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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妃剛剛在佛堂做完功課,本欲卸妝午睡,聽聞內廷總管晏嬰求見,忙命人請了進來。

晏嬰捧着一籃新鮮瓜果,環顧四周,擠眉笑道:“王上有些體己話,讓奴才帶給娘娘,這些閑雜人等在,奴才也說不出口。”

周圍宮婢聞言,俱是掩唇偷笑、嬌容微醺,不待雲妃吩咐,便次第退了下去。

雲妃手執纨扇,目無波瀾,靜靜笑着:“晏公有話直說,何必戲耍臣妾。”

晏嬰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重重磕了個頭,道:“老奴此來,是為了見子彥公子,求娘娘通融。”

雲妃吓得失色,立刻起身相扶,道:“晏公快請起,這實在折煞妾身了。彥兒此刻不在宮中,晏公若有急事,不妨先告知于我。由我轉達給他,也是一樣的。”

晏嬰伏地,将頭埋得更深,哽咽道:“老奴鬥膽,想請子彥公子去救救殿下。”

“世子殿下?”雲妃愈加吃驚:“究竟出了何事?”

晏嬰卻語氣凝重:“此事幹系重點,老奴必須親自禀告子彥公子。”

雲妃一雙素手緩緩松開晏嬰的袖口,她靜默半晌,嘆道:“殿下的事,自有王上王後做主。彥兒尚是待罪之身,稍有差池,便是萬劫不複,哪裏有此等通天本事?晏公……請回罷,恕妾不便多留。”

晏嬰不甘心的擡起頭,眼睛渾濁:“娘娘生了副菩薩心腸,怎可見死不救?”

雲妃轉過身,苦笑:“晏公言重了。這世上,沒有一個母親,會用自己孩子的性命開玩笑。

妾……也是個凡人而已,又怎能掙脫世俗牽絆。”

晏嬰知道,作為一個母親,獨善其身,并無過錯。他忽然萌生的這一股希望,尚未開始,就已經在雲妃的婉拒中破滅了。

芷蕪苑內,一襲白衣,自花木陰影中悄然步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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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撣掉袖上落花,在閣外立了片刻,複點足消匿。

荒蕪的西苑,早已無人看守,烈日下,卻筆直得跪着一道墨色影子。他黑裳間的血紋,在熾熱的日光下,妖豔如火舌。腰間長鞭,也只松松垮垮的纏在臂上。

那角白衣映入眼簾時,影子立刻垂下頭,恭敬道:“屬下金烏,叩見閣主。”

說完,雙手奉上蛟繩長鞭。

子彥并不說話,翻袖間,長鞭已被他卷入掌間。

金烏挺直肩膀,未見鞭動,只覺眼前晃了晃,下一瞬,斷筋碎骨之痛傳遍全身,鞭梢,已在他身上留下十數血洞。

他忍不住悶哼了兩聲,不遠處的白衣少年,正居高臨下的睨着他,一慣沖靜的雙目,冰冷而無溫:“這已經是第二次。我說過,不許傷他。你既然把我的話當耳旁風,又何必認我這個閣主?”

金烏咽下喉頭淤血,愧疚道:“屬下萬死。只是,這兩次,都是主上親自監刑,屬下,實在不敢放水――嗯――”

鞭走如刃,直接卷掉他臂上皮肉,露出森森白骨。

金烏痛得眼睛發酸,再不敢多加辯解。

子彥扔掉長鞭,眸底寒色稍緩:“這次,他傷得如何?”

