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7 12.(31)
,鋪天蓋地,瘋狂的滋長着。
從腳下開始,方圓數十裏,觸目所及,全是看不到邊際的碧色,一直蔓延到遠山盡頭。
所有士兵的手腳及兵器都被薜荔枝緊緊的纏住,仿佛是一瞬間靜止了,身體尚維持着最後沖殺時的姿勢。就連在山坡上觀戰的薛衡也未能幸免,他的手腳和座下的輪椅上,也纏滿了碧色枝蔓。
而此刻,無論是深陷絕境的巫兵,還是精心布下了埋伏的風軍和淮軍,都不約而同的把目光聚集到了同一個方向。
幽蘭仰首望去,只見浩浩湯湯的江水水面,竟被一道白浪分割成了兩半,而那白浪之上,飄浮着一個面色蒼白的紅衣女子,容顏絕美,青絲如瀑,層層疊疊的紅色煙羅裙随風曼舞。她身披女蘿,發上與雙腕上皆纏繞着薜荔,不同的是,那枝薜荔上竟開着一朵朵白色的三瓣花,綴在她額間與滿頭青絲間,說不出的聖潔美麗。
而她周身上下最奪目之處,卻是那雙眼睛。
那是一雙仿佛包攬了天地間所有璀璨光華的眼睛,似月湧大江,似星散九天,只遙遙一望,便能想象,她一颦一笑時,那雙眼眸該是何等的黑亮靈動。
數不盡的薜荔枝,還在從源源不斷的從她體內生長出來,沿着江面,向被水澤侵蝕的土地上蔓延而去。薜荔吸食了被血染紅的江水,枝條漸漸由碧綠變作赤色,而江水卻蕩滌一清,恢複了原本的清澈與青碧。
這分明是十分詭異且恐怖的景象,然而,卻無人覺得可怖,反而生出一股敬畏之心。
九辰垂在身側的手,不自覺的握成了拳頭,而後,輕輕顫抖起來。
“不——!”
一聲凄厲的長嘯,驟然響徹長空。幽蘭舉目一望,只見一個渾身是血的青衣男子,竟是催動劍氣,不顧一切的朝那道水浪沖了過去!
眼看着他已竄至跟前,那水浪似長了眼睛般,猛地砸下一個浪頭,直接将他卷回了案上。那青衣劍客卻不放棄,依舊玉石俱焚般,催動劍氣往前沖去,試圖靠近水浪。
結果還是一樣。
仔細想來,這道水浪既能劈開漢水江面,必是被一股神秘而強大的力量驅使着。而這力量,絕不可能是凡人能對抗得了的。
自出現在江面起,那女子周身樣貌雖栩栩如生,卻仿佛沉睡過去一般,對周圍的人和事沒有絲毫反應,一雙眼睛,也是定定的望着那蒼穹之昂。
這青衣男子的瘋狂行為,好像終于令她有了一絲震動。
迎着初升的朝陽,她向南側過首,雙眸水波橫轉,對着人群中的他,輕輕一笑。
一眼千年。
仿佛許多年以前,漢水之畔,那個面覆白紗的紅衣少女,回過頭,對他慧黠一笑:“還沒有人,敢從護靈軍手裏搶東西。”
“這劍上又沒刻你的名字,憑什麽說是你的?”
