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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嬰一直站在不遠處看着,直到九辰吐完了,靠在樹上休息,他才走過去遞上一塊絲絹,雙目泛着淚花,悲痛難抑:“殿下為何要如此委屈自己?”
九辰深吸了口氣,閉着眼睛,輕輕笑道:“以前,我的那些驕傲和自尊告訴我,有些東西注定不是我的,我不必,也不屑強求。如今看來,有些東西不強求,我就永遠無法變得真正強大。僞裝出來的驕傲,終究是僞裝而已。即使是微薄的憐憫,我也應該甘之如饴,不是麽?”
他接過絲帕,認真的擦掉嘴角殘留的酸水,和面上冒出的虛汗,才睜開眼睛,偏過頭問晏嬰:“聽說,今日早朝定下了主審南府一案的官員?”
晏嬰點頭,嘆道:“不錯,王上欽點了文時侯主審此案。”
“是他?”九辰冷冷挑起嘴角:“另外兩名陪審是誰?”
晏嬰望着他慘白如紙的俊臉,雖有不忍,也只能如實道:“是司刑官朱轅和子彥公子。”
九辰自嘲的笑了笑,道:“商王叔以死來成全父王的霸業,楚國那位九州公主是父王此生至愛。而我的母後,即使日日和父王同床共枕,他們也只是相互猜忌的離心之人、這世間最可悲的夫妻。如今的形勢,你也看到了,我注定不可能得到他的器重與寵愛,我要是再不主動一些,只怕連他的一絲憐憫都得不到了。”
晏嬰心中蒼涼不已,那個曾經驕傲張揚的少年,到底去了哪裏?真的再也回不來了麽?
他咽下滿腔苦澀與酸楚,仿佛下定某種決心般,對着面前的少年,恭施一禮:“老奴沒別的本事,就對這宮裏的事,記得清楚。殿下若有需要,只管吩咐老奴便是。”
九辰挑起嘴角,笑得冰冷:“眼下,我最需要知道的,就是父王的喜好。”
芷蕪苑
巫後突然來訪,雲妃帶着合宮宮人迎到苑中,伏拜在地,恭敬行過大禮:“臣妾拜見王後。願王後鳳體安康,福壽綿長。”
“大家都是姐妹,何須如此大禮?”
巫後爽快的笑着,連忙親自扶起雲妃。她親昵的挽起雲妃的手,進屋後,一起在主位上坐了,修長的護指輕輕撫摸着狐裘袖口處的軟毛,唇邊抿出一絲端靜的笑:“本宮今日過來,是想問妹妹借兩個人。”
見雲妃十分訝然,巫後笑着解釋道:“眼看着這天越來越冷,馬上就要立冬了。我想找幾個心靈手巧的宮人,提前繪一批九九消寒圖。等冬至到了,立刻發給各宮,也讓衆位姐妹有個盼頭。”
說到這兒,巫後話鋒一轉,撫住雲妃玉手,道:“本宮聽說,妹妹這宮中,有個十分伶俐的婢子,喚作珊瑚,繡工十分厲害。還有一個字寫得特別好的小內侍,喚作長安。妹妹可願意忍痛割愛,将這兩人借本宮用上幾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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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後有命,臣妾不敢不從。”
雲妃強笑着,垂目柔聲道:“只是,臣妾長年疏于管教,這芷蕪苑的宮人懶惰得很,若到時他們貪吃懶做,誤了王後的大事,臣妾萬死難辭其罪。”
“妹妹太謙虛了。”巫後鳳目顧盼流轉,笑道:“妹妹的溫柔賢惠,在這宮裏可是出了名了,連王上都常常告誡本宮,要多像妹妹學習。”
“再說了,這些婢子們不過是見妹妹心腸軟,脾氣好,又不忍責罰他們,才敢好吃懶做,不用心侍候。等到了本宮那兒,本宮定讓人好好□□一番,保準送回來時,他們個個乖巧聽話,不敢偷一點懶。”
珊瑚和碧城手足冰冷的跪在一衆宮人堆兒裏,乍聽到這消息,只覺得五雷轟頂,如今聽到巫後的話,更是身體發軟,恐懼到極點。
雲妃臉色發白,一時也慌了神,不知該拿什麽借口推脫。珊瑚擡起頭,眸光亂顫,大眼睛裏充着淚光,滿是求助的望着雲妃。
雲妃定了定神,正要再開口,巫後忽然站了起來,鳳目淩厲得掃視過一堆宮人,最終停在珊瑚跟前,眼尾一挑,問:“你就是珊瑚?”
