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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怎麽也挪不開。

連日奔波,巫商面上滿是疲色,好不容易在千裏之外的西楚尋到巫子玉下落,可一想到從護衛口中逼問出的那些話,一顆心便如被火灼。

“呵,你可是要抓我回去,關到那暗無天日的地方,任巫啓宰割?!”

背後,傳來巫子玉顫抖而譏諷的聲音。

巫商胸中一痛,這才轉過身,把兒子細細打量一番,目中淚光閃動,道:“我不抓你,我會帶你去過平靜安穩的日子。”

“平靜安穩?”巫子玉扯了扯嘴角:“你是在做夢還是在說胡話。巫啓不會放過我的,只有殺掉他,坐到那個位置上,我才有真正平靜安穩的日子。”

睜大眼睛瞧着面前的金衣男子,忽然譏道:“還有你,你為什麽要突然活過來?你為什麽沒死呢。你那麽偉大,那麽仁慈,此刻不應該守在巫啓身邊麽,做這世上最忠誠的走狗麽?為何要來找我這條喪家之犬?”

“對不起……”除了這句話,巫商不知道還能說什麽。

“你能不能別說這麽多廢話!”巫子玉忽得大吼一聲,也不管巫商,摔門而去。

片刻後,有驿館的仆從過來叩響了房門,見開門的人是個陌生的金衣男子,那小仆一愣。

巫商見那小仆手裏握了封信,便道:“侯爺有事出去了,有事和我說便是。”

小仆見巫商語氣随和,又大搖大擺的待在貴人的房間裏,不疑有他,便把手裏的信遞了過去,恭敬道:“這是宮裏頭送來的,說是急信,還望大人務必轉交到侯爺手裏。”

巫商接過,送走那小仆,立刻關緊屋門,在案旁猶豫片刻,便移過來燭臺,拆開信封,取出裏面的信紙。粗略覽過信上的內容,卻是臉色一變。

鳳儀殿,雖然遣散了伶人們,入夜之後,西陵韶華依舊習慣在水榭裏溫上一壺酒,淺斟低吟,消磨這略帶着輕寒的春夜。

正喝得酒意微醺,忽有內侍來報:“殿下,住在子蘭殿的小殿下來了。”

因楚王嚴令,宮中內侍皆不敢以“巫國世子”稱呼九辰,改稱“小殿下”,既不至于冒犯來了身為世子的西陵韶華,也合乎九辰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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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陵韶華目光微閃,忙整衣起身,親自迎了出去。

九辰來鳳儀殿并非臨時起意,他清楚的知道,那夜西陵韶華在子蘭殿說的一席話,看似情真意切,說到底,不過是提醒自己楚王是一個冷血無情的人,即使對于鳳神血脈,也只有利用而已。

九辰曬然,西陵韶華雖擅攻心之計,殊不知,他對楚王本就沒抱期望,又豈會因此事自亂陣腳。不過,今日子蘭殿外,那幾名內侍肆無忌憚的談論巫子玉,倒讓九辰心中的警鈴再次打響。若無人授意,誰敢公然違背楚王嚴令,在子蘭殿外高聲議論此事?

正想着,西陵韶華廣袖白袍,快步從殿內出來了,聲音一如既往的親切熱絡:“辰兒快進來,怎麽在大門外站着,以後再到舅舅這裏不必通禀,想吃什麽喝什麽直接讓奴才們去做。”

九辰實在跟他熱絡不起來,聽他絮叨了兩句,便客氣的道:“深夜打擾,望殿下見諒。”

西陵韶華看起來極高興:“這偌大的鳳儀殿就我一人,正無聊的緊,倒巴不得你日日都來。”一把拽起那少年的手臂,大步往水榭走去。

早有內侍添了酒盞,九辰輕抿了一口,便道:“今日,我想和殿下開誠布公的談一談。”

從鳳儀殿回來,已近三更。

和西陵韶華談得還算順利,可這一夜,九辰又失眠了。

“神女樹雖為神木,可一旦複活,以父王的野心,必将引發天下禍亂。”