他心痛欲死。他知道,他終将失去她,她也終将離他而去。
從今以後,千世百世,這世上,再沒有他的阿語了。
形神俱滅。他連她的一縷香魄都留不住。
朝陽噴薄而出,把江水映得火紅。薜荔還在瘋狂生長,那紅衣女子凝在嘴角的一抹笑靥,連同她的身影卻漸漸融到了那片火紅中,直至徹底消失。
從她手腕上一路蔓延生長的那根薜荔,剎那之間,忽開出一朵朵白色花朵,枝葉一展,在九辰面上極輕柔的拂過最後一下,便随着那抹紅影,一起消失在了日光之中。
巫王終是沒等到那屬于他的顧盼,五髒六腑,酸脹的幾乎炸裂,徒勞的往半空伸出手,想抓住什麽,終究是沒抓住,“哇”得吐出一口淤血。
幽蘭眼眶一紅,恍然明白了這一切,轉頭一看,那黑衣少年空洞茫然的雙目中,已緩緩流出水澤,他整個身體都微微戰栗着,垂在身側的兩只拳頭,亦被他攥得鮮血滴流。
越女關上,照汐站在城樓上,望着極遠處那片雲霞般絢爛的紅色,渾身劇烈一震,慢慢跪倒下去。
他身後,一排排護靈軍将士,亦向北無聲跪落。
巫國昌平十五年,初春,南方諸國遇水患,盡成澤國,巫軍伐楚不利,被困漢水,風、淮埋伏兵于上游,欲一舉殲之。巫軍垂敗之際,漢水忽生異,白浪斷江,九州公主芳魂顯于上,以神女之威,化薜荔止幹戈,巫國幸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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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月後,九辰的眼睛終于重見光明。
幽蘭告訴他,那日,一切平靜之後,被截斷的江面上,緩緩走出一個周身披着黑袍的女子,把一雙鮮活的眼睛交給了離恨天。
那女子只留下一句:這是公主最後的心願。便複消失在江水深處。
離恨天看到那雙眼睛時,竟如一個孩子般,大哭起來。
他稱那女子為“泷歌”
“她曾是九州公主手下最出色的殺手。”幽蘭解釋道。
講完這些,幽蘭望着對面的少年,滿是眷戀不舍,道:“我須回趟風國。”
薛衡連吃了兩次敗仗,在風國威名大損,風王又突然病重,巫紫曦母子只怕要趁機下手,她需得回去幫助阿弟贏回這一局,讓他為王之路上再無障礙,才能放心離開。
九辰自然明白其中關節,想也不想,道:“我陪你一道去。”
幽蘭笑着搖頭,道:“你剛換了眼睛,正需休養,萬不可功虧一篑,辜負了離俠和九州公主。”
見九辰臉色略沉,她輕笑道:“殿下若真想幫我,其實,只消寫封信而已。”
九辰默了默,果然提起紙筆,速寫了一封簡明扼要的短信,裝入竹筒,封了漆後,又在筒上寫了四字“阿劍親啓。”
剛擱下筆,一股少女獨有的幽香之氣,襲入鼻尖。幽蘭已從後面緊緊抱住他,臉緊貼在他單薄卻有力的背脊上,道:“最多兩年,等我回來……我們再也不分開。”
九辰緊握住她的手,許久,嘴角一挑,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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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蘭離開後,九辰除了悶在帳中看書,便是到漢水邊獨坐。有時,一坐就是一整日。
他眼睛還在恢複之中,并不能長時間的盯着書,每天看看日出日落,倒成了消遣的好辦法。
伐楚數月,垂文殿中的奏簡已堆積成了小山。
又在漢水駐紮月餘,巫王不得不拔營回滄溟。
兩月來,除了對着幽蘭,九辰沒有對其餘的任何人說過一句話,包括他和離恨天。
巫王心事重重,愁眉不展,到了拔營的前一日,竟是生生病倒了。
入夜,子彥依舊準時來侍奉巫王服用湯藥,待碗中藥盡,他沒有同往常般告退,跪在榻前,平靜問:“父王可知,殿下為何化名九辰?”
巫王不料他突發此語,一時倒怔住了。
子彥擡起頭,緩緩道:“日月星辰,春秋代序。沒有星,焉會有辰?”
巫王似是想到了什麽,臉色瞬間如白紙般慘白。
子彥笑道:“殿下最難解開的心結,就是阿星。”
說完,眼眶卻是徹底紅了。
次日一早,大軍開始拔營。巫王又去帳中探望九辰,沒有找到人,心中一動,徑自往漢水尋去。
到時,正值日出時分。
一輪紅日從東方冉冉而出,那少年通身都融在耀目的金色之中,讓人無端生出一種不真實的感覺。
巫王陡然憶起那日漸漸消失在這片絢爛之中的紅色身影,心中大恸,脫口喚道:“辰兒!”
