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 12.(20)

可怕。

因害怕橫生枝節,離恨天只匆匆調理了半個時辰,便繼續替九辰引出體內殘毒。因為內力不濟,他根本催動不了所有銀針,又失敗了數次,眼看着九辰也被折磨得奄奄一息,他心一橫,便先把九辰體內的餘毒凝聚到心脈之中,再運力催動銀針拔毒。

這個方法果然有效,只不過,因毒在心脈,九辰要真真承受一次萬針噬心之痛,而離恨天也更加謹慎小心。臨近傍晚時,一聲慘烈的呻|吟聲從吳夢閣傳了出來,九辰體內的刺心草之毒終于被徹底拔出,而離恨天也終于能放心的暈倒過去。

萬針噬心的那一瞬,九辰神識驟然清醒,迷迷糊糊聽到耳邊有人急呼了幾聲“離俠”,便急切的想睜眼去看,離恨天究竟出了何事。可惜他全身沒有一絲一毫力氣,連擡眼皮都做不到,試了幾次,便迷迷糊糊又睡了過去。

這三日,楚王放下了所有的國事,和幽蘭一起,寸步不離的守在吳夢閣外。

見大功告成,他迫不及待的推着輪椅進入了閣內,先命人将離恨天送去休息,急問:“辰兒情況如何?”

暖玉床上,九辰仿佛從水裏撈出來一般,雙目緊閉,臉色慘白,氣息微弱,看起來情況十分不妙,簡直比解毒前還要糟糕。

靜蘭暗暗皺眉,這毒雖□□了,可整套拔毒術卻并未結束,楚王如此冒冒失失的闖進來,已十分不合規矩。幸而她行醫多年,常遇此類突發狀況,才不至于分心失手,否則,陣法一旦中斷,後果不堪設想。對這任性之人是楚王,她也不敢多說什麽,甚至連個臉色也不能甩,便一邊淡定的行針,一邊道:“這拔毒之術對身體損傷極大,于小公子而言,無異于脫胎換骨。從現在到今夜子時,臣女還需施針替小公子引導全身經脈散亂之氣,讓它們回歸本位。”

末了,特意補充道:“這「引氣」乃是鬼門拔毒術的最後一步,十分重要,若出了差池,方才的毒便白拔了。”

楚王何等聰明,一聽這話,便明白了曲靜蘭的用意,回頭瞪了眼叔陽:“你到門外守着去,別讓任何人靠近這間屋子。”

把叔陽打發出去,他自己卻十分心安理得的待在屋裏,緊盯着曲靜蘭行針,便留意觀察九辰的反應。許是損傷太厲害,直到窗外天色徹底黑了,九辰依舊昏迷不醒,沒有絲毫反應。

幽蘭見楚王守在裏面,也不方便再進去,只趁着剛才楚王推門而入的那一瞬匆匆瞥了眼裏面的情況,見曲靜蘭背影沉靜,行針不急不緩,便料定沒出什麽大事,才稍稍安心。

如此又挨了一個時辰,九辰的身體終于有了反應,起初是睫毛顫了顫,繼而,一雙拳頭也極輕微的動了動。

這些都沒逃過楚王的眼睛。苦等了這麽久,終于看到一些希望,楚王大喜過望,正要行到暖玉床邊,掰開九辰那雙還在滴血的拳頭,閣外忽然有人大呼:“前院起火了!”

不多時,外面便喧嘩起來,奔走相呼的人越來越多,緊接着,就是兵器撞擊的聲音,應是照汐調派護靈軍前去查探情況了。

因是夜裏,即使在後院,隔着吳夢閣的窗戶,也能清晰的看到前院升起的沖天火光。楚王擰眉,直覺告訴他,此事只怕沒那麽簡單,便吩咐侍候在閣外的叔陽:“你去看看,究竟是怎麽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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叔陽應了一聲,便攜劍去了。

一盞茶的功夫過去,叔陽依舊沒有回來,前院的火光非但沒有減小,反而越來越大了。楚王正焦灼,便聽照汐在外面急聲禀道:“王上,館內回廊上被人潑了油,整個前院已經燒起來了,屬下懷疑這館內藏了刺客,還請王上速速宮中,莫在此地滞留。”

楚王怒道:“辰兒生死未蔔,這拔毒之術又不能打斷,寡人如何能安心回宮?”