“這世上,最想摧毀神女樹的,不是旁人,正是我的妹妹、你的母親――阿語。”

末了,西陵韶華忽然說了這麽兩句。在九辰腦海中始終盤桓不去。

楚國的春夜,還是有些寒峭的。躺在榻上,他忽冷忽熱,冷汗透衣,感覺好像是生了場大病似的。一直到天蒙蒙亮,這種難受勁兒都沒能舒緩。

次日一早,在九歌殿用完早膳,楚王便命人收拾行囊,親自送九辰去駐紮在巫山之上的威虎軍駐地。

楚王宮巍峨宏偉的正門樓外,百官已列隊恭候,六匹駿馬拉着一輛奢華的青蓋馬車,停在正中空地上,百餘名護靈軍将士攜弓帶劍,手執旌旗,緊緊的護在馬車兩側,軍容肅穆。

宮門緩緩打開,楚王坐在輪椅裏,眉目威嚴,精神矍铄。百官和将士們依次跪落,高升呼拜。楚王一笑,牽起身旁少年的手,在典雅悠揚的樂聲中,登上馬車。

百官們又是一陣叩拜贊頌。将士們則翻身上馬,手中旌旗一展,簇擁着馬車,朝寰州城外迤逦行去。

從宮門到城門口,沿途擠滿百姓,紛紛跪在道路兩旁,為楚王和鳳神血脈送行。

幾乎同時,巫商也離開驿館,騎着匹快馬,朝宮門方向奔去。手中,捏着昨夜仆從送來的那封信。

“明日辰時二刻,子蘭殿掃灑以待,期與王兄盡釋前嫌,共謀大事。子沂留。”

信紙上,只有寥寥一行字,卻令巫商心潮翻湧,無法平靜。

他離開巫國時,當年那件驚天真相剛剛被揭露,九辰已然“戰死”在劍北。這一路奔襲,他并不知後面發生的曲折。因而,乍聞九辰尚在世的消息,他又驚又喜,可細思這封信的內容,他又憂慮重重。

九辰既然住在楚王宮中,多半楚王已知當年真相,那他在信中提到的“共謀大事”,又是指什麽?難不成,這孩子也對阿啓心生怨恨,和玉兒一樣被楚王利用,要舉兵攻打巫國?

他必須問清楚,極力阻止此事,不能讓兩個孩子身陷險境。

因而今日一大早,他便戴上面具,換上一身巫子玉常穿的紫色衣袍,趕來楚王宮,代替子玉和九辰見面。

宮門外,果然已有內侍在等候。

見文時侯今日戴了面具,雖有些奇怪,可這身衣袍确實是文時侯之物,便也沒多做懷疑,引着巫商朝宮裏行去。

畢竟,誰會閑着沒事冒充一個落難至此的巫國侯爺。

昨夜負氣而走,在花樓厮混了一夜,巫子玉早上才回到驿館。

他不得不承認,在面對巫商時,雖有隔閡和怨恨,可他總是忍不住耍些小孩子脾氣。

也許潛意識裏,他還是認這個父親的……?巫子玉自嘲一聲,正頭疼欲裂的想如何把巫商打發走,不讓他懷了自己的好事,驿丞已如往常般迎了上來,不似往常熱情,反而驚訝的問:“貴人怎麽這麽快就回來了?”

巫子玉聽得雲裏霧裏,也懶得跟他計較,含糊應了聲,便舉步朝自己的房間走去。

屋內還亮着燈,這讓巫子玉無端有些緊張,莫非,他一夜未眠,在等自己回來?深吸一口氣,咬牙推開屋門,不由一愣。

屋裏空蕩蕩的,并無一個人影。床上的衾被也疊的整整齊齊,沒有動過的痕跡。

他……走了?