珊瑚瑟縮的垂下眼,手忙腳亂的磕了個頭,顫聲道:“回王後,奴婢、奴婢是珊瑚。”
“呵。一個婢子,竟然還敢給主子使眼色,當真是無法無天!雲妃妹妹心慈手軟,你當真以為這後宮的宮規是擺設麽?!”
巫後厲聲斥罷,冷笑一聲:“來人,給本宮掌嘴!”
随侍在旁的芣蘿得意的笑了笑,恭敬答道:“是,王後。”
她大手一揮,立刻有兩個體格健壯的宮婢将珊瑚拖出來,一左一右按住她肩膀。珊瑚吓得大哭,一邊掙紮,一遍扭頭看雲妃,大呼:“娘娘救命!”那兩個健壯的宮婢立刻狠狠掐了掐她胳膊,珊瑚痛得慘呼起來,其餘宮人皆吓得低下頭,瑟瑟發抖。
雲妃哪裏受得了這個場面,立刻起身跪下,目露懇求:“王後,都是臣妾教導不周!懇請王後饒過她這一次,日後,臣妾定當嚴加管教。”
巫後吓了一跳,故作驚訝,道:“妹妹身份尊貴,怎麽可以為了一個卑賤的婢女,跟本宮下跪呢。”她連忙扶起雲妃,語重心長道:“都是妹妹脾氣太好,這幫奴才才敢如此放肆。今日,本宮就替妹妹教教他們,日後該怎麽做一個本分的奴才。”
她同芣蘿使了個眼色,芣蘿會意,立刻冷笑着走到珊瑚跟前,高高揚起手掌,左右開弓,不過十來下,便打得珊瑚雙頰浮腫,口角鮮血直流。
雲妃目中流出兩道淚痕,不忍再看。巫後繼續拿護甲撫着袖口柔軟的狐毛,婉然一笑:“妹妹別怪本宮,本宮這也是為了妹妹好。再說了,若王上知道這宮人們如此不把妹妹擱在眼裏,肯定也要責怪本宮沒有掌管好這後宮。”
珊瑚原本細淨的小臉,已經腫起一指多高,青紫不堪,十分凄慘。巫後終于擡起手,吩咐:“停罷。”
芣蘿和那兩個健壯的婢子立刻恭敬的退了下去。珊瑚畢竟還是個愛美的少女,受此屈辱,便把頭深深埋下去,小聲抽泣起來。
巫後又問:“哪個是長安?”
碧城得了珊瑚的教訓,不敢再表現出任何情緒,便恭敬的磕了個頭,答道:“奴才長安,拜見王後娘娘。”
“把頭擡起來,讓本宮瞧瞧。”
碧城不敢違逆,只能擡起頭,瑟縮的望着巫後。
他雖然身形羸弱,但長相還算清秀,澄澈的目光,把恭敬和畏懼這兩種情緒糅合的十分得體。巫後瞧得甚是滿意,不知為何,竟隐隐覺得這張臉在何處見過。
她在心底暗暗嘲笑自己,怎麽越是關鍵時候,越是容易胡思亂想,嘴上卻牽起笑意,道:“你倒是個懂事的。”
巫後輕一揮手,正要命人将珊瑚和長安都帶回章臺宮,守在外面的宮婢忽然進來禀道:“王後,子彥公子回來了。”
這宮婢剛說完,子彥一身白衣,已翩翩步入殿內。
“彥兒。”雲妃含淚喚了一聲,目光凄婉,終于有了主心骨。
子彥沖着她輕輕一笑,以示安慰,卻是撩袍跪落,先同巫後見禮:“兒臣見過母後。”又轉身同雲妃道:“母妃安好。”
巫後悠悠道:“起來吧。”方才,子彥對雲妃露出的那抹笑,孺慕之情,令她心頭刺痛。
子彥沒有立刻起身,垂眸笑道:“母後日日操勞後宮事務,何必為兩個不懂事的奴才傷神?兒臣聽說,母後是想做九九消寒圖,正巧,兒臣認識幾個宮外的能工巧匠,改日引薦給母後如何?”