那少年背脊僵了片刻,大約是巫王從未這樣喚過他的名字。
半晌,才轉過頭,沉默的望着巫王。
過去的十八載歲月,在眼前飛掠而過。
腦中浮現的,一時是東苑大營中,那個提着把笨重的青銅劍、跌跌撞撞朝他走來的少年,一時是鲥魚宴上,那個躲在角落裏默默吃完宴,便拉着其餘王族子弟一起搶彩頭的張揚少年,一時又是輾轉在刑杖下、冷汗淋漓的直視着他的倔強少年。一轉眼,卻又變作了站在威虎軍大營中,對着一副沙盤指點江山、雙眸灼亮的少年。
而他腦中始終揮之不去的畫面,竟是那個清晨,在威虎軍的大營中,他說“孤讓你死士營的主帥。前提是——平安歸來。”,那少年雙眸中乍然騰起的亮色與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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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後,巫王托南隽從滄溟捎來禮物。
那是一根磨制極精巧的骨笛,以冰絲穿着,與死士令很相似,只是,笛身沒有繁複的圖騰與花紋,只在尾部刻着“平安”二字。
九辰不解。
随笛而來的,還有一封巫王親筆書信。
信中別無贅語,只寫着一行字:幸得阿星骸骨,制為骨笛,佑吾兒平安。
(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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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9 番外1:昨夜星辰昨夜風
這一年, 滄溟城的冬天來得格外早。
才剛到十月末, 天空便扯絮一般飄起了鵝毛大雪。
“下雪了!下雪了!佛祖顯靈了!”
由于年中一場大旱,許多地方的農田都顆粒無收, 這瑞雪一下,無疑是來年豐收的好兆頭。百姓們面上沉積了數月的晦氣與喪氣一掃而光, 紛紛奔走相呼, 在門上、窗上、樹上等一切可挂東西的地方系上祈福的紅綢條。
最後, 向東南而拜,叩謝已齋戒七日, 在南山寺祈福的巫王。
明明是難熬的嚴寒天,空氣中卻處處洋溢着喜悅的氣息, 硬把寒氣都壓了下去。
而喜氣最濃最熱烈之處,無疑就是巍峨宏闊、人人敬畏的巫王宮了。
巫國以黑色為尊, 巫王巫後又尚簡,連帶着整座巫王宮的裝飾風格也是沉悶悶的,威嚴有餘, 生氣不足。一入夜裏,整座王宮更是如一頭盤踞在高處的兇獸般,俯瞰着滄溟城。
今夜的巫王宮,卻破天荒的熱鬧而喜慶,從宮門到後山東苑大營,數千盞明燈依次點燃, 點綴在各個角落,連成極壯觀的一片, 遠遠望去,仿若天懸星河。
宮人們穿着司衣局新發的禦冬棉袍,在積雪的宮道上和飛舞的雪花中來回穿梭,凍得紅撲撲的臉上,俱是喜氣洋洋。
其中最紮眼的,就是新上任的內廷大總管晏嬰了。
只見他穿着一身簇新的大紅織錦棉袍,布料是上好的蜀錦,邊上滾着金絲,配上那張笑容可掬的白皙面皮,端的是紫氣罩頂、貴氣環繞。若非手中握着柄拂塵、聲音明顯尖細,走到大街上,只怕會被人誤認為是個慈眉善目的貴族老爺。
“慢着點,慢着點,這些鲥魚可是王上命人用氈子密封着,從江南運過來的,足足累死了十幾匹馬,比你們都金貴。”
五名年輕力壯的小內侍,正擡着口大缸走過來,裏面養着還能活蹦亂跳的鲥魚,因走得急,地面又滑,其中一個小內侍趔趄了一下,險些摔倒,整個大缸都跟着歪了歪。
晏嬰眼疾手快的頂住,才避免缸碎魚飛,對着那小內侍就是一頓數落。
他聲音并不算嚴厲,那小內侍卻吓得渾身發抖,跪在一旁便磕頭求饒:“奴才知錯!晏總管饒命!”
