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 12.(30)
力呼號:“人死不能複生。老奴是不忍心王上為了一己私情,置萬千将士的性命于不顧,淪為千古罪人啊!”
“不!不!你胡說!胡說!”楚王似被人當胸捅了一劍,踉跄幾步,撞在床板上,轉頭,目光悲戚的望着榻上雙目緊閉的少年,道:“他、他只是睡過去了,沒有寡人的允許,他怎會死?怎敢死?……”
楚王滿頭華發披散下來,蒼老的不成樣子,又無助的像個孩子。破碎的聲音,喃喃着,沒入暴雨雷電交織的暗夜裏,很快消失不見。
随之而起的,是軍中急促的號角聲。三長三短,只有遇到極大危險時,才會想起的報警聲。
“大水來了……大水來了!”
不知誰呼喊了一聲,王帳外,驟然喧嘩起來,起了巨大的騷動。
這生死攸關之際,決不能再拖了……!趁着楚王轉身兼神志昏亂之際,叔陽目光一顫,猛一推掌,從地上一躍而起,一掌劈在了楚王後頸上。
兩名老軍醫驚恐的睜大眼睛,看着楚王威武的身影在他們面前倒下。
叔陽迅速扶起楚王,強穩住發軟的雙腿,氣沉丹田,高聲吩咐帳外諸将:“君上身體抱恙,爾等速速護送君上回越女關休養!”
衆人又驚又惑,齊齊沖進帳內,見這情形,頓時明白了幾分。
熊剛當先背起楚王,往帳外沖去,振臂高呼:“将士們,回越女關!”
營中将士們早已準備妥當,只等這一聲命令。聞聲,黑壓壓的甲兵迅速集結完畢,其餘大将幫着熊剛一起将楚王扶上馬車,便吹動號角,催動大軍急行,浩浩蕩蕩的往越女關出發。
熊剛留在最後,觑了眼那唯一一個還亮着燭火的營帳,問與他并馬而立的叔陽:“那位小殿下,該如何處置?”
叔陽強忍悲痛,目光堅定的看着正南方向:“君上向來冷靜自持,今夜卻險些為了一個孩子失了心智……語公主當年沉水明志,小殿下沉屍水中,也算是天意!”
熊剛肅然起敬:“大夫深明大義,末将佩服。”
叔陽面上殊無喜色,喉間更是酸苦難當,道:“語公主于我有恩,我卻如此報她。待君上平安歸楚,我自會以死謝罪。”
楚軍撤得匆忙,那兩名倒黴的老軍醫被遺棄在了王帳中。
外面悶雷滾滾,暴雨越發猛烈,兩人緊挨着彼此,貼在床沿上,背後還躺着一個斷了氣的少年,心中要多凄惶有多凄惶。
左右難逃一死,兩人心驚膽戰的扛了大半個時辰,都不見洪水襲來,反而有些不安。這種在砧板上等着被魚肉的感覺委實折磨人,兩人精神幾近崩潰,便決定一起到帳外瞧個究竟。
這不看還好,哆哆嗦嗦出了帳門,待看清外面的景象,兩人幾乎吓得暈厥過去。
整個楚軍大營,已然變成了一片汪洋,連片的營帳皆被沖毀,旗杆衣袍帳面等物,散亂的飄浮在水面上,不辨原形。而最詭異的是,三尺高的水浪,就那樣停滞在王帳十步之外,不再流動,倒像是懼怕這帳中的什麽東西似的。
兩人吓得魂飛魄散,一路滾爬着躲回王帳裏,心跳如鼓,渾身冒汗。江水滞留,分明是天生異象,這方庇護他們的王帳裏,究竟隐藏着什麽神秘的力量?這力量,又将會給他們帶來何等災難?