巫子玉心頭無端有些失落,怔了半晌,眼角掃過衣架,又忽覺不對。他常穿的那件紫袍,好像沒有了。

心中隐隐升起一股不安,他掉頭奔出屋外,終于在耳房裏找到了被點了穴捆在地上的一群護衛。

“他去了何處?”巫子玉揪起一個護衛的衣領,聲音裏是他自己都沒意識到的焦慮,以及擔憂。

那護衛迅速心領神會:“王使穿着侯爺的衣袍,剛剛騎馬出門了。”

巫子玉撇下那護衛,掉頭去尋驿丞,驿丞聽得更糊塗,只道:“像是往宮門方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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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7.第 187 章

那內侍一路引着巫商到子蘭殿長階前,才躬身道:“小殿下已在殿中恭候,侯爺快請進。”引袖做了個請的姿勢。

巫商回禮致謝, 便舉步走上長階。殿門前垂首站着兩個內侍,似也得了囑咐,見巫商過來,忙請他入殿。

雖是白日,子蘭殿的殿門卻緊閉着,輕掃一圈, 連窗戶也都關得嚴嚴實實。巫商暗暗訝然,莫非, 九辰是生着病不能見風?

這個念頭一冒出來, 他愈發迫不及待的朝殿門走去,待走到跟前,定了定腳步,平複了一下心緒,才緩緩推開了兩扇沉重的殿門。

殿門一開, 晨起明媚的日光立刻争先恐後的傾瀉而入,殿中浮塵一覽無餘。巫商四處一望,并不見九辰蹤跡,也無內侍在內侍候,正欲詢問,只聽身後“砰”的一聲,殿門被人從外面關閉,殿內瞬間暗了下來。

巫商暗呼不妙,陡然意識到可能落入了圈套,可轉念一想,那信上的字跡,分明就是九辰所寫。

莫非,這圈套就是九辰設下的,目的,就是要……針對子玉……!

他一顆心砰砰直跳,凝神細聽殿內動靜,急喚了聲“殿下”,欲引出九辰,不料耳邊忽然傳來噼裏啪啦火苗竄動的聲響,緊接着,鼻尖也傳來濃烈的麻油味兒,扭頭往兩邊一看,登時失色!

殿中不知何時已起了火,兩邊箱櫃帳子皆被引燃,熊熊火光,以不可抵擋之勢,迅速朝中央蔓延,滾滾濃煙,更是嗆得人喘不過氣。

這顯然是一場精密設計的局,巫商既震驚又後怕,驚得是九辰竟要置巫子玉于死地,後怕的是幸而自己接到了那封信,代替子玉掉進了陷阱。否則,此刻葬身火海的就是子玉了。

他再不猶豫,縱身往殿門處掠去,這已是唯一的逃生通道。不出所料,殿門已被人從外面鎖住,他攥住門闩晃了晃,殿門極結實,便雙掌運力,欲破開殿門,正此時,殿頂突得躍下兩道蒙面人,二話不說,挺劍便刺向他雙掌。

巫商走得急,并未帶兵器,閃避了一陣,運力逼開那兩人,大火卻已沿着牆角蔓延到殿門處,想來,是設局者在牆角也潑了油。

濃煙已熏得人睜不看眼,巫商逼開火勢最旺的區域,踉跄往後退了幾步,尋找其他出口。

子蘭殿突然失火,很快驚動了周圍的宮人們,內侍們紛紛湧過來,正欲組織救火,殿前卻突然湧來許多護衛,直言有賊人闖入殿裏,意圖謀害殿下,将衆人呵斥下去,并稱奉世子命令,查明真相前,不許任何人再靠近。

巫子玉騎馬狂奔至楚王宮宮門外時,恰看見宮中西南角燃起了沖天火光。他隐隐意識到什麽,心神俱顫,直接從馬上滾了下來,發瘋一般朝宮門奔去。

此刻并無接引的內侍,宮門守衛見一人瘋瘋癫癫的沖了過來,大怒,立刻持槍将他驅趕了出去,巫子玉還欲再闖,卻被後面趕來的一衆護衛給死死攔下了。

巫子玉大哭大叫着掙紮,痛不欲生,護衛們連連告罪,卻死活不放手。一人急中生智,勸道:“侯爺,起火的方向是西南方向,不如,咱們從西側門闖,那裏守衛也松懈些。”

仿佛抓住救命稻草般,巫子玉陡然停止掙紮,慌忙爬上馬,便驅馬朝西側門奔去。護衛們連忙跟了上去。

繞到西側門處,守衛果然比正門少了大半,巫子玉正欲縱馬硬闖,護衛忽指着半空道:“侯爺快看!”