宮人們心知肚明,這晏嬰雖天生一張笑臉,最善左右逢迎,可整治起人來有的是手段,若不然,也不會這麽快便爬到內廷總管的位子。
這次陪巫王去南山寺祈福的,只有兩個大監,一個是前內廷總管胡喜,一個就是副總管晏嬰。結果,祈福第一日,給巫王備的禮服上,被老鼠咬了一個大洞。這實在是大大的不吉,大大的晦氣,巫王大怒,當場便把胡喜斬了。
按理,胡喜擔任內廷總管多年,不知準備過多少宮宴典儀,從未出過差錯,這次竟栽在一只耗子身上,實在是……一言難盡。
再加上回宮後,巫王便擢升副總管晏嬰為內廷大總管,由不得人不浮想聯翩。
不過當事人晏嬰對這等流言蜚語,似乎并不大在意,永遠都是那副笑眯眯的模樣,并充分發揮自己拍馬屁的特長,把巫王伺候得很是舒心。
譬如今夜,要趁着這場瑞雪給文時侯補辦生日宴的建議,便是晏嬰提出來的。
文時侯生辰本是在六月,可今年巫國大旱,巫王下令宮內和各大臣府邸禁絕一切游樂宴會,才把鲥魚宴給耽誤了。
巫王一直有這個心事,卻顧忌災情和朝中言論,不好主動開口,晏嬰這建議一提出,果然令他龍心大悅,不僅立刻批了,還誇他辦事妥帖,賜了這件花團錦簇的棉袍給他。
“命就罷了。再有下次,那雙腳,就別白長在腿上了。”
晏嬰抖了抖錦袍上的雪,許是心情好的原因,倒沒跟這小內侍計較,又訓誡了兩句,便放他和其餘小內侍一道擡着缸走了。
每年的鲥魚宴,是堪比中秋、上元的盛事,隆重講究,有頭有臉的朝臣和王族世家都要赴宴參加,司膳房的廚子們要絞盡腦汁烹饪各種口味的鲥魚,其餘各司也要絞盡腦汁去想各種好玩有趣的游戲和彩頭,供文時侯和其餘少年取樂。
以往,晏嬰雖協助胡喜辦過許多場,對宴會一整套流程都熟悉的不能再熟悉,可今夜這場鲥魚宴,卻是他第一次以內廷大總管的身份來張羅主事,意義自然非同一般。除了事必躬親,盯緊每一個環節,他還格外費心思,提前幾日就把鲥魚的各種做法和宴會上準備的小游戲整理成冊,交給宴會的主角——文時侯來挑選。
把一套溜須拍馬的功夫,做的極為漂亮。
從早忙到晚,晏嬰已累得腰酸背疼,眼見着宴會就要開了,他才稍稍有機會喘口氣,準備去垂文殿伺候巫王更衣赴宴。
一路走着,雪花還在飄,喧嚣聲倒漸漸小了。宮人們窸窸窣窣的低頭行走,見了他,都會低喚一聲“晏總管”,自覺的讓開道路。
晏嬰很享受這種感覺,步子也不由放得悠閑起來,正惬意的吹走幾片撲面而來的雪花,冷不防,耳邊傳來“嘩——”的沖水聲。
四下都很安靜,這水聲便顯得格外突兀。
晏嬰又是個耳朵尖的,一抹困惑爬上眉頭,左右一掃,才發現走到了采綠湖附近。
那聲音,就是從湖邊上傳來的。
整個王宮上上下下,都在忙着鲥魚宴的事,這大冷的天,誰會在這裏躲着?