話音剛落,閣外一聲清叱,緊接着響起兵器纏鬥之聲,夾雜着照汐的急聲呼哨:“快,保護王上!”

窗紙上很快濺滿血線,外面打鬥聲越來越烈,縱使曲靜蘭沉穩不驚,握針的手,亦不受控制的抖了抖。

“砰!”得一聲,閣門毫無預兆的被撞開,數道黑影從檐下竄入閣內,直奔暖玉床而來。

閣外,幽蘭揮刀斬落一個刺客,見狀大驚,正要飛入閣內攔住那些刺客,虛空中又冒出兩個黑影,一前一後将她纏住。

刺客目标十分明确,闖入閣中,也不顧楚王和曲靜蘭,揮刀直砍暖玉床上的少年。曲靜蘭不懂武功,本能的躲避背後襲來的陰冷刀鋒,手一歪,刺在九辰身上的那根銀針也跟着歪了。她暗呼不妙,果然,九辰嘴角立刻溢出一絲血色。

楚王大怒,袍袖一鼓,出掌震開那幾道黑影,離他掌風最近的一名刺客,立刻心脈盡斷而亡。

在這渾厚掌風壓迫下,九辰“哇”得吐出一口黑血,神色異常痛苦,曲靜蘭見勢不妙,大驚,忙回頭向楚王道:“王上,引氣之時,不能有外力幹擾,您不能再催動內力,否則,小公子全身經脈都會被震斷的。”

楚王吓了一跳,連忙收掌,心中又急又悔,正此時,方才被他逼退的一名刺客,趁着這間隙,又卷土重來,一個鹞子翻身,複蹿向暖玉床。

曲靜蘭驚呼一聲,忙抽針躲開,那刺客再無阻礙,舉起手中長刀,便朝床上的少年斬去。眼看就要得手,半空中忽然伸出一只鐵掌,竟徒手握住刀刃,化掉了他的攻勢。

刺客一驚,緊接着腳掌傳來劇痛,竟是一架輪椅直接從他腳上碾了過去。楚王目光如電,死死盯着那刺客,他不敢再催動內力,便用肉掌一點點壓下那柄大刀。

眼看着便要成功,曲靜蘭忽然驚恐的睜大眼睛,呼道:“王上當心!”

那刺客懷中,竟還藏着一柄短刀!見長刀被人挾制,他索性騰出一只手,捉起短刀,往床上刺了過去。

楚王騰手已來不及,眼看着那短刀已經出鞘,電光火石間,他咬牙低吼一聲,竟從輪椅中撐起了身體,用整個身體擋在了榻前,将九辰緊緊的護在身後。

“王上!”曲靜蘭尖叫一聲。

一道溫熱的血線,從楚王胸口噴薄而出,因刺客用力過猛,那柄短刀整個沒入了楚王的右胸之中。

“爺爺!”

一聲撕心裂肺的哭聲,乍然響起,青岚殺進閣內,掄起斧頭便把那刺客的腦袋砍了下來,忙抱住重傷的楚王,驚慌失措的呼道:“爺爺!”

“寡人……沒事……”

楚王擡掌,示意他不要哭喊,拼命咽下喉間湧出的血,卻是扭頭看向身後。

暖玉床上,九辰不知何時已經睜開了眼睛,他黑眸黯然如故,可蒼白的臉上,卻濺滿溫熱的液體。

他雖看不見,也不能動彈,可從青岚那聲撕心裂肺的呼喚中,已然明白了這溫熱液體的來源。

他眸間的茫然之色一閃而過,提起全身的力氣,想要動一動拳頭,發出一點聲音,哪怕是一點也好。

可惜,一切都是徒勞。

楚王慢慢伸出寬厚的手掌,替九辰擦掉面上的血污,直到那少年黑眸上漸漸浮出一層水汽,才收回手,緩緩笑了。

青岚不敢哭出聲,眼淚卻止不住的掉下來,感覺到楚王已經越來越虛弱,哽咽道:“爺爺,先讓曲族長給您處理一下傷口罷。”