正胡思亂想,忽得,有極微弱的、窸窸窣窣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兩人低頭一看,驚恐的瞪大眼睛,渾身抖如篩糠,竟是吓得失聲,連尖叫的力氣都沒有了。
帳門處,不知何時生出許多稚嫩的青菊,一根根相互纏繞、生滿碧葉的薜荔枝,沿着帳門與地面間的縫隙,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生長、蔓延,一直蔓延到床腳。
本以為,這些詭異的薜荔枝,終于停止生長。
兩名軍醫手足冰冷,剛要松口氣,便見那些薜荔枝像是受到某種召喚般,忽得齊齊舒展枝葉,又沿着床腳,攀繞而上,輕柔的纏住那少年的四肢和軀體。最後,像是密密織成了一個嚴密的蠶蛹,将床上的少年緊緊包裹了起來。
“妖、妖怪!”兩人如同看到厲鬼,兩眼一翻,竟同時了吓暈過去。
幾乎同時,一聲凄厲的鷹鳴響徹夜空,很快消失在雨幕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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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個時辰過去,離恨天才從水底出來。
也不知是凍得還是累得,他臉色慘白的厲害,一雙黑瞳,幽暗無光。
暴雨愈發肆虐,江水依舊在憤怒咆哮,掀起更高更猛的風浪。
顯然,這場水患,并沒有因他這趟下水而平息。
巫王迫不及待的迎上去,看了眼他身後那條迅速被江水合住的通道,喉間梗了下,緊張的問:“如何?她……可還安好?”
離恨天不答,目光渙散的掃了眼四周滔天風浪,短短數個時辰,眼窩竟迅速凹陷了下去,整個人滄桑了十歲不止。
巫王心一沉,揪住他衣領,顫聲道:“她究竟怎麽了?”
離恨天目光劇烈顫動着:“這十八年來,她一直睡得很安穩,從未如現在這般,命息大亂,怨氣沖天,仿佛要同這天地決裂一般……她本就只剩了那麽一縷命息,再這樣與江水沖撞下去,只怕要神魂俱滅。她深明大義,那麽愛惜這九州的子民,怎會忍心掀起水患,一定是哪裏出了問題!”
他支撐不住,扶劍半跪下去,一拳砸到水中的石頭上,手掌關節處磕得血淋淋的。努力克制的清俊面容上,終于流露出徹骨的哀痛和無盡的茫然,仿佛這許多年支撐他活下來的信念,在一瞬間崩塌。
巫王遽然變色,如遭雷擊,僵立許久,喃喃道:“一縷命息……一縷命息……”
念了會兒,猛地頓住,這才陡然意識到什麽,面上露出欣喜若狂之色:“你是說——這十八年來,她一直都沒有死?!”
可惜,這喜色只停留了一瞬,離恨天的話,便仿佛頭頂的驚雷一般,在心頭炸開,令他心神俱顫。
“告訴孤,如何才能護住她這縷命息?”巫王咬牙切齒的問,一顆心如被烹在油鍋裏,迫不及待的想要知道,這水下究竟發生了何事。
離恨天面如死灰,苦笑道:“她的命息,早已跟漢水連為一體。這些年,我每隔半月,便要為她渡一次內力,才勉強凝住她日益渙散的元神。我能感覺到,她是在用自己的性命,與什麽力量很強大的東西抗争着。”
語罷,他沉默了一瞬,艱難擡頭,雙目赤紅的盯着巫王,似不甘,似怨恨,又似嘲諷這可笑的命運,喉結滾了滾,終是直視着別處道:“我可以帶你去見她,但你須遵守承諾,此生,莫擾她安寧!”