巫子玉癫狂之中,仰頭一看,一道帶着火光的人影,從濃煙中掠出,幾個縱躍,便逃到了西側宮牆上。密密麻麻的冷箭,隔空朝他掃來,那人一揮袖,擋過一波,敏捷的躍下宮牆,正是巫商。

就地一滾,撲滅身後的火苗,巫商便看到了縱馬而來的巫子玉。巫子玉也正呆呆的望着他,發髻淩亂,衣袍上滿是灰塵,眼睛裏尚蓄着水澤,顯然是急急趕來的。

恍然意識到什麽,巫商會心而笑,臉上的面具應聲而落,便見對面巫子玉也跟着笑了,眼中吧嗒吧嗒流出了淚水。

“快追!切勿放賊子離去!”

喊殺聲從西側門傳來,緊接着,是令人心驚的追趕聲和兵戈摩擦聲。

護衛們唰唰抽出長刀,驅馬并做一排,擋在巫子玉和巫商前面,很快和那些兇悍的楚兵纏鬥在一起。

楚兵數量近百,且有弓|弩手打頭陣,十幾名護衛很快抵擋不住,不斷有人被斬落馬下,巫子玉□□之馬也跟着受了驚,嘶鳴颠簸不已。巫子玉露出慌色,下意識的伸出手,想拉巫商上來,和他共乘一騎趁亂逃走。

巫商依舊笑望着巫子玉,卻沒伸出自己的手。

這張臉明明離自己很近,卻又仿佛很遠,巫子玉愣住,忽生出一股怪異感,連帶着呼吸也急促了起來,眼看着那些楚兵的箭雨已激射而來,欲再次催促巫商上馬,座下馬卻驟然嘶吼一聲,不受控制得揚蹄狂奔了起來。

巫商不知何時撿了只箭矢,沒入了馬股。

記憶中那張熟悉的臉,一閃而過,迅速後移,離視線越來越遠。巫子玉險些被颠下馬,急握住缰繩,扭頭看去,巫商依舊笑看着自己,無數箭矢,朝他後背射去,他卻巋然不動,不躲不閃。

“不――!”

一聲撕心裂肺的嘶吼聲,響徹天際,巫子玉松開缰繩,滾落馬下,跌跌撞撞的朝巫商爬去,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而那個方向,巫商已萬箭穿心,倒在血泊中。

兩名護衛及時追了上來,忍着悲痛,挾起巫子玉便逃竄而去。

一切歸于平靜後,西陵韶華分開衆人,緩緩步出,掃了眼氣絕而亡的巫商,先是訝然,而後嘆道:“天意如此!”

巫山位于寰州城外西二十裏,馬車行了一日一夜,于次日清晨抵達了巫山腳下。

照汐已帶着青岚和一隊靈士在山腳下等候。

山道艱險,馬車不便上去,照汐便命人牽來兩匹上等的赤血馬,依次扶楚王和九辰棄車登馬,由靈士們左右護着,往山頂的威虎軍駐地行去。

聽聞楚王攜九州公主血脈到來,整個護靈軍都沸騰了起來,天還沒亮,三千餘名靈士便自覺的集結在巫山之巅,眼巴巴的等候着他們傳說中的少主人。

紅日躍出山頭時,金色光芒照耀巫山之巅,沐浴着山間的一草一木,楚王坐在輪椅中,迎着朝陽出現在衆人視線裏,衣袍滾邊之上,細碎光芒躍躍跳動。

一個長身玉立的黑袍少年,緊随在他身側,俊美無俦,宛若天神,尤其那雙陽光下熠熠生輝的黑眸,比九天上的星辰還要明亮。多少年以前,那個令整個護靈軍折服的紅衣少女,他們楚國最尊貴的公主,也生着這樣一雙明眸。一嗔一笑,深深的印在了這些軍人的骨血之中。