曲靜蘭早有此意,見楚王終于點頭,忙打開藥箱,取出一柄銀匕,在燭火上炙烤片刻,在傷口附近探了探,确定那柄短刀上沒有毒,才稍稍松了口氣,道:“臣女現在要把刀□□,王上且忍耐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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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2.第 182 章

待曲靜蘭替楚王處理好傷口,照汐也基本肅清了館內的刺客。

見楚王胸前一片血污,并纏了厚厚幾層麻布,照汐心咚的一跳, 驚出一身冷汗,詢問過胞妹, 得知沒傷及要害,才稍稍松了口氣,立刻跪地請罪, 求楚王重責。

楚王癱坐在輪椅中, 額上已經冒了層汗,想來是傷口疼得厲害, 仰頭吸了口氣,神色陰翳的問:“可查出來了?”

他整張臉都似陷在了陰暗的溝渠裏, 顯然是恨極了。

照汐神色有些古怪,鑒于閣內人多, 便起身至楚王耳邊, 悄聲低語了幾句。

楚王目中陡然閃過一道銳利電芒, 猛攥緊輪椅扶手, 似喟嘆似遺憾道:“她既然自尋死路, 便休怪寡人無情了!”

當即同照汐冷聲吩咐幾句。照汐一怔,很快便高聲應命,帶人退下了。

方才那刺客拔刀之時,幸而楚王及時擋住,曲靜蘭才能趁機在九辰腕間刺下一針,避免這拔毒之術被打斷。只不過,危急之下,這針終究是微微偏離了一些,沒能壓制住那條經脈的內息,連帶着周身血氣都震蕩起來。此刻危險已去,曲靜蘭迅速用銀針壓制住九辰體內亂竄的內息,重新結陣行針。

楚王急問:“辰兒如何?”

曲靜蘭道:“王上放心,小公子體內的毒已拔清,只不過,臣女需再延長半日時間,替他調理內息。”

楚王扭頭一看,九辰依舊睜大着黑眸,直勾勾的望着上方某處,只不過,方才眸中的那層霧氣已漸漸消退了,只胸口微微起伏,似在極力壓制某種情緒。

嘆了口氣,伸手輕輕握住九辰那只血肉模糊的拳頭,眼中又忍不住泛出淚花,道:“寡人知道,你心裏其實是怨恨寡人的。你放心,今後在這裏,寡人不會讓你再受半分委屈,也不會再讓任何人傷害你。”

說完,朝青岚招招手,讓他推自己出去,好讓曲靜蘭專心診病。

等他們離去,九辰終于偏過頭,将黑眸對準閣門方向,只是,他擱放在身側的雙拳,卻攥得更緊了,連帶着唇角也緊緊抿了起來。

這一幕,恰好撞見了幽蘭的眼裏。

昭華寺,火仗攢動,驚叫哭求聲不絕于耳。

寺中僧人皆被五花大捆、反剪着雙臂跪在院子裏,驚恐的看着這些大半夜突然闖進來的護靈軍将士。

佛堂內,一頭銀絲的楚王妃正在急速的敲打着手中木魚,鼓點密密落下,不由讓人擔心下一刻這木魚就要被敲穿,破成兩半。

如果近前觀察,就會發現她皺巴巴的鬓角皮膚上,隐隐流着汗澤。

外面,那些僧人的哭喊求饒聲愈加清晰的傳來,她幾乎能聽到刀鋒割斷他們脖頸時,鮮血噴濺的聲音。她越發賣力的敲擊着身前那只木魚。

“砰――”