巫王一怔,很快明白離恨天話中深意。他是認定,阿語的怨氣,是因他而起,要抗争的東西,也是興兵伐楚的他,才不得已要帶他下水,去平息阿語心頭之怨。
“好,孤答應你!”縱使如此,他的心,依舊控制不住的狂跳起來。
正要移步時,耳邊,卻忽然傳來長刀斷水之聲。
巫王微微擰眉,循聲一望,卻是随行的銀刀死士,俱抽出刀劍,朝一旁的子彥靠攏了過去,神色異常凝重緊張,似是看到了極可怕之事。
子彥自站定開始,便感覺有什麽東西,緊緊纏住了他的腳。
起初,他以為只是普通的水草,便想挪動一下位置,掙開那水草的牽絆。
誰知這一挪,便出了問題。他心頭突得一跳,清晰的感覺到,那東西正沿着他的腿,一路攀繞而上。
低頭,才看清,那是幾根緊密纏在一起的薜荔。
周圍的死士們也發現異常,紛紛拔出劍,欲要斬斷那些從水中冒出的薜荔枝。
“住手!”被纏住的子彥,忽然出聲制止。他隐有所覺,便迫不及待的,想要證實心中那個荒唐的想法。
果然,那薜荔枝纏到他腰間之後,突得轉變方向,枝蔓一彎,朝他衣袖間纏去。
子彥心跳如鼓,等袖中的枝蔓終于沒了動靜之後,便取來長劍,割開一截衣袖,定睛一看,立刻倒吸了一口冷氣。
那些彎曲的薜荔間,赫然纏着一物——正是那枚他從傷兵營撿來的平安符。
他欲伸手觸碰,那些薜荔如臨大敵,立刻往後縮了縮,緊緊的守護着那枚平安符。
子彥呼吸一滞,不由大恸,擡起頭,雙目泛紅的望着神色同樣震驚的巫王。
離恨天扶劍慢慢站起來,踉跄走到子彥跟前,茫然的盯着那枚平安符:“這是何物?”
巫王驚痛,幾乎站立不穩:“這是……孤送給世子的護身符。”
離恨天腦中嗡得一聲,似是混沌中炸開一道驚雷,陡然驚醒。
他何其蠢笨,如何就沒有想到,在這世上,阿語最該牽絆的,不是他,不是巫啓,而應該是另外一個和她骨血相連的孩子。
只是,他依舊想不明白,這些年,那個少年命途多舛,不止一次命懸一線,這漢水都風平浪靜,為何偏偏這一次,阿語忽然生出如此怨煞之氣?
莫非,是——!離恨天臉色遽變,心跳漏了一拍,猛地擡頭去看巫王:“是辰兒,是辰兒有危險!”
子彥憶起阿寶的話,心頭猛跳,急道:“他此刻應在楚軍大營。”
四道目光,同時刀子般落在他身上。
子彥正欲解釋傷兵營之事,忽瞥見一點寒芒從水中射來,正沖着巫王,急呼:“父王小心!”
巫王一驚,掌中運了內力,握住一看,竟是一根寒光四射的□□,形狀尺寸,不似出自軍中,倒像是江湖人慣用的暗器。
厮殺聲和兵戈撞擊聲很快從水中傳來,兩名銀刀死士邊戰邊退到巫王兩側,沉聲禀道:“王上,有埋伏!”
巫王拿起手中那支□□端詳片刻,看見箭尾處刻的蘭花标記,驟然冷笑一聲:“孤和西楚勝負未分,這些跳梁小兒,便沉不住氣了麽?”
語罷,對準某處,猛地擲出手中之箭,立時有人悶哼一聲,在水中暈出一片血色。
這些刺客熟悉水性,水鬼一般敏捷的躲閃着,伺機攻擊,有幾名死士已被他們暗器所傷。顯然,是針對他們精心準備的一場刺殺。
子彥亦掣劍退到巫王身側,警惕的觀察四周水域。
他執掌暗血閣多年,自然知道,那蘭花标記出自淮國一個暗殺組織——冥蘭教。這些刺客的身份,自然不言而喻,也難怪巫王一眼便識破了。
只是,如今雲楚之間,大水汪洋,交通斷絕,淮國定然也受到水患波及。巫王抵達漢水還不到半日,這些刺客便緊追而來,未免有些太快了些。