巫後陡然變色,鳳目一揚,正要發作,子彥卻擡起頭,盯着她眼睛,似有警告之意:“這管教奴才的事,就交給兒臣吧。”
巫後被他冷冽的目光盯得心顫,一時間,又悲又怒,又隐隐有些不甘。最終,她還是敗下陣來,維持着端莊的笑意,道:“改日,便辛苦你帶那幾個巧匠往章臺宮走一趟了。”
說着,她冷冷揚眉,便帶着章臺宮衆人,氣勢張揚的走了出去。
雲妃帶着宮人們拜別之後,便立刻奔到珊瑚身邊,查看她傷勢。珊瑚再也忍不住,伏在雲妃懷裏大哭。
整個午後,九辰都乖巧的侍立在殿內,給巫王奉茶換茶。巫王喝了一下午的酸茶,消食效果十分明顯,還沒到晚膳時間,便覺得腹內空空,餓得厲害。
趁着內侍掌燈的空隙,他擱下筆,伸展了一下腰身,正要吩咐晏嬰去膳房傳些點心,一旁的九辰,忽然拿拳頭抵住心口,慢慢蹲下去,痛苦的蜷縮了起來。
巫王登時變色:“可是刺心草又發作了?”
九辰擡起慘白的臉,冷汗淋漓,輕笑道:“兒臣沒事。”
他雖這麽說,但俊美的面部卻因為強烈的痛苦而變得扭曲。
九辰強撐着禦案站起來,費力的喘着氣,有些歉意的笑道:“兒臣出去透透氣,晚一些再來侍候父王。”說着,便腳步踉跄的朝殿外走去。
巫王一時啞然,倏地起身,喉間似被堵住般,不知該說什麽。直到那少年支撐不住,搖搖晃晃的栽倒在殿中時,他才想起來吩咐道:“來人,快去請景館主。”
燈影重重,景衡指走如飛,熟稔得替昏迷過去的九辰施針。
少年被褪掉了上衣,前胸□□,平躺在龍床上,眉頭緊鎖,麥色的肌膚上布滿細密汗珠。景衡每施一針,他身體都會輕輕的彈起,又落下,細碎的□□被壓抑在喉間,只餘偶爾一聲悶哼。
施完針,已是半個時辰後。九辰睜開被汗水黏濕的眼睛,整個人如同從水裏撈出來一般,黑眸搜尋一圈,最終落在巫王身上,嘴角浮起一抹蒼白的笑:“父王,兒臣想念阿星了。”
父王遽然變色,踉跄一步,臉色煞白。
九辰好像沒看見一樣,繼續笑道:“明日,父王能不能陪兒臣去北苑的馬場挑一匹好馬,讓兒臣帶回軍中?”
巫王喉頭發緊,半晌,啞聲道:“好。”
九辰輕輕一笑,這才滿足的睡了過去。
這時,晏嬰拿着一個包袱和那把追星劍進來,小聲禀道:“王上,今日殿下問起老奴有沒有見過他的追星劍,老奴就擅自做主,把劍還給了殿下。老奴另讓膳房準備了一些殿下愛吃的點心,給殿下當路上的幹糧。王上可還有其他東西要交給殿下?”
巫王如遭雷擊,怔了怔,問:“你說,這把劍的名字,叫什麽?”
晏嬰張了張嘴巴,道:“殿下說……這是他的追星劍……”
追星……追星……
巫王念着這個名字,墨眸之中,流露出晏嬰從未見過的悵惘神色。
許久,他看着晏嬰手中的包袱,道:“世子病情危急,需留宮中休養,緩一段再回軍中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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