞訊趕來的獨孤信大是頭疼,若換做別人,他早命人不惜一切代價、全力捉拿。可馬上的白袍少年,不僅是東陽侯府的小侯爺,還是柔福長公主之子,更是聲震天下的烈雲騎統帥,就是借他獨孤信一百個膽子,他也不敢傷他分毫。因而,獨孤信只能一邊小心周旋,一邊命人火速去禀報巫王。

巫王本在陪吳妃賞花,聽得奏報,好整以暇問:“他為何闖宮?”

守門将士嗫喏半晌,才敢說:“季小将軍揚言要見世子殿下,還――還對殿下出言不遜,不停得罵殿下忘恩負義――”說到最後,那将士的聲音已細若蚊蠅。

巫王挑眉,置之一笑:“不過是小孩子間争勇鬥狠,不必理會。先攔住,立刻通知東陽侯,讓他将人領回去。記住,切不可傷了人。”

話音方落,另一名将士急急趕來禀告:“王上,東陽侯來了,發了大火,正要綁了小将軍面君請罪!”

巫王踱着腳,揉了揉額角,計較片刻,卻是喚來一名內侍:“你帶着孤的口谕去禁室,告訴他們,東陽侯要見世子,任何人不得阻攔。”

說罷,他吩咐兩名将士:“告訴獨孤信,既然此事因世子而起,就交給世子處理罷。”

陰寒不見天日的禁室內,依舊只在石壁上挂了盞油燈。

九辰換了身幹淨的黑袍,安靜得靠坐在牆角,懷裏,躺着粽子般的阿蒙。

昨日,這頭兇鷹再次沖入禁室,瘋狂的拿身體去撞擊石室,直至頭破血流,仍不肯罷休。一幫老內侍添油加醋的将此事報給巫王,懇求巫王下令捕殺此兇物。誰知,他們這位王上非但沒有發怒,反而命他們将這兇鷹放進石室,陪他們的小世子一起思過。

石門緩緩打開,季禮當先步入,身後,跟着被五花大綁的季劍。

九辰轉頭,見到來人,黑亮空洞的眸子頓起波瀾:“侯爺?阿劍?”

他懷裏的阿蒙眼珠子骨碌一轉,如往常般振翅飛起,煞是兇猛的去啄季劍。

季劍雙目血紅,死死盯着對面的黑衣少年,任由阿蒙折騰,不似往常般與這蒼鷹争勇鬥嘴。阿蒙大是掃興,狠啄了幾下,見季劍依舊沒有反應,便悻悻飛回九辰臂上。

然後,在兩個少年驚詫的眼神裏,東陽侯撩袍,雙膝重重一跪:“老臣,見過世子殿下。”

這一跪,如巨石般砸在心口,九辰大驚失色,想要阻止,雙腿卻動不了分毫。

季劍幾欲噴火,積攢的怒氣終于在這一瞬崩潰,忿然低吼:“爺爺,你為何要跪這等忘恩負義的小人?!”

“閉嘴!”季禮更高的吼了一聲,整個石室都似顫了顫:“殿下是君,你是臣,你犯下死罪,還不跪下,祈求殿下赦免!”

季劍撇嘴,咬牙冷笑:“我季劍跪天跪地跪父母,就算粉身碎骨,也決不跪小人!”

季禮氣得青筋暴起,霍然起身,一掌将季劍掀翻在地,複撩袍跪落,恭敬道:“這畜生年少無知,殿下莫要同他一般計較。今日,他忤逆犯上、擅闖宮門,對殿下出言不遜,臣特地綁了他來,請殿下治罪。”

禁室一幫老內侍被季老侯爺這氣勢吓得不輕,紛紛避出丈遠。

九辰握拳,忽然有些痛恨眼前這所有的一切。因為一個身份,曾經與他并肩作戰、出生入死的兄弟,可以一夕間反目成仇、形同陌路;曾經他視若長輩的人,就這樣卑微的跪在他面前,祈求他的赦免。

東陽侯卻似鐵了心,挺直肩膀跪着,恭敬請罪:“昔日,老臣有眼無珠,屢屢冒犯殿下,所造罪孽,萬死難贖。今日,老臣也希望,能得殿下一個了斷。”