除非是機率極低的巧合事件,否則,這漢水之上突然掀起的驚濤駭浪,只怕與淮國脫不了幹系。
可區區一個淮國,如何會知道這水底的秘密,又哪裏來的本事,去引發神女之怒。
巫王顯然也想到了這一層,森冷的雙目,驟然一縮,滲出沉沉寒意。
激蕩的江水,掀起層層浪花,遮住視線,敵在暗,而他們在明,形勢對巫軍很是不利。更何況,從回鹘嶺一路跟随巫王來到漢水,将士們長久浸在水中,即使口中銜了薜荔,也多少受了水中夭黛之毒的影響,體力和武力都大幅下降。
若對方早有預謀,在漢水設下重兵埋伏,僅靠這些銀刀死士,根本不可能保護巫王全身而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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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阿蒙帶路,南隽和幽蘭終于在落霞坡被沖毀的楚軍大營裏找到了失蹤多日的九辰。
被大水包圍的王帳裏,滿地都是枯死的薜荔枝,枝葉俱變作了深濃的烏色,像是吸進了墨汁一般。兩名軍醫依舊昏死在角落裏,尚未醒來。
阿蒙落在枯枝纏繞的床頭,急得不停拍動濕淋淋的翅膀,用堅硬的鷹喙去啄那些密密麻麻纏在一起的枯枝。幽蘭猛地會意,抽出彎刀,唰唰幾下斬斷那些薜荔,撥開一看,九辰果然被裹挾在裏面。
幽蘭大喜,欲用手扯開那些斷枝,便聽南隽急聲阻止:“且慢。”
“枝上有劇毒。”南隽補了句,示意幽蘭用刀去撥。
幽蘭點頭,小心翼翼的把纏在九辰身上的所有薜荔枝清除幹淨,望着那少年蒼白俊美的臉龐,眼眶一熱,輕聲喚道:“阿辰,醒醒。”
過了好一會兒,九辰才慢慢睜開眼皮,茫然盯着帳頂許久,才似恢複了神智,試探着問:“阿幽?”
聲音已恢複了往日的清亮,不複幹啞,就連喉嚨,也仿佛被蜜水滋潤過一般,很舒服。
他又是一怔。昏迷前的記憶,零零碎碎的沖入腦中,他試着活動了一下左肩,剛一動,肩頭果然傳來一陣火辣辣的劇痛。伸手一摸,那一片衣料已經裂開了好幾道口子,邊緣處,濕膩膩的,應是粘的血跡。
是鞭傷。他的确是到過楚營,他的記憶沒有錯亂。
可奇怪的,他當時氣血亂竄,肺腑絞痛,喉間也不斷湧出烏血,分明就是日丹毒發的征兆,為何此刻醒來,非但沒有毒發之跡,四肢百骸反倒似充盈了無限力量,連內息都平穩得不像是他自己的。
自從兩年前在百獸山被暗流沖的五髒俱傷,他經脈大傷,內力大損,已經很久沒有這樣舒坦過。
幽蘭見九辰神色不大對勁兒,忙問:“可是哪裏不适?”
九辰搖頭,心裏忽然難受的厲害:“無事。方才,我好像又做了那個奇怪的夢。”
很深很深的水底,沉睡着的女子,以及纏繞在她四周的薜荔與女蘿。不同的是,這一次,那女子的容顏不再模糊不清,而是有了清晰的五官輪廓。只是距他有些遠。
他想走過去看個清楚,那女子的身上,忽然生出許多薜荔,枝葉交錯,迅速生長蔓延着,纏繞成一張巨大的網,将他密密實實的包裹在裏面,令他不能移動分毫。
那些畫面,真實的像是真的發生過一般。
南隽把帳內帳外都搜檢了一圈,确定再無其他楚兵,才放心的走回床邊,望着久別多時的好友笑道:“殿下平安無恙,臣便放心了。”
九辰乍聞南隽的聲音,幾乎疑是夢裏,心頭一熱,又驚又喜:“阿隽?”