金烏牙關顫抖着,維持恭敬姿态:“主上動了一夜鞭刑,其間,殿下昏迷,還用了針刑。屬下……盡了全力……”

說這話時,他身體又是明顯一顫。

子彥卻将視線移向了別處,雙目複歸于平靜,不知在想什麽。

昏迷中,九辰不間斷的咳了一整日,到了夜間,高燒得通身滾燙,連唇角都起了火泡。

守夜的兩名老內侍摸了摸牆邊少年的額頭,俱被那滾燙如碳的溫度吓了一跳。他們又提了兩桶冰鹽水,悉數澆在九辰身上,半個時辰後,九辰高燒非但沒降,反而越加嚴重,原本蒼白的臉,已被燒成濃重的潮紅色。

二人見情況不對,忙去禀告管事的那名老內侍。熟料,那老內侍被九辰折了腕,餘恨未消,聽罷,不屑一顧,道:“這小煞星,病成這副鬼模樣,王上看都不看一眼,便是要任其生滅了。你們若識趣,就少惹這身騷。”

禁室內的老內侍們,向來以此人為尊,見他發話,倒也不敢再多說什麽。

那老內侍翹着腿道:“不就是發個燒麽?也不是大事,繼續澆點水降降溫就是了。”

說完,他便親自帶着另外兩名老內侍,拎了幾桶溫度更低、濃度更高的冰鹽水,專挑牆邊少年傷口重的地方澆上去。

縱是深度昏迷,九辰也被疼痛刺激得雙拳緊握、神色扭曲。

領頭的老內侍見狀,陰測測的笑着對另外兩人道:“這不就有知覺了嗎?”

說罷,他提起桶,又撒了碗鹽,準備将剩餘的水全部澆下去。

一只手,忽然緊緊攥住他的腳踝,那架勢,似要将他整個人都捏碎,可惜,卻無多大的勁力。那老內侍惡狠狠的瞪着昏迷中的少年,啐了口,正要一腳踩下去,忽覺心口一涼,似有什麽東西插了進去。

他用力扭過頭,終于看清,石室門口,翩然立着一個白衣少年。

只來得及看清楚這一眼,下一刻,他便仰面栽倒在了地上。

另外兩名老內侍尖叫着扔了桶,驚恐的縮在牆根,打量着這宛如天降的白衣公子,如看鬼魅。

然後,在他們愈加驚恐的眼神中。

年輕的公子雙目沉靜,一步步走進石室,走到牆角,抱起昏迷中的少年,複翩然而去。

而第二日,風國幽蘭公主的儀駕在滄冥城外等了整整一日,直至日落星稀,都沒能等到迎親之人――巫國公子巫子彥,則成了九州百姓茶餘飯後的另一端奇談與笑事。

那襲白衣徹底消失之後,兩名老內侍猛地尖叫起來,渾身抖如篩糠,手腳并用的往禁室外面爬。

一道黑影,穩如山岳,恰恰擋住了狹小的石門。

兩人已是驚弓之鳥,恐懼中,顫抖着擡起頭。擋路的人戴着墨底血紋面具,此刻,也正拿眼睛盯着他們。

“金……金烏刑使!”

乍遇救星,兩人激動得指着禁室裏那具屍體,瞪大眼,磕磕巴巴得說不出話。

金烏一動不動,似乎并沒有理會的意思。

一名老內侍緊緊扯住他衣角,張大嘴巴,嗚啊不止。

金烏依舊不動。

兩名老內侍絕望的松開手,繼續手腳并用的往外爬。

金烏憐憫的看着,緩緩眯起眼睛,指間金針,已從他們喉間穿過。

此時,夜,黑的正深,偶有曉風拂過。

巫王得到消息時,已是東方漸白。

彼時,所有老內侍們聚在一起,手持先王赦令,直接将那三人的屍體擡到了垂文殿前,将殿門圍得水洩不通,高聲嚷嚷着要巫王出來主持公道、嚴懲兇手。

獨孤信又增調了一隊侍衛,才将這群人擋在階下。

據說,死去的三名老內侍,皆橫屍在看管世子的那間地下石室之中。他們的心口處,赫然是一株染血的青菊。剛剛發現時,那青菊上的血,尚是溫熱的。而本應在禁室思過的世子,卻沒了蹤影。

這已是,自栖霞宮血案之後,第二起青菊殺人案。

殿內,巫王披衣靠在藤椅中,正在翻看東陽侯新呈的奏報。

晏嬰小心的奉上剛剛烹好的露茶,想到外面的情況,忐忑難安。

巫王卻只擡了擡眼皮:“告訴獨孤信,先驗屍。”