九辰整日整夜的昏迷,早已虛弱不堪,全靠那些老內侍一桶桶冰鹽水的刺激,才能勉強維持清醒。

他根本不想知道季禮都說了些什麽。他只想做一件事,就是走過去,扶起地上的老侯爺,不要讓他敬之愛之的長輩再如此卑微得跪在他的面前。他的恩情,他還不起,他這一跪,重若山岳,他更受不起。

讓九辰真正感到絕望與恐懼的是,他全身上下根本提不起一絲力氣,連擡起手臂都做不到,更無法移動刑傷累累、發炎腫脹的雙腿。他只能眼睜睜的看着年邁的老侯爺,跪在他面前請罪。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努力挺直肩膀、打起精神,讓自己顯得不那麽狼狽。

父王,你的目的達到了。

季劍倒在地上,因被反剪了手臂,掙脫許久,都站不起來,目中熊熊怒火,幾乎要燒掉這冰冷的石室。九辰偏過頭,看着季禮,勉強擠出一絲笑意:“侯爺,替阿劍松綁罷,他本就無錯。”

“殿下失言了。”季禮正色道:“老臣不敢當殿下如此尊稱,這逆子的賤名,又豈敢污了殿下金口。”

九辰默了默,平靜道:“此處并非刑堂,亦非朝堂,請季侯替小将軍松綁。”

季禮這才恭敬應命,解開季劍身上的繩索。

季劍掙脫了束縛,立刻一個健步,沖到九辰跟前,揮起拳頭,雨點般砸在他肩頭,邊打邊罵:“混蛋!騙子!你擺什麽臭架子!爺爺他腿不好,你怎麽忍心讓他跪在寒石板上!你的良心讓狗吃了麽?!我季劍瞎了眼,才會拿你當兄弟!”

阿蒙見主人被欺負,立刻撲棱起雙翅,狠狠去啄季劍。九辰無力阻止,只能咽下喉頭腥甜,靠着石壁不停嗆咳,任由阿蒙上下撲騰,将禁室攪得鷹毛亂飛。

季禮大驚,忙上前攔住季劍,反剪住他雙臂,将他踢跪在地,喝道:“畜生,你非要将季氏滿門置于死地麽?!”語中沉痛,令季劍渾身一震。片刻後,意氣風發的白袍少年竟是抱着季禮雙腿,埋首哽咽起來。季禮知他心裏委屈,顫抖着雙掌,輕輕撫上了孫兒的發頂。

九辰費力從懷中摸出一塊黑色令符,令符之上,刻着一只浴血的雄鷹,展翅貫日,搏擊長空,仿佛下一刻,就要破符而出。

這塊黑雲令,是季禮親自命人打造的,此刻,東陽侯只覺異常刺眼,虎目,隐隐流傷。

九辰将它攤在掌心,輕笑道:“黑雲騎不可無主,希望侯爺不要解散它,轉交于阿劍統領。兩騎合一,遇戰,必将勢如破竹。”

說到這裏,他将目光移到背對着他的白袍少年身上,黑眸明亮:“我們曾約定,要并肩作戰、劍指九州,做一輩子的好兄弟。對不起,阿劍,我失約了。”

語落,九辰眸子裏的明亮也漸漸轉為死灰。他知道,這一刻,與他生死與共五年的好兄弟,終将離他而去。日後,那看不到盡頭的漫漫長路上,他又丢了一盞燈。

垂文殿,巫王負手立在窗邊,金色的日光在他繡着青龍暗紋的袖口灑下耀目的光芒。

許久,他才收回思緒,問回來複命的內侍:“東陽侯都與世子說了什麽?”

“東陽侯一直在自省種種罪孽,請求殿下降責。”觑了觑巫王臉色,那內侍繼續道:“倒是季小将軍,不僅對殿下大打出手。方才……方才還折箭割袍,要與殿下斷絕兄弟情義。”

巫王眉間略沉,方淡淡笑道:“世子如何反應?”