門被人從外面撞開,緊接着,彤彤的火光照進室內,給佛像鍍上一層金色。

楚王妃終于停下了手裏的動作,回身望去,一個高大英俊的黑袍男子站在堂中,身後跟着兩名手執火杖的将士。

男子手中捧着一個托盤,裏面整齊的疊放着一條白绫,像一團雪似的堆積在那兒,顏色格外純淨。

“屬下等奉命來送王妃上路。”

男子躬身行了一禮,便把托盤擱到了佛像前。

楚王妃目無驚瀾的掃過那團白色,略略一牽嘴角:“失了鳳神血脈,也難怪他會惱羞成怒。”

照汐笑了笑,沒吭聲。

楚王妃只當大計已成,凜然道:“告訴他,此事從頭至尾皆是老身一手策劃,于華兒并無半分幹系。”

“此事王上自有決斷,屬下不敢妄言。”

照汐不軟不硬的道,令楚王妃感覺自己滿腔剛烈打在了一團棉花上。

觀了觀天色,照汐吩咐左右:“時辰已到,送王妃上路。”

“是!”

一名将士上前,将白绫懸在梁上,打了一個結實的死結,另一名将士則搬了木凳,放在梁下。

“華兒,娘能為你做的只有這些了,日後之事,全靠你自己了。”

楚王妃垂下眼皮,撥動着手中念珠,似念了一段佛門咒語,便從容的踩上木凳,把頭伸進了白绫裏。

木凳被撤下,楚王妃幹瘦的身體,不受控制的掙紮起來。

照汐帶着将士們跪落,磕了個頭,禀道:“王上命臣轉告王妃,天佑西楚,鳳神血脈安好無恙,神女樹複活在望,西楚必當重振昔日國威,請王妃安心上路,勿再挂念。”

将士們明顯感覺到,挂在房梁上的楚王妃,身體僵了一瞬,便瘋狂的掙紮起來,口中發着嗚嗚的怪叫聲,凄厲至極。

王上這麽整,王妃的死相,只怕會很難看吧。照汐在心裏感嘆。

走出佛堂,有将士走過來,指着院中哭天搶地的僧人們,請示道:“統領,這些和尚怎麽處置?”

“一個不留。”

“是,統領。”

今夜,同樣一片混亂、哭聲滿天的,還有鳳儀殿。

楚世子僅穿着件月白單衣,跪在盛怒的楚王面前,不斷的磕頭哀求:“父王有火氣,只管撒在兒臣身上,這些伶人都是無辜的啊,求父王寬恕。”

一名女伶正被将士拖下,經過時,柔腸百轉的凄聲喚道:“殿下!”

楚世子不忍扭頭細看,額頭磕在地板上,咚咚直響,繼續涕淚交加的哀求:“兒臣本打算前日就遣散他們出宮的,只因一首曲子才耽擱了這兩日,求父王明鑒。”

楚王氣得直拍扶手,叔陽立刻勸道:“王上當心傷口裂開,切莫動怒。”

因一直在磕頭,楚世子并未發現楚王受傷,乍聽這話,猛地擡頭,果見楚王右胸處纏了一圈白布,驚慌失色道:“究竟是何人敢傷父王?”

楚王驟然陰笑一聲:“自然是孤的好妻子,你的那位好母親!”

“什麽?!”

西陵韶華如遭雷擊,跌落在地。

楚王毫不客氣的又朝他劈下一道雷:“孤已将她賜死在昭華寺,褫奪王妃封號,以庶人葬之,日後,你再沒這麽個母親了。”

“賜……賜死……”西陵韶華呆愣了好一會兒,似沒反應過來這兩個字的含義,等終于明白過來之後,便發出一聲小獸般的嗚嗚哀嚎聲,幾乎背過氣去。

終是自己的骨肉,說不心疼是假的,楚王恨鐵不成鋼的道:“若非你日日與這些優伶厮混在一起,不思進取,自甘堕落,又豈會被人牽着鼻子走,連個正經的主意都拿不定?”

西陵韶華怆然跪伏在地,雙肩劇烈的顫抖着,泣不成聲:“是兒子讓父王失望了,兒子錯了!大錯特錯!兒子願意讓出這世子之位,讓辰兒來做這世子,求父王成全!”