說罷,他便繼續不緊不慢的翻着奏簡。

很快,驗屍官便進殿禀報:三名老內侍的致命傷,不在心口,而在喉間。

這結果着實出人意料,巫王神色微妙,親自出殿驗看,果見那三人的喉間都有一處細微如針孔的傷口,穿透整個喉嚨。

驗屍官直言,這三名內侍都是先被人以金針封喉,令其失音,然後才被青菊穿心而亡。

舊案未破,新案又起,負責內廷安危、有「羅網」之稱的戍衛營威信盡失。獨孤信忙跪地請罪,自求重責。

巫王側顏冷峻得負袖而立,未置一詞。君威之下,定是雷霆之怒,獨孤信額上漸漸沁出冷汗。

“金針“二字,令晏嬰心一沉,如果,這不是巧合,那就必是一場,早就設好的局。

果然,一名老內侍卻忽然撥開衆人,撲倒在巫王腳邊,顫顫巍巍的說:“王上,前日老奴親眼瞧見,晏總管曾悄悄塞了根金針給殿下。”

吸氣聲中,所有人的目光,都集聚到了晏嬰身上。

涔涔冷汗透衣而出,晏嬰攥着袖角,暗暗咬牙,正欲拿出破釜沉舟的決心,挺身而出。

巫王忽得一腳踢翻那內侍,徐徐道:“你可知,污蔑世子,該當何罪?”

晏嬰猛地擡起頭,難以置信的看着自己的君上。

方才,那兩道陰寒淩厲的目光,難道,只是自己的幻覺?

那內侍顯然也懵了,他爬起來,立刻聲淚俱下的撲在死去的兩人屍身上,痛苦流涕:“王上明鑒,奴才不敢說謊。那日,就是他們對殿下動的刑,殿下定是記恨上他們了,才會痛下殺手。可憐他們,一生盡忠職守,一朝含冤而亡,連個清明的歸宿都沒有。”

這番話,讓其餘老內侍俱是恻然,他們激憤的情緒,再次被點起來。

巫王冷眼瞧着,勾唇反問:“那根金針,是孤讓晏嬰帶給世子,保持清醒用的。論起兇手,孤也難逃幹系了?”

原本喧嘩的大殿四周瞬間安靜下來。誰也沒有料到,會出現這樣的「意外情況」。

那些老內侍卻個個都是人精,自然明白這弦外之意,不由識趣的閉上了嘴巴。

唯有那個伏地大哭的老內侍依舊不甘心的揚聲喊叫:“若殿下不是兇手,又為何會畏罪潛逃?”

他句句說中要害,直指世子,其餘老內侍嘴巴上不說,心裏難免有同樣想法。

晏嬰反複打量着那老內侍,傷而不亂,悲而不慌,暗罵設局的人果然心腸細密歹毒。

“畏罪潛逃?”巫王眯起眼睛,睨了眼那內侍,唇邊溢出點點冰冷笑意:“誰給你的狗膽,容你如此以下犯上?”

那老內侍終于有些慌了。

巫王負袖,冷冷道:“拉下去,剮刑。”

慘叫聲中,那內侍被強行拉了下去。

聚在殿前的一幹人,俱是面色慘白,如置冰窟。

巫王挑眉掃視一圈,不緊不慢的道:“昨夜,世子生了重病,已被孤接到垂文殿休養。爾等可要進殿搜查?”

這話聽起來倒十分和善,老內侍們卻面面相觑,哆嗦着比肩站着,無一人敢應聲。

獨孤信也會了意,大手一揮,幾名侍衛立刻将屍體擡走了。

這場血案,如鬧劇一般,草草了結。

巫王回到殿中,洗了把手,便若無其事的靠在藤椅中小憩。

晏嬰心中有愧,撲通跪在地上,不敢言語。

巫王眉峰微皺,踢了踢他,冷笑:“晏公何時能做回馬前炮?”