晏嬰納罕着,生怕出了什麽纰漏,或者哪個宮人犯懶,便放輕腳步,循聲走過去,一探究竟。
待撥開一片蘆葦叢,看清裏面的情況,晏嬰卻怔了怔。
那湖邊站着的,竟是個約莫七八歲的小小少年,穿着件極普通的黑色單袍,頭發随意的束在發頂,鬓角還淌着水流。
此刻,那少年正拎着只笨重的木桶,單膝蹲在湖邊,手法熟練而利索的從湖裏灌了滿滿一桶水出來。而後,在晏嬰驚愕的眼神裏,“嘩啦”一下把桶裏的水澆到了自己身上。
剛剛那突兀的沖水聲,想必就是這麽傳來的。
這天寒地凍的大雪天,采綠湖就算沒結冰,那湖水也必然冰冷刺骨。這少年卻渾然不覺,甚是暢快的抹了把臉,便把木桶往蘆葦叢裏一丢,藏好。
想來,是經常過來這裏沖澡的。
晏嬰心裏說不出是什麽滋味,連萦繞在心頭的那股喜氣也突然變得索然無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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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王巫後一入席,笙歌響起,鼓樂齊奏,鲥魚宴才算正式開始。
王與後皆穿着精美華貴的禮服,一個龍章鳳姿,一個雍容華貴,并肩一站,端的宛若仙人。
大殿裏,左右兩側各擺了三排食案,宮人們魚貫而入,在案上擺滿珍馐美酒。入宮赴宴的大臣和王族世家,皆攜家眷拜過巫王巫後,才敢按品階坐到自己的席位上。
因為下雪的緣故,各家的公子小姐們都穿着新制的棉襖,顏色鮮亮,做工精致,面料上或繡着雲紋,或刺着福字,擠在一起很是喜慶。
一陣踢踢踏踏的腳步聲中,殿外沖進來個十一二歲的少年,眉眼清秀,神色張揚,通身罩在一件大紫色的織錦鬥篷裏,頭戴紫金冠,腰系紫玉帶,腳蹬一雙紫色的貂皮靴,說不出的貴氣逼人,活生生一個小仙童下凡。
不消說,便是今夜鲥魚宴的主角,文時侯巫子玉了。
一群內侍氣喘籲籲的跟上來,緊密的護在巫子玉身後及兩側,生怕他摔了磕了。
巫王冷峻的面容終于露出笑意,招了招手,叫巫子玉過去禦座那邊。
巫子玉随随便便的行了個禮,便笑嘻嘻的纏到巫王身邊撒嬌,不知講了個什麽笑話,惹得巫王和巫後齊聲笑了起來。
“王上。”巫子玉攀在巫王腿上,眼珠子滴溜溜的轉,指着左首一案道:“待會兒開宴,子玉想坐離王上最近的位置。”
聲音軟糯糯的,滿是讨好。
晏嬰侍候在一旁,正給文時侯抓點心,聞言,眉心一跳。
殿中諸人似乎也跟着靜默了一瞬,只見巫王随意睨了眼那食案,吩咐:“晏嬰,把世子和文時侯的食案調換一下。”
巫後嘴角的笑意,凝滞了一瞬,便繼續端莊美麗的笑了起來,風姿儀态,無可挑剔。
晏嬰應命,連忙組織內侍去搬起兩個食案,調換位置。
于是,殿內重新恢複了熱鬧喜慶。也無人注意到,殿門外,站着一個七八歲的黑衣少年,正靠着廊柱吹雪。
等裏面忙活完了,他才若無其事的走進大殿,同巫王、巫後行過禮,在調換完畢的食案後坐下了。
晏嬰打眼一看,這位小殿下,已經換了身幹淨的黑袍。雖然款式看起來沒什麽變化,可在滿殿鮮亮喜慶的貂裘、鬥篷與棉襖中,這麽件單薄的黑袍,依舊是獨樹一幟,格外紮眼。
很快,大殿裏年紀相仿的王族子弟和世家公子都圍到文時侯的案邊,去恭維他那身耀目的紫色貂皮衣和巫王賞賜的小玩意。
那黑衣少年卻始終默默的坐在自己的席位上,對鄰桌的喧嚣不聞不問,俨然一副老僧入定的模樣。
“殿下對棋譜感興趣?”
見秘密被撞破,黑衣少年迅速把偷偷帶來的棋譜藏回袖中,擡頭,只見一個身穿淡黃錦衣的少年,正挑着一雙丹鳳眼,似笑非笑的望着他。
“你是何人?”