他護不住妹妹,護不住泷歌,護不住女兒,最後,竟連生他養他的母親都護不了!這一夜,已過而立之年的楚世子,感覺到前所未有的挫敗。

楚王眼睛一眯:“這可是你的肺腑之言?”

西陵韶華哽咽:“更是兒臣的錐心之言。”

他擡起涕淚漣漣的面部,第一次在自己的父親面前挺直了腰杆,道:“為了表明決心,兒臣願再向巫國求娶含山公主。兒臣只求,父王饒了這些伶人性命。”

楚王倒微微一愣,第一次用一種異樣的眼光打量起面前的兒子。他倒是看得通透。今時不同往日,兩年前含山公主還是巫國最尊貴的王後嫡女,如今,巫後已淪為罪婦,以巫啓的脾性,這含山公主只怕要成為九州內最不體面最無憑祜的公主了。

母債子償,巫後犯下的罪孽,這丫頭少不了要背負一些,光那恥辱的烙印,便夠她受一輩子的。而誰若娶了她,便也注定要與她一同背負這罪孽與世人的唾罵。

另一層,那含山公主和辰兒是親兄妹,待日後立辰兒為世子,即便是顧忌這份人倫,華兒也不敢輕易做什麽過分之事。

感受到自己的父親正用一種“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的眼光打量着自己,楚世子嘴裏滿是苦味兒,一想起連最後一面都未能見到的母親,胸中那顆心,更是疼得有些痙攣。

出了鳳儀殿,叔陽暫且推到一旁。一個黑衣女子,從暗處緩緩走了出來,恭敬的和楚王行過禮,擡眸掃了眼鳳儀殿的殿門。

楚王嘆息道:“你若願意回去,寡人便讓他納了你。”

微薄月光映照下,女子一張麗容格外冷豔,眸中卻淡淡,殊無感情的道:“泷歌只願追随王上,完成公主遺願。”

楚王微微點頭,道:“我這個兒子,終究是配不上你。”

次日正午,拔毒之術終于結束,曲靜蘭又定了下次行針時間,便告辭離去。幽蘭自是千恩萬謝,親自将她送出館門。

九辰體內空蕩蕩的,內力尚未恢複,但已能下床行走。幽蘭回來時,他正扶着床沿和各種物件,在屋裏繞着走圈。

幽蘭怕他餓着,便命小仆去廚房熬了些粥過來,兩人正吃着,外面突然響起了敲門聲,打開一看,卻是離恨天來了。

因目睹了他內力耗幹以致暈厥的一幕,幽蘭神色間多了些感激與敬服,扭頭和九辰知會了一聲,便客客氣氣的把離恨天請了進來。

拔毒時,九辰雖昏迷多,清醒少,可腦子卻不傻,再加上幽蘭相告,他也沒辦法裝聾作家,便恭恭敬敬撩袍跪到離恨天跟前,拜行大禮:“離俠救護之恩,九辰沒齒難忘,日後定湧泉以報。”

這恭敬而疏離的「離俠」二字,令離恨天胸口悶痛,一手扶起地上的少年,忙問:“可好些了?”

九辰坦然道:“毒已拔清,等曲族長再行幾次針,內力方可恢複。”

離恨天點了點頭,一時間,心中千頭百緒,也不知該問些什麽,才能消除他們師徒間那層隔閡和疏冷。

正對着窗戶出神,忽聽九辰道:“離俠一生所願,就是讓她死而複生麽?”

“她是你的母親。”

離恨天忍不住道。九辰言語間的漠不關己,令他聽得十分難受。

九辰嘴角挑起一個極小的弧度,将這句話一揭而過,對着眼前黑漆漆一片,默了會兒,認真的問:“真的存在那種秘術嗎?就像這拔毒之術一樣。”

“或者,離俠和楚王一樣,也想利用鳳神血脈去複活神女樹?”