內侍帶了些困惑:“殿下只是瞧着,沒說什麽話。”他又費神想了想,忽道:“這之前,殿下從懷中取了塊刻着蒼鷹的令符,交給了東陽侯,說是物歸原主。”

八月初一,是文時候巫子玉的生辰。因文時候愛吃鲥魚,每年的這一日,巫王宮中都要大擺鲥魚宴,為文時候慶生。

巫王寵愛文時候,上下皆知,這也意味着鲥魚宴是斷不能出差錯的。因而,內廷總管晏嬰縱然傷未養好,也不得不強拖着身子骨,安排宴會事宜。一日下來,他只覺整個人都要散架似的。

今年的鲥魚宴,依舊由巫王及王後親自主持,宴請之人,大多是王室子弟及文時候交的那群好友。宴會開時,衆人談笑宴宴,帝後琴瑟和諧,而文時候巫子玉,更有無數種方法,能将巫王哄得龍顏大悅。一道道美味鲥魚被次第端到案上,足有上百種烹饪方式,不僅鮮美誘人,更能令人眼界大開。

當然,這次的鲥魚宴,也有很多與衆不同的地方。比如,向來與巫後不和的柔福長公主竟破天荒的出席了宴會,還主動舉了杯綠酒,祝願帝後恩愛不衰。當然,也有少數好事者直言當時巫後的臉色十分難看,險些與長公主當衆翻臉。

再比如,宴會上,所有人的目光都有意無意的落在左首席的那位白衣少年身上。這是巫子彥被禁足十餘年來,第一次公開露面。席間,這位俊秀如玉、光風霁月般的白衣公子始終斂眉垂目,沉靜謙和,從不主動說話。面對一衆世家子弟的哄鬧灌酒,他也只是淡然婉拒,半滴不沾。他身上散發的清冷氣息,如惠風涼荷,驅散滿殿燥熱喧嘩。這世上,仿佛沒有什麽事,能引起他的興趣。

而席間,柔福長公主更是拉着雲妃與子彥,噓寒問暖,感慨萬千。談至盡興處,長公主甚至一度引袖落淚,惹得滿殿賓客紛紛恻然。

這次鲥魚宴,文時候還特地請了一位特殊的客人――楚世子西陵韶華,亦是含山公主未來的準夫婿。自上次國宴,公子子彥乃楚九州公主血脈之事被确認後,這位楚世子便一直尋機懇求巫王給他們甥舅相認的機會。因而,今日,也不知是不是巫王刻意安排,西陵韶華的位置恰好緊挨着巫子彥。不過,整場宴會下來,他們甥舅之間除了禮節性的問候,倒也沒有過多親密接觸。偶爾幾次竊竊私語,巫子彥也只是含笑靜聽,并無其餘反應。

如此盛宴,公子子彥成為關注焦點,卻獨獨不見世子蹤影。衆人心中未免猜測,莫非,這朝堂之上,又要掀起一陣風波與動蕩了?可再看帝後恩愛和諧之狀,卻又不似有易儲之兆。

趁着熱鬧,晏嬰卻悄悄溜到司膳房,親自煮了份鲥魚湯,裝到食盒裏,往禁室而去。

為了收買先王留下的那幫老頑固們,他着實花費了不少力氣。

禁室內,九辰抱膝坐在牆角,嗆咳不止。看了晏嬰帶來的鲥魚湯,他輕輕挑起嘴角:“今年的鲥魚宴,定然比五年前熱鬧。”

因為鲥魚宴,從小到大,他甚至比他那位王兄還期待他的生辰。只因這一日,父王所有的注意力全集中在文時候身上,不會給他布置繁重的訓練任務,也不會锱铢必較的尋他每一點錯處。最重要的是,在宴會上,他可以吃到各種美味的鲥魚,見到各種稀奇古怪的寶貝,還可以利用宴會上的小游戲,正大光明的拉着其他王族子弟和那位王兄争搶彩頭。論起打架,他向來是高手,除了那次奪馬之外,他大多時候都能成功搶到自己想要的東西。

兒時,那位王兄被他欺負的厲害了,會一把鼻涕一把淚的跑去父王面前告狀,還會語氣惡毒的嘲笑他沒有生辰。他卻滿不在乎,甚是鄙視這種行為,能搶到寶貝才是最重要的,是誰的生辰,又有何妨?如果他有生辰,他也會很大方的允許這位王兄來搶他的東西。再說,父王礙于面子與游戲規則,最多就是罰他在垂文殿跪一夜而已。

不過,如今他已長到十六歲,自然不好再像小時候那樣「直接」去搶東西了。

思及此處,他興致怏怏的看了眼晏嬰:“我吃不下,給阿蒙吧。”

原本偎着牆角眯眼打盹的阿蒙,得到主人示意,肥胖的鷹軀一震,立刻興奮的撲起翅膀,一頭紮進了食盒。

晏嬰知他病得厲害,已連續兩日未進湯水,能醒着同他講話已是萬幸。見四下無人,他悄悄從袖中摸出一根金針,道:“殿下要的東西,老奴帶來了。”

宴會結束後,西陵韶華沒有立刻離去,反而借着酒興,一路踱到了采綠湖邊。

一截玉簫,分花拂柳,露出樹後的白衣公子。

西陵韶華滿是欣慰:“你能如期赴約,我很高興。”

巫子彥依舊是淡貯的神色:“不知殿下有何指教?”