楚史載:九州公主乃百世難出之奇女子,容華明豔,聰慧無雙,既極盡峨眉之窈窕風姿,又有男兒之氣魄膽識,能閉目射雁,箭術尤為稱絕。當是時,外敵環飼,蠻夷欲亂,公主以巫山為基,建靈軍,造雲弩,培死士,獨當一面,令蠻夷臣服,九州不敢輕楚,是封“九州公主”。

即使年輕一代的靈士無緣目睹當年九州公主的風采,也從老一代的靈士充滿仰慕和懷念的眼神中、種種傳奇事跡中受到了深深的感染。久而久之,他們便也仿佛經歷過那個動蕩而又充滿熱血的年代一般。

此情此景,再見九州公主血脈,靈士們俱是動容,胸中熱血激蕩,血脈焚燒,幾欲落淚。恰好幾聲雁鳴劃過長空,衆人擡頭一看,兩只大雁比翼而飛,正在湛藍的天空盤旋流連。

照汐癡望了一會兒,若有所思,立刻命人取來那張塵封已久的青木弓,恭敬遞到九辰面前,聲音铿锵:“請殿下射雁,鼓舞三千靈士士氣!”

“請殿下射雁!”“請殿下射雁!”

“射雁!射雁!射雁!”

三千靈士熱血激蕩的聲音響徹巫山,不少年長的靈士目中都流出熱淚。

自雙目失明之後,九辰再也沒有摸過弓箭。悄悄撫摸着弓身暗紋,一股熟悉的力量雷電般傳遍全身,和着漫山遍野震耳欲聾的呼聲,令他周身沉寂已久的熱血也跟着沸騰了起來。

楚王在一旁鼓勵道:“不要怕,這是你母親用過的弓,她會給你力量。”

雖然看不見,九辰還是下意識的閉上了雙目,摒棄雜緒,集中心神,然後,彎弓搭箭,緩緩舉起了手中弓箭。

靈士們瞬間安靜下來,屏息盯着那少年和他手中的弓箭。幾乎只是一眨眼的功夫,箭如流矢,離弦而出,以星火之勢朝湛藍長空掠去。

須臾,空中傳來幾聲哀鳴,照汐擡頭,眯眼一看,兩只大雁,竟被一箭穿在一起,直直墜落下來。

風聲獵獵,巫山之巅一片死寂,繼而,爆發出一陣陣血脈偾張的喝彩聲。三千靈士齊齊跪落,高呼:“鳳神歸來!這力量溫柔至極”

九辰緊緊攥着青木弓身,直至指節泛白,才覺堵在心口的那股莫名悲傷漸漸散去。楚王似乎在高興的和他說着什麽,他卻一句都聽不見。

待耳邊風聲散盡,他終于開口,聲音有些發啞:“我想摸一摸,那棵神女樹究竟長什麽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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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8.第 188 章

據傳,神女樹生于巫山之陽,枝葉交錯, 蔓延數十裏,蔭蔽半座巫山。

十八年前,巫山南面忽然燃起沖天火光,濃煙滾滾,數日不滅。神女樹枝蔓皆被焚毀,只留了被燒焦的一段十人合抱的主幹和虬結纏繞埋于岩下的根部。

楚王為保住神木最後一絲靈息, 不僅動用人力物力,引淇水入山, 滋養神木, 并派護靈軍日夜看守,并禁絕巫山一切通道,嚴禁百姓入山。起初這番努力确實有些效果,燒焦的主幹上甚至萌發過一根小小的綠芽,雖然三日後就夭折了。楚王卻備受鼓舞, 愈加用心呵護,卻不料經年累月的烈日驟雨侵蝕下,山中岩石風化磨損,原本埋于地底的神木根部,竟漸漸顯露在地面之上。

終于,三年前,神女樹根部開始枯萎緊縮,隐有靈氣散盡的征兆,那截黑焦的主幹上也開始崩開一道道裂紋。楚王不甘,求告宗廟後,不惜以趾血供奉,歷時一年,神木終于停止萎縮開裂,而楚王則廢了一雙腿腳。按守護神樹的巫師所言,這法子最多能維系兩載,待神木再次開裂,必須以鳳神之血滋養,神樹方有複活之望,否則,便會徹底斷絕靈氣枯死。

兩載時光轉眼将至,楚王抵達巫山的當夜,巫師便悄悄來報,神樹的樹幹上,再次出現了極細小的裂紋,并有日益擴大的趨勢。

楚王揮退巫師,在帳中默坐半晌,問叔陽:“辰兒呢?”