離恨天臉色唰的白了下去。

這時,一個紫衣小仆在閣外禀道:“宮中派了車馬過來,說是要接小公子入宮養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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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3.第 183 章

離恨天暗暗皺眉,楚王此舉,是擺明了要把自己撇開, 好獨自霸占着這個外孫。

見九辰和幽蘭面上皆無喜色, 他先命那小仆退下,才正色道:“若你們不願入宮,直接回絕便可,他不敢硬來。”語中隐帶怒意, 顯然對楚王極不滿,連尊稱都省了。

九辰卻沉眸道:“我去。”

幽蘭吃驚的望着他。

九辰坦然道:“躲得了初一, 躲不過十五, 與其這麽拖延下去, 倒不如早些了斷。再者, 他畢竟舍身救了我一命, 于情于理, 我都應去探望一下他。”

離恨天見他主意已定, 嘆了口氣,道:“既如此, 我同你們一起去。”那些宮門守衛, 他并不放在眼裏。

“不可。”九辰斷然搖頭, 語氣果決,默了默,沉聲道:“你們都留在此地,我自己去。”

幽蘭不料他将自己也撇了出來,又氣又惱,争辯道:“西楚王宮危險重重,楚王又老謀深算,我豈能放心你一人前去?”

九辰握住她手,沉吟道:“正因如此,你才不能去。”

他語氣異常認真,不像是敷衍之語。幽蘭垂下眸子,漸漸了然。楚王還指望着鳳神血脈實現自己的野心,無論如何都不敢拿九辰怎樣,可她若去了,反而可能成為楚王要挾九辰的籌碼,平添負累。

計較片刻,心中已有主意,便道:“你思慮的周全,我也不是胡攪蠻纏之人。不過,有件事,你須得聽我的。”

說着,她從腰間取出三枚圓滾滾的彈丸,鄭重塞到九辰掌中,道:“若遇危險,你立刻抛出這信號彈聯絡我們,切不可以卵擊石、只身犯險。否則……否則我立刻發兵把劍北奪回去。”

九辰輕笑一聲,握緊她冰涼的素手,鄭重應下。

和幽蘭交代完,踟蹰片刻,忽得一撩衣擺,跪到離恨天跟前,正色道:“待我回來,定竭盡所能助離俠達成心願,這兩日,阿幽就擺脫離俠照顧了。”

說完,又恭恭敬敬的磕了個頭。

離恨天喉結滾了滾,意識到他話中深意,略有黯然,依舊先扶他起來,才道:“你放心,我會保她無虞。”

楚王派來的車馬甚是隆重,四匹不摻雜色的赤色駿馬拉着一輛青蓋馬車,馬車四壁繪滿神女樹演成的祥紋,在楚國,這是世子才能享受的出行規格。

離恨天負袖站在館外,見到這副情景,不由皺眉,楚王如此不知收斂,于九辰而言,是福是禍還未可知。

九辰眼睛看不見,為讓他提前做好籌謀,離恨天計較片刻,走過去在他耳邊交代了幾句。聽到這馬車規格,九辰果然擰了擰眉,喚來負責接送的一名老仆,道:“我不過一介庶民,乘坐這樣的馬車實在僭越,大人來時怕是數錯了馬匹罷。”

那老仆心中咯噔一下,這罪名他可不敢背,忙躬身笑道:“小殿下說笑了,這些都是王上吩咐下來的,奴才豈敢擅作主張。”

九辰道:“那必然是你聽岔了。”

“……”

老仆擦了擦冷汗,更大的一口鍋砸下來,這是要折了他老命了。

幽蘭适時的笑道:“我看這些都是最上等的赤血馬,腳力極好,正巧這館中的馬年歲都有些大了,不如留給我跟離俠兩匹如何?”

她有些無辜的看向九辰:“這個主,你可做的了?”