他冷冷問。俊美的小臉上,略有警惕。
錦衣少年十分自來熟的在他案邊坐下,左右一顧,從懷中掏出一本秘籍狀的東西,眼角一勾:“這是我從南山寺老僧那兒搞來的,圍棋大師韓春子絕筆之作,前朝孤本,只此一份。”
黑衣少年眼睛驟然一亮,旋即發現不妥,立刻又沉下臉,并不接。
“殿下,你這麽不賞臉,讓我很沒面子吶。”錦衣少年悠悠牢騷,一面翻着那本棋譜,在其中一頁停下,直搖頭道:“這珍珑棋局,我研究了兩日都沒搞明白,真是讓人頭疼。”
黑衣少年雖繃着小臉,一副閑人勿近的表情,可畢竟孩子心性,哪裏禁得住他如此引誘,忍不住悄悄往棋譜上掃了一眼。不看還好,這一看,眼睛就再也挪不開了。
“如何?我沒騙殿下罷。”錦衣少年得意的挑了挑那雙鳳目。
“嗯。”黑衣少年含糊的應了聲,手已按在那頁棋譜上,癡迷的看了起來。直到宴會開始了,都渾然不覺。
“小畜生,你不坐在自己席位上,纏着殿下做什麽?”
一聲呵斥驟然傳來,打斷了神游天外的兩人。
錦衣少年本是歪歪斜斜的坐着,一聽這聲音,立刻規規矩矩的坐正,小心的答道:“回父親,孩兒是看殿下也對圍棋感興趣,近日新得了一本棋譜,便想着與殿下讨教一二。”
“住口!”來人似乎怒氣更盛,罵道:“你是什麽身份,殿下是什麽身份,也敢如此僭越!還不快回去,你自己不知上進也就罷了,休要連累了殿下。”
九辰皺了皺眉,擡頭一看,是個面皮白皙的中年男子,穿一身紫色蟒服,腰間配一條紫玉帶,儒雅斯文。
旁邊立刻有臣僚悄悄勸道:“左相快息怒。這可是文時侯的生日宴,要是給王上看到就不好了。”
原來是左相南央。
“你別罵他了。是我想看棋譜,才請他坐過來的。”九辰道,眼睛始終不離棋譜。
南央卻不領情:“殿下不必替這小畜生開脫,回府後,臣自會嚴加管教。”
九辰嘴唇動了動,還想再說,那錦衣少年卻搶先一步道:“孩兒知錯。孩兒這就回自己的席上。”
起身走時,卻把那本棋譜留了下來,悄悄沖九辰眨了眨眼睛。
九辰一怔,只聽那錦衣少年迅速說了句:“我叫南隽。”便規規矩矩的跟着他父親一道入席了。
接下來,便是宴會的例行環節。
巫王起頭,親自給文時侯念了段生辰賀詞,滿殿的文武百官紛紛附和,變着花樣的把文時侯誇得天花亂墜,而後便輪流着到禦案前去給巫王和文時侯敬酒。
文時侯不過一個十一歲的小屁孩,哪裏能喝酒,自然是巫王巫後代飲,百官少不了又是一番溜須拍馬。
九辰帶着其餘王族子弟一道敬完酒,便默默在殿中搜羅了一圈吃的,把各種口味的鲥魚都嘗了遍,又給自己盛了碗鮮美的魚湯,才心滿意足的坐回到案後,偷偷翻看藏在案下的、南隽剛送的那本棋譜。
“王上。”
見衆人吃得差不多了,晏嬰躬身,在旁邊眯眼笑道:“大夥兒這吃也吃了,喝也喝了,是不是該尋點樂子了?”
這是提醒巫王,到了宴會游戲時間了。
巫王自然不會反對,只摸了摸巫子玉發頂,笑道:“子玉今日想玩什麽游戲?投壺還是射覆?”