西陵韶華不答,只問:“公子可有把握甩掉後面的尾巴?”

子彥沉吟片刻,緩緩點頭。

西陵韶華打量着他俊秀的眉眼,嘆道:“有個人,想見你一面。他,一直在等你。”

楚使驿館,三更,佛室。

高大的觀音像緩緩移開,露出裏面隐藏的暗室。暗室中央,一個黑袍老者,背對着他們,坐在輪椅裏面。

暗室門合上時,他才轉動輪椅,回過身。黑绫衣下,老者只露着一雙利如鷹隼的雙目,反複盯着不遠處絕然而立的白衣少年,聲音渾厚幹啞:“你生的不似阿語,好好一張臉,全讓巫啓給禍害了。想必,你性情更似阿語罷!”

話中不滿,昭然若揭,竟還隐隐透着幾分遺憾。

子彥靜靜聽着,不置一詞。

西陵韶華垂手,恭敬的侍立在一旁,見狀,道:“這孩子眼生,父親莫吓壞了他。”

父親?子彥一怔一驚,難道,此人就是――?

一陣爽朗的笑聲,打斷了他的思緒,老者轉着輪椅,靠近他幾分,傲然道:“小子,你該喚我一聲「外公」。”

如此直接霸道,倒是十分符合西楚一代霸主西陵衍的作風。

子彥淡靜如初,只微微蹙起眉峰,有些困惑的看着兩人。

老者倒也不計較,只掃了眼西陵韶華。西陵韶華會意,看着子彥笑道:“你不必害怕。你身負楚人血脈,我們此行的目的,就是為了找到你,然後帶你回楚國。”

子彥依舊不答。

老者看不下去,睨着眼道:“巫啓将你視作孽子,你留在巫國,永無出頭之日。可鳳神血脈,乃我楚人的驕傲與信仰。你若與我歸楚,我立刻下诏,讓你做楚國的世子,日後,整個西楚,乃至天下九州,都将歸你統治。”

西陵韶華垂目立着,仿佛這世子之位,與他無甚關系。老者說完後,他甚至還給了對面的白衣少年一個鼓勵的眼神,和煦問道:“就算不為這些,你,難道不想見見你的母親麽?她,也一直在等你回去。”

子彥渾身一震,面色霎時雪白。他知道此時此刻,自己無法再保持沉默。

嗫喏半晌,他低首斂眉,俊秀如玉的面上,看不清楚神色:“此事,我需與母妃商量後,再做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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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青缇之約

冷月如霜,映照在扶窗而立的素衣少女身上。

她就那樣虔誠的長望夜空,任及腰青絲随風漫舞,仿佛暗夜裏,悄然綻放的幽昙。

她的身後,一個布袍青年正端坐在輪椅中,雙目沖靜的凝視她的背影。

“七日前,巫紫曦順利誕下一子,舉國歡慶,王上愛不釋手,喜得三日未眠,賜名「麒麟」。朝中早已暗潮洶湧,以巫國的強勢和巫紫曦的手段,易儲風波,早晚都會發生。風國世子娶了巫國公主,算不得什麽,想要站穩根基――名揚天下的幽蘭公主,必須嫁與鳳神後裔。”

說到此處,布袍青年沉靜的眼睛裏陡然激起一道精光:“到時,你們姐弟在風國的地位,将無人能憾,也無人敢憾。”

幽蘭依舊不動,恍若未聞。

仰首望着這異國的夜,她忽然憶起,很多年很多年以前,月冷千山,遍地雪落,曾經有一個少年,渾身浴血的闖入她的地盤,搶走了她最心愛的馬匹。

那是她費了很大力氣才得到的越影啊,如今,她的越影長大了,卻早不認得她了。

幽蘭輕輕漾起一抹笑靥,眸間,水色一點點的溢出,複一點點的在月下蒸幹。

她終于緩緩轉身,柳眉一揚,還是慣有的驕傲姿态:“若日後阿雲不能執掌風國,我會親手殺了你。”