九辰不答,只把眼睛對着那老仆。

這少年的眼睛明明看不見,那老仆卻覺得那兩道目光跟刀子似的,一寸寸割着自己的肌膚,掙紮了會兒,他艱難的道:“王上吩咐,讓我等唯小殿下之命是從,既然殿下有此意,那便……便給他們吧。”

他一揮手,立刻有宮中內侍解了兩匹馬下來,交給館中的小仆。

九辰這才慢吞吞的登上了馬車。

雖然只剩了兩匹馬,可這并不影響馬車的觀感,從北渚館一路駛出,道路兩旁争先恐後的湧出許多百姓,想要看一看傳說中的鳳神血脈究竟是何等人物,是否有九州公主當年遺采。等駛進楚王宮所在的鳳舞道時,百姓們甚至激動的跪伏在地上,高呼“鳳神歸來!重振西楚!”雲雲。

九辰起初還暗笑楚王心機深沉,到了後來,隔窗聽着那些百姓激動并涕淚交加的呼聲,一股異樣的情緒忽然湧上心頭。聽說,當年九州公主沉水而亡後,西楚百姓便沖破巫雲兩國邊界,到漢水拜祭公主,感動天地。

他忽然有些明白,楚王為何對鳳神血脈、對複活神女樹有如此執念,一種可以激發百姓鬥志的信仰,恐怕是每一個君王都夢寐以求的東西吧。

宮門外,楚王不顧傷痛,親自率領百官等候外孫的到來。

見馬車緩緩駛來,百官以令尹為首,齊齊跪地高呼:“臣等恭迎小殿下歸來。”

楚王滿意的捋須,這些老頑固,關鍵時候還算識趣。

馬車裏,九辰暗暗擰眉,有些猜不透楚王的葫蘆裏究竟賣的什麽藥。

楚王吩咐身後的叔陽:“你去引辰兒下車。”

叔陽領命,走到馬車前,竟是屈膝跪地,甘當人凳。

百官暗自唏噓,這叔陽是楚王貼身近侍,地位超然,連世子見了都要禮讓三分,如今竟甘當人凳,可見楚王對這位外孫的看重。又聯想到昨夜楚王賜死在昭華寺出家為尼的楚王妃,并處決了鳳儀殿一批優伶,百官隐隐嗅出一股危險的味道。

九辰并不知車前的人是叔陽,只當是普通的小仆,便鎮定的踩着他肩膀下來了。

百官偷眼望去,見車中出來的少年一襲束袖藍袍,眸如墨玉,眉似劍刻,俊美宛若天人,一舉一動皆從容爽利,尤其那雙眼睛,跟當年的九州公主何其相似。雖多多少少聽說過關于這位巫國世子的傳聞,此刻一見,亦不由眼睛一亮。只可惜,那雙眼睛卻盲了。

搞完這些虛禮,楚王便命人扶着九辰,跟他一道去禦園的涼亭。

楚國四時如春,亭內暗香幽浮,涼風習習,正是喝茶小憩的好地方。

楚王拉着九辰噓長問短,說了半晌話,九辰實在不知如何回應他這番熱情,便問:“您的雙腿可是有頑疾,為何要用輪椅代步?”

“都是小事,不值一提。”楚王不在乎的擺手。

一旁的叔陽看得着急,忍不住道:“王上何苦瞞着小殿下呢?興許,興許……小殿下有辦法治好王上的腿疾。”

這分明話裏有話,九辰聽得古怪,不由露出困惑之色。難怪此前從未聽說過楚王西陵衍腿疾之事,以至于兩次交手都未能識破他身份,莫非真有什麽隐情?

叔陽沉痛道:“九州公主死後,神女枝又遭焚毀,靈氣漸消,三年前,竟是有靈氣消盡的征兆。王上為了護住神女樹最後一絲靈氣,不惜日日以趾血供奉神樹,經年累月,王上的雙足和雙腿竟和神樹一樣枯竭了。”

九辰暗驚,不想此間還有這麽一段糾葛,壓住心緒問:“可有救治之法?”

“當然有!”叔陽有些激動的看着九辰,誰知,剛說完這句話,便被楚王厲聲打斷:“好了,你下去吧,別總說這些掃興的話。”

“今天,就算王上砍了老奴的腦袋,老奴也要把話說完!”叔陽噗通在地,竟膝行至九辰跟前,道:“能救王上的,正是小殿下啊!”