巫子玉撅起嘴巴:“這些都太沒意思啦,子玉想玩個新鮮的。”
“哦?”巫王挑眉,略有好奇。
晏嬰眼睛幾乎笑成了一彎月牙,禀道:“回王上,今日這游戲,是侯爺親自挑的呢。”
巫王恍然,撫須笑道:“你倒是有心。”
巫後溫柔一笑,亦道:“晏嬰,還不快讓人擺出來,讓本宮和王上開開眼。”
“諾” 晏嬰恭聲應下,便下去張羅了。
殿中其餘人也聽到了他們對話,紛紛好奇的探出頭,想看看這位新上任的內廷總管到底使了什麽法子,來讨巫王和文時侯歡心。
不多時,晏嬰去而複返,笑着打了個揖,道:“老奴鬥膽,懇請王上王後及各位大人移步殿外。”
“什麽游戲啊,竟然還要去外面。”
“是啊是啊,我也沒聽說啊。”
“先去瞧瞧再說,看他能搞出什麽名堂。”
衆人你一言我一語,議論的不可開交。
巫王和巫後俱露出好奇之色,便一左一右牽起文時侯,朝殿外走去。其餘人也趕緊跟了上去。
每到這個時候,九辰會異常興奮。
他對這些游戲本身并無興趣,真正感興趣的,是游戲設的彩頭。
有價值不菲的珠寶玉器,有鑄造奇巧的各類武器,有前朝名将留下的戰甲,有會學人說話的鳥兒,各類稀罕的寶貝,應有盡有。只要贏了游戲,就有機會得到其中一件。
前段時日,他的弓壞了,一直想換張新的。早就瞅準了這個機會。
“這、這是什麽東西?”
衆人出了殿,往下面一看,只見殿前的空地上,從左到右,整齊的停放着十輛馬車,俱用厚實的黑布簾遮得嚴嚴實實。
巫王也按捺不住好奇,問:“晏嬰,這些就是今日的游戲?”
晏嬰躬身笑道:“回王上,這既是今日的游戲,也是今日的彩頭。”
九辰聽了,大是失望,看來,他是沒機會換把好弓了。
巫後便代衆人問:“晏嬰,這是何意?”
“回王後,這十輛馬車,每一輛馬車裏都裝着一匹馬,但只有一輛馬車裏裝的是真正的汗血寶馬,其餘九匹都是普通的馬。今日玩兒的游戲,就是‘猜馬’。”
立刻有人問:“怎麽個猜法?”
晏嬰臉上堆滿笑:“憑聲猜馬。待會兒,老奴會命人從左邊開始,往這些馬身上各刺一劍,讓它們發出慘鳴聲。諸位大人可以根據它們的聲音判斷,究竟哪輛馬車裏裝的才是汗血寶馬。”
巫子玉激動的拍手:“這個好玩兒!晏嬰,待會兒本侯要重重賞賜你!”
“老奴謝侯爺。”晏嬰知道,今日這注,他算是壓對了。
衆人又七嘴八舌的議論起來,有人覺得刺激新鮮,有人覺得太過血腥殘忍,也有人作壁上觀,不發表意見。
最終,又是巫王一錘定音:“既然子玉喜歡,那邊開始罷。”
衆人不由感嘆,王上對文時侯的寵愛,那真是其餘王族子弟望塵莫及的,包括世子。
以往,都是胡喜充當司儀,主持游戲。今年,這個任務自然就順理成章的落到晏嬰頭上了。
不過,行事謹慎的晏嬰還是按規矩例行回禀:“王上,老奴不才,今夜就毛遂自薦,充當一次司儀罷。”
巫王道:“這本是你分內之事。”
晏嬰這才敢走到衆人之前,扯起尖細的嗓音:“刺馬!”
話音剛落,最左邊那輛馬車裏,便傳出一陣凄厲的馬兒嘶鳴聲。
那群負責刺馬的內侍,倒是被調教的十分利索。
緊接着,第二輛、第三輛……也依次傳出刺耳的哀鳴聲。
待最後一輛馬車裏面的聲音落下,晏嬰才轉過身,笑眯眯的道:“諸位貴人可聽清楚了?”