叔陽禀道:“曲統領和小郡王帶殿下去看神樹了。”

神女樹被燒毀後,巫山陽面從山頂至半山腰處,皆淪為焦土。許是失了靈氣滋養,這十多年來,這面山體竟是寸草不生,走獸不行,入目皆是荒草石礫,十分凄涼。

許是那段記憶太過慘烈,而心中執念又深,照汐無事時,便會親自守在神木旁,或面南遠望,或淺酌一壺。他甚至比楚王更渴望着枯枝複綠、神樹複活的那一日,這種渴望如種子一樣,在他心底生根發芽,并迅速長成了參天大樹,恨不能破膛而出。

多少年前,他仰之慕之、敬若神明的那個女子,便是風姿綽約的站在蔓延百裏的神木下,如這般眺望遠方,仿佛那遠方有屬于她的希冀和夢想。

如果,當初他戰勝內心的懦弱逃避,親自送她出嫁,後來的種種不幸,也許便不會發生。

照汐立在遠處,失神的望着夕陽下獨立在山崖邊的少年背影,看他袍角随風獵獵飛舞,漸漸與落日血紅色的光芒融為一體。

青岚無聊的坐在地上,口中習慣性叼着根稻草,撿着石子練習從九辰那兒學的幾套陣法。推演完一套,輕擡眼角,見九辰依舊木雕一般站在那兒,緊抿嘴角望着遠方,不由奇怪,這家夥眼睛分明看不見,究竟能看到個啥。

這時,照汐擡步走了過來。

青岚一吓,一骨碌從地上跳了起來,老實的站好,便聽照汐滿臉談笑的道:“傍晚風大,不如屬下送殿下回大帳休息?”

青岚深表贊同。

九辰轉過身,神色如常,眸光不驚,只唇角抿的更緊了。

“我想再摸一摸那棵樹。”他道。

方才剛摸到那粗粝焦黑的樹幹時,便如觸摸到那張青木弓一樣,他心頭無端湧起一股濃烈的悲傷,很難受,堵得他血脈激蕩,幾乎喘不過氣來。

所以,他站在風口最大的山崖上,迎風而立,試圖消解胸中這股意緒。

照汐應下,正欲伸手相扶,卻見那少年已循着記憶自己走了過去。這處山崖凹凸不平,堆滿嶙峋怪石,九辰卻如履平地,只腳步略遲緩。

夕陽映照下,原本焦黑的神女樹樹幹上亦鍍了一層異樣光華,幾枝徹底枯敗的枝幹,挂滿碎金,在風中簌簌搖擺。同方才不同,靠近樹幹十步之內時,九辰便清晰的感受到,渾身血液都不受控制的翻湧沖撞起來,一股無形的詭谲力量,以神木為中心,形成一個巨大的旋渦,吸着他往內走。越是靠近,這股力量越是難以阻擋。

靠近五步之內時,他額上漸漸冒出熱汗,背上如負千鈞重物,腳底也如同粘了膠一般,和那股力量對抗着,像是被困在沙漠裏的旅人。

九辰吃力的拖着雙足,繼續朝前走去。

“一、二、三……五”

他在心裏默默數着步子,然後慢慢的伸出左手,覆到焦黑粗粝的樹幹上,仔細摩挲着印在掌心的樹木紋理和一道細小裂紋。

後背一輕,那股巨力驟然消失,耳邊複傳來嗚嗚的風聲。而一絲絲輕柔舒緩的暖流,則漸漸由樹幹裂縫傳入掌心,再有掌心傳遞到他全身。

這力量溫柔至極,仿佛三月的春風,又仿佛母親的手掌,輕輕撫摸着他疲憊至極的身心,隔絕了一切紛擾和喧嚣。九辰不由想起,在巫王宮,他數次在死亡邊緣掙紮時,溺入溫暖的水裏,那種回歸母體的安寧。