這日,還發生了第二樁令巫王頭疼的事,就是夜宴初開,風國公主的儀駕還停在滄冥城外,公子子彥蹤跡全無。

巫後與年邁的太祝令在司天監等了整整一日,都沒能等到本該進行“問名”與“納吉”之禮的兩人。老人家很不舒心,整個司天監都怨聲載道,前來觀禮的王公貴族及世家子弟更是因此吵鬧不休。

重陽殿內,舞樂奏起,美酒佳肴已經次第擺上長案,諸事準備齊全,獨獨少了一對主角。這宴會究竟開與不開,讓忙活了一日的司禮官很是為難。

風國小世子最沉不住氣,一聽說自己阿姐還被晾在滄冥城外,當衆就掀翻了長案。

此次,是巫國理虧,一幹大臣雖是不滿,卻也不好發作。滿案美酒吃食滾了一地,裝酒的銅壺,又恰恰滾到了季小将軍的腳下。

本來,這樣算不得大事,可偏偏季劍這幾日正心情不爽,兩句不和,兩個少年一劍一槍,從殿內一路打到殿外,好不熱鬧。

巫王臉色陰沉得坐在主位上,雖未出言制止争鬥,隐忍的怒氣,卻令整個大殿的氣氛都冰結到了極致。

雲妃也沒料到,子彥會做出如此魯莽之事,面對巫王的沖天怒氣,只能靜默的跪在君前請罪。

整個席間,唯有性情直爽的史妃在幸災樂禍的看好戲。這段時日,她被雲妃搶盡風頭,眼見着這對母子恩寵剛起,就闖下這等大禍,不由心頭大快。

巫後端靜的坐在巫王身側,鳳眼一挑,道:“王上,子彥是個懂事的孩子,斷不會無故胡鬧,想來是因事耽擱了。不如,先開席罷,讓客人幹巴巴的等,總歸失力。”

巫王揉了揉額角,正要宣布開宴,殿外,內侍高聲傳報:“子彥公子到,幽蘭公主到。”

雲妃懸着的心終于放下,險些癱倒在殿上。

然後,在衆人錯愕的眼神中,一襲白衣的少年公子,攜着一個素衣少女的手,緩緩步入殿中。

遙遙望去,兩人一個俊秀如玉、玉樹風流,一個姿容高潔、清幽如蘭,當真如神仙眷侶一般,羨煞旁人。滿殿人都看得癡迷,也不知是誰哄鬧了一聲,衆人才大聲談笑起來。

巫王怒意未消,死死盯緊子彥,陰沉着臉問:“到哪兒瘋去了?”

子彥緩緩跪落,從容回禀:“父王恕罪。兒臣聽聞,在我們巫國,青缇之花,代表祥瑞和太平。此次,公主不遠千裏,遠嫁巫國,着實辛苦。白日,兒臣尋遍滄溟,終于采到了青缇花贈與公主,以示兩國同好。”

衆人依言望去,果見那素衣少女的發間簪着一朵青花,幽香沁脾,煞是美麗,又立刻改口,交相稱贊公子子彥乃翩翩君子,溫潤明理。

子彥卻滿是愧疚的道:“只是,怠慢公主鸾駕,兒臣确實犯下大罪。”

一直沉默的素衣少女在合适的時機,終于開口:“子彥公子的心意,幽蘭心領,感激不盡。”言罷,又十分合乎時宜的與子彥相視而笑。

當事人都能将這樁事一笑揭過,旁人倒也不好再追究下去。

巫王顏色稍緩,巫後簡單問了兩句家常,忙親自拉着兩人入座。

風止雲與季劍打得正酣,聽聞幽蘭到了,立刻棄戰奔回殿中,拿劍指着子彥,橫眉道:“阿姐,就是這小子欺負你麽?老規矩,你報數,我來砍!”

案後的素衣少女徒手捉住劍刃,清淺一笑,未置一語。

風止雲從未見過自家阿姐有過此等形态,只當惹她生氣了,忙收起劍,讨好道:“阿姐既然這麽心疼他,我暫且放他一馬便是。”

幽蘭灌了口酒,依舊不說話。

子彥不動聲色的擋住她第二杯酒,輕聲道:“公主喝多了。”

幽蘭置若罔聞,推開他手,依舊将酒送到唇邊。

一杯将盡時,那只手,毫無預兆的從她手中奪了酒,将餘下的一飲而盡。

這一幕看在旁人眼裏,自然是兩人恩愛甜蜜、如膠似漆。

幽蘭冷冰冰的轉眸,他旁邊的少年,正搖着杯子,似笑非笑的望着她。

此人,定是故意的――當真是――可惡至極!