布袍青年颔首而笑,眉間坦蕩,滿是贊許:“如此,才像我薛衡的徒兒。”

這一夜,劍北卻是傳來了緊急軍報。

原來,三日前,風楚兩國交界處,雙方守将因口角之争發生激戰,俱是傷亡慘重。楚人好戰,哪肯在戰事上吃虧,戰火一起,便立刻從四方增調兵力至邊關,大有攻城略地之勢。風王連夜派了使者,攜帶國書及重禮至楚營賠罪,誰知,楚國大将熊晖非但不買賬,還斬使焚書,撂下狠話要風國血債血償。

風國力不敵楚,只能寄托外援。當時恰逢巫王正式下诏宣布巫子彥與風幽蘭定親之事,風王及群臣也顧不得顏面與禮儀,只得連夜準備儀駕,提前送幽蘭公主至巫國,行“問名”與“納吉”之禮。

禮數未全,風國公主的儀駕便已啓程趕赴滄冥,風王必是心急如焚罷……這場戰事,恐怕也不僅僅是口角之争那麽簡單了……

劍北緊鄰風楚交界,若楚人真是另有圖謀,主将不在,那劍北也勢必危急。

此刻,巫王酒醉微酣,太陽穴突突疼得不停,一個青衣內侍正跪坐在榻邊,輕輕為他按揉頭部。

聞得奏禀,他揉了揉額角,沉聲吩咐:“立刻宣東陽侯入宮。”

風楚這場交戰來得太過突然,三日後劍北才傳來消息,季禮乍聞此報,亦是吃驚得厲害。

他匆匆換上官服,冒着星月入宮時,巫王正披衣立在垂文殿的書閣,盯着一幅九州地形圖看。

見東陽侯進來,巫王免了禮,直入正題:“若楚人突襲,劍北大營可有應急之策?”

季禮指着地圖上一處凸起的地方,道:“首當其沖的,當是烏嶺。而烏嶺西南邊上的壁亭,恰是巫、楚、風交界之處,地形險要,易守難攻,可作倚重之地。只要馬彪指揮得當,楚人占不到便宜。”

巫王看他面色凝重,便指着烏嶺旁側一處斷裂地帶,問:“這是何處?”

季禮被戳中心事,嘆道:“老臣不敢欺瞞。此處,是一道斷裂的峽谷,深達千丈,瘴氣漂浮,毒物叢生。月城的百姓将這峽谷稱為「死人谷」,因為以前試圖攀崖進谷的人,皆是屍骨無存,再無音訊。老臣初到劍北時,還不信此事,特意抽掉了步兵營的将士駐紮在附近。誰知,到了第二日,那些将士全部面色烏青、七竅流血的死掉了。營中的軍醫,根本看不出來他們中的是什麽毒。”

老侯爺的言下之意,便是此地并無任何駐防。若楚人當真不顧性命,以此為突破口,後果将不堪設想。

巫王了然于心,道:“暗血閣的毒使,百毒不侵,孤倒是可以派他們前去劍北查探地形。只是,他們不懂軍務,恐怕,尚需恺之另派大将協助。”

季禮猶豫半晌,十分謹慎的道:“其實,昔日老臣軍中,有一隊人,曾從谷中生還。”

巫王大為意外,頓時展眉:“他們都是何人?可在滄冥?”

季禮虎目睨向一側,語氣異常複雜:“一年前,劍北大旱,半年不雨,世子殿下曾不顧軍令,帶人進谷尋找水源。”

東陽侯語帶尴尬,殿內一時陷入死寂。

大半夜,巫王帶着東陽侯來了禁室,生生将一幫老內侍從睡夢中驚醒。

石室內的少年,已經再次陷入昏迷。兩名老內侍立刻輕車熟路的提了數桶冰鹽水進來,一桶接着一桶的朝着九辰兜頭澆下,直到他從嗆咳中醒來。九辰早已習慣,這兩日,他自己都數不清一共被潑醒過多少次。