這段時日,他始終未将血脈之事真正放在心上,對楚王常在他耳邊念叨的生母也沒有明晰的概念,甚至下意識的不去想這些事。

因血脈而寵愛或厭惡一個人,是何等的可笑可悲。他的父王如此,離恨天如此,楚王亦如此,以至于他對那位沉水而亡的生母本能的産生了抵觸。

他始終無法釋懷,若他日他們發現真相并非如此,真正的鳳神血脈又另有他人,今日種種,豈非又是場鬧劇。

可血脈的力量的确是強大的。

這一刻,感受着從神木傳來的絲絲力量,他第一次有些相信,他的身世……也許真的如楚王所說……

長到這麽大,他向來把自己僞裝的無堅不摧,可這一刻,那層堅硬的外殼不受控制的分崩離析,碎裂剝落,展露出內裏血淋淋的傷痕,漸漸地,有滾燙的液體,從幹澀的眼眶中流出,墜入腳底荒草之中。

照汐見九辰單掌覆在焦黑的樹幹上,宛若石雕,一動不動,落日餘晖下,仿佛和那株幹枯的神女樹融為了一體,唯緊閉的雙眸中,一滴晶瑩的液體,從兩層長長的羽睫間溢出,滾落。那少年的腕間,青木圖騰不知何時已亮了起來,正散發着淡青色光華。

一時牽動往事,胸中劇痛。等再一看,九辰已收回手,轉身,若無其事的道:“勞煩曲統領送我回帳。”

當夜,楚王便在軍中設宴,款待諸将,并正式把諸将一一引薦給九辰。衆靈将見那少年垂眸坐于楚王下首,雖雙目失明,談吐間卻進退有度,冷靜自持,頗有九州公主當年遺采,無不慨嘆。酒興酣處,便紛紛舉杯湧到九辰案前,向他敬酒,有些老将說起往事,甚至熱淚盈眶,情難自禁。

九辰本不欲和護靈軍有過多牽扯,可楚王特意搞了這一出,他也不好當衆拂他面子,便也不推拒,皆一飲而盡。諸将見這位小殿下如此給面子,無不歡喜。

他酒量向來好,即使灌了一肚子烈酒,亦面不改色,并無多少醉意,反而撂倒了許多酒量淺的靈士。

因心情愉悅,楚王也多吃了幾杯酒,宴會散時,便微微有些醉意。叔陽本欲推着楚王回大帳休息,楚王卻緊緊握着九辰的手,聲聲喚着“辰兒”,就是不肯放開。

九辰頗是無奈,當夜便讓楚王宿到了他帳中,在床前一直陪着。楚王睡得并不安穩,夜間倒是被噩夢驚醒了數次,或突然痛呼“女兒,女兒……”或陡然睜開雙目,似被扼喉一般,發出一陣奇怪的聲音。

無論哪種,總是緊緊攥着九辰的手,仿佛能給他征服那些噩夢的力量。

自從白日裏和神女樹之間發生了那種怪異的感應,九辰倒第一次開始認真的打量楚王。如果,這個表面上不可一世、卻夜夜被噩夢纏身的楚王,真的是他血脈相連的外公,那他也着實是個可憐的人。

也不知,他當年到底做了何等愧事,才會深陷夢魇,難以自拔。

如此想着,便反握住了楚王的手掌,楚王似有所覺,竟安穩的睡到了天亮。

次日一早,寰州便發來密信,傳信人為鳳儀殿信使。

信中,西陵韶華稱昨日辰時二刻有賊子潛入子蘭殿,恐欲謀害鳳神血脈,沒料到賊子失手打翻燭臺,導致殿中失火,賊子雖頑愚抵抗僥幸逃脫,終是被及時趕來的護衛射殺于西側門外。

楚王看得大怒,當時就摔了信,叱罵一痛,命信使傳話,将賊子枭首示衆,挂到寰州城城門樓上。

處置完,又是一陣後怕,忙拉着九辰安慰道:“放心,有外公在,誰也休想動你一根毫毛。”

九辰眸子微動,道:“他們想害我,無非是怕我助外公複活神木,重振西楚國威,擋了他們的路。明槍易躲暗箭難防,與其在這些宵小身上浪費時間,倒不如盡快複活神木。只要神木複活,他們自顧不暇,便也沒心思找我麻煩了。”

楚王目光劇烈顫動着:“你、你方才喚我什麽?”