宮宴進行到一半時,獨孤信悄悄進殿,撿着角落,繞到主位旁,同巫王耳語了一番。

巫王舉杯,與衆臣同飲,然後便以軍務緊急為由,匆匆離去,留下巫後主持宴會。

殿外,獨孤信已經備好車駕,巫王換上常備的便服,馬車便飛也似的離了宮,最終繞進了北市。

侍衛們,已經将一家名為悅來的驿館重重包圍起來,他們忙活了一天,幾乎将整個滄冥城翻遍,怎麽也沒想到,那位小殿下竟會藏在供各國馬商養馬喂馬的下等驿站裏。

管理驿站的小官品階低微,并不認識巫王,見來人氣度不凡、一身貴氣,只當是哪位王公大臣,忙打起精神,小心伺候。

獨孤信端起架勢,高聲喝問:“昨晚,你這兒住進來個受傷的少年,他在哪間屋?”

驿官面露難色,臉色堆滿笑意:“大人說笑了,下官這兒日日來往上百人,跌打損傷、斷手斷腳的數都數不過來,不知大人說的是哪一個?”

獨孤信攬住他肩頭,袖口滑出一塊令牌,往後努了努嘴巴:“我們小公子離家出走,我家主子很是擔憂,事關重大,老弟你不妨再仔細想想。”

那是――黑玉令!見令如王上親臨!

驿官兩眼發直,渾身一震,立刻換了副恭敬姿态,垂首道:“下官有眼無珠,大人莫怪。實不相瞞,那位小公子,就在後院的草料房裏。”

獨孤信暗暗吃驚,巫王已經信步往後院走去。

草料房緊挨着馬圈,一個老馬夫正在給馬喂草,屋裏黑着燈,沒有一點動靜。

獨孤信揮了揮手,侍衛們悄悄從後面繞入,将矮小的房間圍了起來。

巫王踱到門前,敲了兩下,許久,無人應答。又沉眉立了片刻,他直接推開了房門。

一道寒光,從門後竄出,只襲他面門,招招淩厲狠辣,倒是氣勢十足。

黑暗中,巫王認出,那是把匕首。

獨孤信拔劍大呼:“護駕”。侍衛們潮水般從四面湧進屋裏。

巫王閃身避過,卷袖出掌,掌風還未發,砰地一聲,「襲擊者」竟自己倒了下去。

獨孤信舉着火把往地上一照,頓時啞然。

巫王負手望着躺在地上的少年,及他緊攥在手中的匕首,亦十分無語。

驿官慌慌張張的跟過來,見狀,一邊擦汗一邊解釋:“是下官忘了說,這小公子雖傷的不輕,警惕心倒強的厲害。下官這裏,送水的、送飯的,都被他用匕首刺傷過;方才,還有名老大夫捂着胳膊逃了。”

巫王環顧一圈,皺眉問:“誰将他送過來的?”

驿官道:“是個戴着鬥篷的蒙面人,給了好大一筆銀子,讓下官代為照顧小公子。”

巫王神色變得複雜起來。

驿官觑了觑他臉色,終究有些不忍,道:“不瞞大人,小公子高燒太厲害,聽那些大夫說,整個肺都感染發炎了,明日再不退燒,就很難救活了。”

巫王感覺心口好像突然少了塊什麽東西,卻又莫名的說不出來。沉默之後,他抱起地上的少年,淡漠吩咐:“回宮。”