就算是在平常,這也顯然是武人們玩得游戲,文臣們根本沒興趣參與。
更何況,今夜是文時侯巫子玉的生辰宴,幾個武臣雖然躍躍欲試,卻拉不下臉去跟一個孩子搶彩頭。
其餘與文時侯年紀相仿的世家子弟平日裏被這位侯爺欺壓慣了,沒人帶頭,自然都不肯當那個出頭鳥,得罪巫子玉。
說到底,這鲥魚宴上的游戲沒幾個人當真。把巫子玉哄得開心,才是最重要的。只不過為了烘托氣氛,游戲開始前,衆人總是要哄鬧一番的,等真開始了,反而不鬧騰了。
巫子玉似也早習慣了這般場景,随手指了指一個王族子弟,命令道:“你先猜。”
那孩子大約是出自王室極遠的一個分支,冷不丁被點到,登時打了個激靈,有些茫然的望着那十輛馬車。
巫子玉不耐煩的催促:“你到底選哪個?怎得這般磨叽。”
那孩子頓時漲得小臉通紅,嗫喏半晌,都說不出一個字。
終于有一個武将看不下去了,走過去,在那孩子耳邊低語了幾句,那孩子點了點頭,才指着第四輛馬車道:“我、我選這輛。”
晏嬰遺憾的搖頭。
衆人又一同起哄,象征性的讨論了一番,心裏卻明鏡似的,那武将定是刻意讓那孩子避開了正确答案。
至于最後誰會猜對,自然不言而喻。
巫子玉果然面露得意之色,又如法炮制,點了其他幾個王族子弟和大臣家的公子,命他們選擇。那些孩子學聰明了,紛紛在“高人”的指點下,無一例外都選了錯誤的馬車。
不多時,場中只剩下了三輛馬車。
巫子玉也是見好就收,笑嘻嘻的攀着巫王衣袖道:“王上,這輪子玉想試一試。”
巫王自然鼓勵。
巫子玉走下臺階,裝模作樣的圍着三輛馬車繞了幾圈,正要說出晏嬰提前洩給他的正确答案,一個清亮的少年聲音卻搶在了他前面:“我選中間那輛。”
巫子玉一聽這聲音,火氣便蹭蹭蹭的往上竄,面上卻極力忍着,道:“這輪明明是我在猜,殿下為何要橫加争搶?”
九辰毫不示弱道:“你磨磨蹭蹭的轉來轉去,我當你猜不出來呢。再說了,我猜的不一定對,你可以選別的。”
他一開口,便替最開始被巫子玉欺辱的那個王族子弟出了口惡氣,其他還沒參與游戲的王族少年也紛紛膽大起來,跟着起哄:“對啊,殿下說的有道理。游戲規則裏,又沒說一輪只能一個人猜。”說完,還都跟着九辰,去選中間那輛馬車。
這下,換成巫子玉小臉漲紅了。只不過,是被氣的。
根據晏嬰透露給他的信息,中間那輛馬車,也就是第九輛馬車裏,的确是真正的汗血寶馬。若選了別的,定然是錯的,可若選中間的,好像自己跟着他們選似的。
年年都是如此,明明是他的生日宴,一到游戲環節,巫子沂仗着自己世子的身份,總要跟他對着幹,拉着其他人搶他的東西。
今年,他好不容易串通了晏嬰,想出這麽個主意,想贏上一局,沒想到又栽到了他手裏。
真是可惡!
最終,巫子玉憤憤不甘的選了另一輛馬車。
晏嬰悄悄擦了擦冷汗,勉強維持笑意,宣布:“世子殿下勝。”
九辰本對那車裏的什麽汗血寶馬不感興趣,只是為了惡心巫子玉一頓,才故意破壞他的“好事”。
不過,當他掀開車簾,看清那馬的模樣時,就再也挪不開眼睛了。
那是一匹通體雪白的駿馬,毛色油亮,雙目神采奕奕,既漂亮又威風。他第一眼就喜歡上了。
那馬兒似乎也喜歡他,高興的噴着鼻息,拿鼻子往他手上蹭。
只不過,那馬的肚子上卻滴滴答答的流着血,一大片肚皮都被染紅了。那內侍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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