九辰心中劃過一絲疑窦,沒吭聲,且聽他說下去。

果然,叔陽急切的道:“王上這兩條腿,已和神女樹的靈息連為一體,只要神木複活,王上雙腿自可不治而愈。這天下間,能複活神木的,只有小殿下啊!”

“夠了!”楚王暴喝一聲,再次打斷叔陽。

叔陽又掙紮着呼道:“小殿下,您要救救王上啊!”才不甘心的站起來,恭立到楚王身後。

九辰暗暗冷笑,果然,剛入宮沒半日,這好戲便要接連上演了。這麽想着,嘴角不由微微翹起,只因微垂着頭,旁人倒是看不見。

楚王見九辰默不吱聲,立刻換了副慈愛的笑臉,握住他擱在膝上的一只手,安撫道:“吓着你了罷?這老家夥被我慣壞了,說話沒個輕重,你只當他放了個屁,別放在心上。”

九辰特想嗤笑一聲,腹诽道,若無你的授意,叔陽敢這麽口無忌憚麽?他說得起勁兒時,不見你開口阻止,等他說完關鍵的要點,你倒記得要打斷了。

他現在幾乎都要懷疑,昨夜楚王替他擋的那一刀,會不會也是精心設置好的一場戲。

這個念頭剛剛閃過,他又有些恥于自己這份惡意的揣度,忽得,耳邊傳來叔陽的低呼聲:“王上!”

緊接着,楚王嘶了一口氣,似是忍着痛。

叔陽苦勸道:“醫官都說了,這傷口太深,不能吹風。王上在九歌殿和小殿下敘話也是一樣的,若想讓小殿下品嘗最新鮮的花茶,讓宮人們摘下來送到殿裏就是了。”

“胡說!這花茶最講究新鮮,就算離枝半刻,味道也不對。”楚王哼了聲。

九辰沉眸聽着,忽覺有些疲累,正欲把話攤開說,亭外忽然傳來一陣腳步聲,緊接着,有內侍的聲音響起:“王上,東西到了。”

東西?

九辰愈發困惑,便聽楚王高興的道:“快讓孤看看。”便讓叔陽摻着他從輪椅裏站起來。

四名內侍魚貫而入,每人手中皆捧着一個錦盒,打開蓋子,一股白色冷氣先冒了出來。錦盒裏皆堆着小塊的堅冰,而冰塊中間,赫然是一雙雙鮮活的眼睛。

楚王一一掃過,皺眉道:“第一雙太過秀氣,第二雙太過剛烈,第三雙……勉強還湊活,第四雙,那是女人的眼睛吧!”

掌事的內侍吓了一跳,忙苦着臉告罪:“王上息怒,實在不是老奴懶惰,而是……”他偷偷瞥了九辰一眼:“像小殿下這邊眸如墨玉的漂亮眼睛,實在太難找了。”

九辰如遭雷擊。

愣了好一會兒,他才難以置信的道:“你……挖了別人的眼睛?”

楚王不以為意的道:“能為寡人的外孫犧牲一雙眼睛,是他們的榮幸。”

九辰劇烈一顫,五指緊緊攥着石案邊緣,只覺如墜冰窟,周遭陰冷無比,令他胸口悶窒。

他咬緊牙關,艱難的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您身為一國之君,怎能做出這麽殘暴不仁的事?”

“殘暴不仁?”楚王目光一縮,強壓下怒火,哼道:“你小小年紀,從哪裏學來這滿口虛僞的仁義道德!定是離恨天那混蛋教的!”

“呵。”九辰冷冷抿起嘴角:“他再混蛋,也不會像您這樣草菅人命!就算一輩子都看不見,我也絕不會占據別人的眼睛!”

“你――!”楚王猛地揚起手掌,叔陽吓了一跳,忙抱住他手臂道:“王上,小殿下這是心地善良,您消消火,此事需從長計議才是。”

許是氣得撕裂了傷口,楚王悶哼一聲,叔陽忙摻着他坐回輪椅中,見麻布下果然滲出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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