昏迷中,九辰依舊用力的揮舞手中的匕首,毫無章法的亂戳亂刺,想要掙脫控制。巫王死死鉗住他手腕,衣料被劃破好幾處,才勉強将他抱進車裏。

馬車裏,只鋪了薄薄一層竹席。九辰縮在角落裏,渾身戰栗,嗆咳不止。巫王稍有靠近,他便拿起匕首一陣亂刺,昏迷的世界裏,這仿佛是他唯一的護身符。

待巫王強行壓住他手腕,欲要奪掉那把匕首時,九辰竟忽然睜開眼睛,嘶啞着聲音,十分霸道的警告了一句:“不許搶我的東西!”,便又抱緊匕首,毫無知覺的昏睡了過去。

巫王盯着那匕首,忽覺有幾分眼熟。恍惚間,他終于憶起,這是他很早以前送給子玉的生辰禮物,後來,在某次鲥魚宴上,被九辰當做彩頭搶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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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血獄之會

巫王離席不久,巫後也因不勝酒力,要幽蘭陪她去殿外透透氣。

兩人一路無話,走到采綠湖上的回廊裏時,巫後才揮手屏退随行的侍女,容色微醺,有些慵懶的道:“今晚,你好像不開心。”

幽蘭也沒打算掩飾,反問:“聽說,當初姑姑剛來巫國,也不開心。”

巫後挑起鳳目,打量着她,幽幽笑道:“至少,面對自己的夫君,我總是很開心的。”

幽蘭想起子彥沖淡卻似能看穿一切的眼神,只覺渾身不舒服,冷冰冰得反駁:“現在,他還算不得我的夫君。”

巫後忽然笑得前合後仰,直到笑出眼淚,她才憐憫的道:“幽兒,當初,我将你們姐弟從冷宮接出來時,就告誡過你:要想做一個體面的公主,就必須斷情絕念,踩着別人往上爬。你要嫁的,是鳳神血脈,至于……那個人是誰,又有什麽關系。”

見幽蘭明眸凜冽,不肯接話,巫後施施然道:“聽說,你心裏有了別人?”

說罷,她刻薄的笑着,好整以暇的看對方的反應。

“沒錯。”

長夜蒼茫,淡淡的月光映照下,扶欄而立的素衣少女眼睛一彎,如是道。

巫後臉上的笑意一點點淡了下去。

幽蘭偏過頭,有些悵然:“可惜,早在九年前,他就死了。”

這滿是挑釁的姿态,讓巫後忽然疲累了。她伸出冰涼的手指,撫摸着對面少女皎然如月的臉頰,徐徐嘆道:“你這樣子,倒真是像極了年輕時候的我。”

幽蘭卻驕傲的仰起頭,道:“不,我跟姑姑不一樣。我相信,這世上除了出賣感情,還有其他更敞亮的路可以走。”

巫後涼薄一笑:“等到你摔的遍體鱗傷、無路可走的時候,就知道這些話是多麽愚蠢可笑了。”然後,她恢複了掌控一切的姿态:“現在戰事吃緊,巫紫曦恩寵正盛,你們姐弟除了薛衡,只能倚仗我這個姑母。就算是演,你也得把這場戲繼續演下去。”

這場談話,她的目的已經達到,巫後悠然理了理鬓發,沿着水榭長廊往回走去。

幽蘭望着她清瘦背影,壓在心底的疑問,脫口而出:“巫子彥此人,看似與世無争,行事卻缜密機敏、城府頗深,絕非善類。今日,您利用他的身份掌控風國朝局,日後,便不怕他十倍百倍的反咬回去麽?”

巫後冰冷的鳳目中,浮起一絲詭異莫測的笑意,她微啓丹唇:“這世上,誰都可能反咬我一口,除了他。”

垂文殿,匆匆趕來的景衡甫一靠近龍榻,便被榻上昏迷的少年視作“仇敵”,用匕首一陣亂戳。

巫王忍無可忍,直接點了九辰的睡穴,終于成功奪下那把匕首。

景衡皺着眉毛替榻上的少年診完脈,表情有些沉重。

在巫王目光的逼迫下,他嘆了口氣:“老臣盡力。”

見巫王滿臉疲累,且陰沉似水,景衡解釋道:“殿下的箭傷拖得太久,早已錯過了醫治時間。現在,傷口感染,整個肺部都發炎了,能撐到現在,已是……不易。”

“什麽意思?”巫王擡起布滿血絲的雙目,聲音異常低沉。

事已至此,景衡又是一嘆:“王上要做好心理準備,今夜,若殿下退不了燒,就不用再治了。”

半晌,巫王喉頭才溢出一絲幹啞的自語:“是麽?”