除了那日在九歌殿逼他喚了聲“外公”,這麽久以來,眼前這少年還是第一次主動改口。

九辰輕揚了揚嘴角,忽得撩袍跪落,正色道:“我願助外公複活神女樹,完成先母遺願,還望您盡快安排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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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9.第 189 章

楚國鳳璋四十九年冬,寰州城依舊暖日融融,和煦如春日。午後,日頭移于西南方向, 百姓們午覺醒來, 如往常一般扛起鋤頭,結伴下地耕作。酒肆商鋪亦熱鬧如昔,街上行人如雲, 數十輛馬車皆擁堵在最受歡迎的玉器店前, 店家點頭哈腰迎來送往, 殷切的向迎着日頭出行的貴婦們介紹最新的珠寶首飾。

這本是極平常的一個午後。然而, 誰也沒料到, 在農夫們在田地裏幹得熱火朝天、婦人們在家編織正忙時,西楚大地突然劇烈的震動起來, 頃刻間, 烏雲滾滾席卷而來,遮天蔽日,吞金吐墨, 天地間昏慘慘再無一絲亮色。

繼而, 狂風驟起,碗口粗的柳樹在風中癫狂搖擺,倏地拔地而起,飛撞到房屋之上,把屋舍砸出一道大口子。遠方悶雷滾滾而來,仿佛暴怒咆哮的饕餮,張着血盆大口逡巡在如同暗夜般的長空之上,尋找着獵物。

天生異象,必有災禍将至。輕則覆巢,重則覆國。

人們震驚的仰望着黑壓壓的天際,倉皇奔走,因辨不出災禍的來源和逃生的方向,反而撞在一起,互相踩壓撕扯。一個婦人懷中的乳兒被撞落在地,啼哭不止,婦人大驚,發瘋了一般往乳兒所在之處擠去,短短兩步路,因人流的阻隔,反而越來越遠。人們都只顧逃命,根本無人會理會這樣一個哀哀大哭的婦人。眼見着一少女被人流擠倒,就要壓向那乳兒,婦人絕望的尖叫一聲,昏倒之際,眼前青影一晃,一青衣劍客從天而降,一手扶住那少女,一手撈起來地上的嬰兒。

少女睜大眼睛望着劍客,面上倏地騰起兩團雲霞,忽覺腰上一松,原來那劍客已放下她,轉身将乳兒遞給了那哭慘了的婦人。婦人緊緊懷抱乳兒,如獲重生,對劍客感激涕零,欲要下拜,卻被劍客止住。婦人又再三道謝,才抱着嬰兒随人流湧去。

一道閃電劈過天際,昏慘慘的天際霎時亮如白晝,只這赤紅閃電仿佛就罩在人們頭頂,令人毛骨悚然。豆大的雨點噼噼啪啪落下,傾盆暴雨,終是來臨。

離恨天不敢再耽擱,憂心忡忡的凝望着遙遠天際,青袖一揮,提起內力便朝城外飛掠而去。

巫山之上,楚王獨坐在風雨飄搖的大帳中,雙腿不斷傳來一陣猛似一陣的抽搐,又一道赤電劈下天際,他再也承受不住,彎腰悶哼一聲,劇烈抽搐的雙腿似要被攪碎骨頭般,以他肉眼可見的方式暴起根根青色血管,又驟然縮成一團皺巴巴的形态。

“王上!”

叔陽掀帳進來,淋得渾身濕透,每走一步,都留下一灘水漬。沖過去,一把扶住歪倒在輪椅中的楚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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