醒來之後,九辰就沉默的抱膝坐着,眼睛始終盯着地面,身體微微發抖,不知是凍得還是痛得。

一雙青龍靴尖,漸漸出現在視線裏,九辰擡頭,只看到一團模模糊糊的影子,隐隐有些熟悉,但混沌間,實在想不起來是誰,就繼續垂下眼睛,盯着地面看。

巫王皺眉,甚是無語,東陽侯則喉嚨幹啞,看得目瞪口呆。

那兩名老內侍見狀,只當世子無禮,複提了桶水照着地上的少年澆了下去。

九辰嗆咳不止,大約明白是必須要清醒過來了,便摸出指間的那根金針,紮進了左肩。

這一招刺穴的方法,還是他從金烏那裏學來的。

眩暈感逐漸消失,眼睛也一點點清明起來,九辰盯着那靴尖看了半晌,終于意識到來人是巫王,才費力挺直肩膀,偏過頭,試圖止住咳嗽。

巫王并無心思去計較他的失禮行為,沉聲問:“劍北死人谷的地形,還記得麽?”

九辰點頭,咳得愈加厲害。

巫王與季禮同時舒了口氣。

季禮立刻上前将手中羊皮帛攤開在地上,恭敬的遞上硬朗的竹筆:“軍情緊急,請殿下以最快的速度為老臣繪出死人谷的詳細地形圖。”

老侯爺感覺到,對面的少年身體顫了顫,雙目灼灼的看着他,開口,聲音虛弱幹啞:“劍北出了何事?”

季禮避開他清亮目光,斷然搖首,正色道:“這并非殿下該關心的事。”

巫王冷眼旁觀,未置一語。

九辰握住竹筆,将所有力氣都灌注在右臂上,費力畫了許久,才堪堪描出一條輪廓。

冷汗一滴滴落在簡上,暈濕一片,巫王視見這一幕,臉色有些難看。

九辰知道,他又犯了巫王的大忌,便擱了筆,将皮帛推給季禮,低聲道:“對不起,我畫不好。不如,我來口述,侯爺繪圖。”

說完,伸手将筆遞到了季禮面前。

季禮忙接過去,恭敬回道:“老臣遵命。”

“……雙側峭壁,百丈以下草木不生,中有裂縫,左側五道,右側七道,間距在十裏到十五裏之間,壁間共藏有大小瀑布二十一道。這些瀑布,只有右側三道無毒,其餘流下的水,都有劇毒,沾身即亡……”

“右側哪三道無毒?”

“從西北開始,第二、五、七道。”

次日天色蒙蒙亮時,一幅精準到每一條暗縫與暗流的死人谷地形圖終于繪制完成。為了布防安全,九辰特意用竹筆刺破手指,用紅色标注出危險地帶。

東陽侯吃了這顆定心丸,便匆匆告退,命斥候加急送往劍北大營。

巫王負手盯着地上的少年,眉峰緊皺,忽得運掌如風,推了出去。

肩頭劇痛如碎骨,九辰偏過頭,吐出一口血。

巫王捏着那根金針,指間運力,看着它一點點化為齑粉,方才卷袖而去。

九辰失力得靠在牆上,輕輕閉上了眼睛。

他一直不想自己在外人面前太過狼狽,可當着他敬愛的長輩的面,他最終還是狼狽了。

從小到大,他一直在用各種方式來掩蓋自己的狼狽,今日,他卻不想掩飾了。

他已經能感覺到,溫度,正一絲一絲的從身體裏抽離出去,他實在不想再維持清醒,浪費掉最後的體力。從小到大,他教給他最多的,就是如何保存體力,生存下去。

巫王回到垂文殿時,司禮官早已恭候在階前,不待入殿,便急急禀道:“明日,風國幽蘭公主的送親儀駕将至滄冥城外。依禮,子彥公子當出城十裏相迎。”

巫王環顧四周,沉聲問道:“晏嬰何在?”

一名小內侍跪禀:“總管去分派各宮娘娘的消暑瓜果了。”

巫王了然,有些疲累的擺擺手,吩咐那小內侍,道:“你替孤去芷蕪苑宣旨罷,命公子子彥明日辰時至城外迎接風國公主儀駕。”

小內侍應了聲“諾”,正欲退下,忽聽巫王再次沉眉吩咐:“你先去趟章臺宮,讓王後主持明日問名納吉諸事。告訴王後,這是孤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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