景衡展袖,垂下眼皮:“王上可否開恩,解了殿下身上的刺心草之毒?”

一句話,令巫王錯愕不已。

景衡有些心疼的看着劇咳不止的九辰:“此物最傷心脈,殿下年紀尚小,還是半個孩子呢,病成這樣,就別讓他再遭罪了。”

半晌沉默,巫王才有些陰郁的開口:“景老以為,是孤下的毒?”

景衡微訝,惶恐道:“老臣不敢。”

巫王負袖起身,恢複往常淡貯神色,只說了句“孤知道了。”便向殿外踱去了。

這些年,景衡大約也知道,巫王心裏是不怎麽待見九辰的,這不冷不淡的态度,倒也稱得上正常。他很是無奈的搖了搖頭,便打開藥箱,開始給九辰處理傷口。

睡穴控制下,再加上殿裏點的檀木香,九辰睡得很沉。

小小的少年,手裏拖了把長劍,灰撲撲的從東苑大營奔出來,袍角在地面落下一串又一串血跡。他計較片刻,便裝作看風景般,繞着巫王宮兜圈,直到天色黑透。華燈初上時,少年略施小計引開侍衛,偷偷溜進了王宮馬場,然後十分輕車熟路的走到最後排倒數第三個馬圈裏,興奮得抱住那白馬的脖子,将小腦袋擱在馬兒雪白的鬓毛間,蹭來蹭去。

那白馬耷拉着頭,似乎沒什麽精神,也似乎早已習慣了這少年的鬧騰與愛撫。少年貼着馬肚子喃喃自語:“阿星,你是不是生病了?為什麽不理我?巫子玉那個混蛋,是不是又欺負你了,等過幾日,我在宮外找到了水草豐盛的好地方,就把你偷出去。”

馬兒似乎聽懂了他的話,乖順的屈蹄跪下,目中流露出溫柔神色。少年呲牙一笑,幹脆挨着它,枕臂在馬槽裏躺下。

滿天星辰映入他明亮的眼睛裏,仿佛雪夜千帳燈火,淨如琉璃,照徹天地。

那是,他年少時最難忘記的一段時光,那裏,曾讓他獲得最純粹最真實的安寧。

九辰一點點睜開被汗水粘濕的眼睛,喃喃喚了聲:“阿星。”

十六年來,他第一次感受到了一種類似于回歸母體的安寧。

原來,要離開的感覺,是這樣的。

景衡驀地對上那雙異常明亮的眼睛,隐隐的不安浮上心頭,忙問:“殿下冷麽?”

九辰不答,反問:“我好像看到阿星了,你看到了麽?”

疾步趕來的晏嬰僵立在殿外,手中藥碗墜落于地,碎成一片。

景衡按住少年臂上一道化膿的鞭傷,再問:“這裏還疼嗎?”

九辰輕輕搖頭,不說話,複睡了過去。

景衡皺眉,問身後失魂落魄的晏嬰:“阿星是誰?”

晏嬰忽然老淚縱橫:“就是九年前,王上不許醫治的那匹馬。”

景衡一怔,倏然憶起,那個電閃雷鳴的夜晚,暴怒的君王,跪在雨裏的少年,以及那匹倒在地上、奄奄一息的白馬。

那夜,杏林館的大門因為一道王令緊閉不開,門上,是那個小小的少年用拳頭砸出的血印子。

偏閣內,身着血紋金裳的男子捏起金針看了片刻,恭敬道:“這是修羅殺手慣用的鎖喉針,手法獨特,中針者,喉管寸斷。”然後,他話鋒一轉:“方才,屬下檢查那些內侍的屍體,發現其中一人,心口有傷。”

巫王眉間浮起一絲陰沉:“被何物所傷?”

金裳男子頓了頓,吐出兩字:“氣劍。”

巫王神色有些複雜: “他果然去過禁室。”

殿內氣氛安靜的有些詭異,良久,巫王才拉回思緒,問:“夭黛之事,可有新線索?”

金裳男子松了口氣,忙道:“楚腰館的老板,前日,已回到滄冥。”

巫王總算顏色稍緩:“算時間,這次流入宮中的夭黛,只怕也與她脫不了幹系。”

“可要暗衛秘密緝捕此人?”

“不。”巫王擡掌,冷笑:“先盯緊。孤最想知道的,是她背後的人。”

“若無他事,屬下告退。”金裳男子舉步欲行,始終擰眉沉思的巫王忽然擡起頭,問:“刺心草,如何解?”

男子惑然一笑,道:“主上怎麽忘了,暗血閣的東西,向來不配解藥。”

說完,他又補了句:“種藥的人已經死了,這世上,也不可能有人配出來了。”

巫王側顏隐在暗處,雙掌用力捏緊,面如寒冰:“替孤查查,誰曾私用過刺心草?”

“是。”

巫王有些疲累的靠上藤椅,這麽多年來,他冷硬如鐵的心,第一次滲進了絲絲涼意,甚至,還混雜着他自己都無法掌控的恐懼。這令他感到極不适應。

片刻後,掌燈內侍悄悄進殿,準備點燈,卻被怒火積壓的君王厲聲喝退。

幾乎被吓得肝膽俱裂的內侍,連滾帶爬的逃出偏殿,閉門前,他分明看到了巫王黑深無溫的雙目,布滿血紅之色。

至次日清晨,九辰高燒依舊未退。

景衡折騰了一夜,見這情形,便将晏嬰拉到一旁,嘆道:“再燒下去,殿下怕是不行了,勞煩晏公去回禀王上一聲。老夫已盡力,餘下之事,看如何處理罷。”

臨近午時,巫王獨自一人去了血獄。

最裏面的石牢內,離恨天依舊一襲青衣,負手而立。

聽到動靜,他并未轉身,只是淡淡一笑:“你終于來了。”

巫王睨着他背影,新仇舊恨在心頭洶湧翻滾,只恨不得這一刻就将他千刀萬剮。

離恨天十分應景的輕笑:“看來,我沒死,讓你失望了。”

他這才緩緩轉身,看着牢外一身青色龍衮的男子,問:“對嗎?師兄。”

只這兩字,足以将陳年往事血淋淋的揭開。巫王驀地冷笑:“你何時死,只是孤一句話而已,何來失望。”

離恨天不由哈哈大笑:“你這等自負,倒是和當年一模一樣。”

巫王揚起眉峰,哼道:“當年,師父逼我學醫,說能磨練心性、練就慈悲心腸,我不屑一顧,你卻熱衷不已。今日看來,這醫道,果然能讓人沉得住氣。”

離恨天神色淺淡如故:“堂堂一國君上,百忙之中,還記得來探望我這階下囚,想必不止敘舊這麽簡單。”

巫王颔首,負袖道:“不錯,孤來,是想要你救一人性命。”

離恨天驀地笑出聲:“君上這模樣,可不像是在求人辦事。我很好奇,究竟是何人,有這麽大的面子,讓師兄親自走這一趟。”

“是巫國的世子。”

“你該知道,風南嘉的兒子,我不會救。”離恨天面色泛起寒意。

巫王倒無意外,踱了幾步,沉吟道:“只要你肯救,我就放你走。”

離恨天滿是嘲諷:“你該知道,若放我出去,有朝一日,我定會取你性命,為雲國報仇,為阿語讨回公道。”

巫王冷冷勾起唇角:“那也要看,你有沒有這個本事。”

離恨天有些意外的苦笑:“沒想到,為了風南嘉,你不惜下如此賭注。你該知道,阿語的死,跟她脫不了幹系。”

巫王驟然變色,咬牙道:“孤不用你來提醒!”

離恨天眸底亦浮起層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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