他撐着床便欲起身,這一動,卻牽扯着全身傷口都疼了起來。九辰驀地皺起眉毛,驚疑不定。
為何,他身上那些早已化膿的傷口,都恢複到了最初受傷的樣子。一處比着一處,叫嚣着疼痛。
“殿下身體虛弱,切勿勞力。”
南隽及時勸止,打量着天色道:“此地危險,咱們須得盡快離開。”
暴雨雖有停歇的跡象,但大水還未退去,帳外擁阻的水,依舊可以沒過膝蓋。
南隽擔憂九辰的傷口再沾了水,引發炎症,連忙把自己的披風接下來,給他披上,然後背着他一路涉水朝營外走去。
走出楚軍大營,已有馬車在岔路口等候。
見南隽過來,駕車的兩個年輕人立刻迎過來,恭敬的喚了聲“少主”,便幫着他将九辰扶進馬車。
說來也怪,這瞬息的功夫,大水竟已退去不少,只淺淺沒過腳腕。連原本暗沉沉的天際,也慢慢透出些許亮光,有雨晴天霁之象。
連南隽心中都不由騰起一絲怪異的感覺。
等三人都上了車,趕車的年輕人鞭子一揚,馬車便輕快的在泥濘的道路上飛馳而去。
故友重逢,又是在這異國他鄉,九辰和南隽心中都是百感交集,萬千話語,最終只化為幾杯濁酒,灌入腸內。
南隽一路上談笑風生,自始至終都沒問起九辰眼盲之事,一言一行,皆待他如昔時一般。
九辰也只問了南央的身體狀況,對端木一族在西楚的經營絕口未提。
幽蘭見兩人如此,忽然有些明白,以九辰淡漠的性情,如何能與這位端木族的少族長成為至交好友。
又行出數裏,前方,忽有急促的馬蹄聲傳來。
“少主,章路長從漢水傳來急信!”是端木族的傳信使。
漢水?
南隽眉心一跳,吩咐停車,面上不動聲色,笑着同九辰道:“殿下稍等,臣去去就回。”
說着撩袍跳下馬車,特意把那信使叫得遠遠的,細細問明情況。
“風淮兩國,在漢水設下重兵埋伏,王上只帶了二百死士浴血突圍,情況危急!”
信使一字字複述原話,急得一頭大汗。
南隽變色,沉吟片刻,卻吩咐:“你先帶着漢雲兩路去與章季會和,務必抵死護王上周全。等我安置好殿下,便去與你們會和。”
“是,少主!”
信使得了命令,不敢耽誤,立刻翻身上馬,飛馳而去。
南隽心神不寧的回到車中,沉眉思索餘下之事。
正籌謀着兩全之策,忽聽九辰沉聲道:“你既喚我一聲殿下,巫國之事,何不與我商議?”
幽蘭驚訝的望着九辰。
九辰自己心中也在打鼓。今日一夢醒來,他不僅能自如的調動內力,竟能将數裏之外的聲音,也能聽得一清二楚。
可究竟為何,他心底深處,總是不時湧出一絲莫名的沒有緣由的悲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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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隽見終是瞞不住,倒也釋然了,便把漢水的情況大致說了一遍。
末了,坦然道:“風淮既敢埋下重兵,必是預謀已久,準備充足,單靠端木族那兩路人馬,只怕撐不了多久。”
餘下的一部分話,他沒說。巫軍遠途苦戰,傷亡慘重,糧草幾乎已經消耗殆盡。而南方諸小國,向來唯西楚馬首是瞻,根本不可能給予巫軍支援。
但九辰定是明白的。
車廂一時陷入沉默,只餘馬蹄踏過泥水的達達聲。
幽蘭掀開車簾,往外看去。入目處,是不見盡頭的澤地,而澤地中,許多衣衫質樸的百姓,或争相奔走,或抱頭歡呼,卻是一派團圓歡喜的景象。
按理說,這場水患,毀了無數良田屋舍,百姓們不該悲傷消沉麽?
南隽也注意到外面的景象,便命停車,拉住一個過路的老者,問:“老伯,這裏出了何事?為何大家都如此開心?”
那老者也是紅光滿面,朗聲笑道:“你肯定還不知道罷,剛剛大水突然退去,那些被淹死在水裏的人,竟然都活過來了。大家夥一聽消息,全從山上跑了下來,去找失散的親人了。”
三人聞言,俱是詫異不已。
屋舍沒了,可以再蓋,良田毀了,可以重新耕耘,唯獨這人沒了,是無可挽回之事。
也不知,究竟是何方神佛顯靈,竟能活死人,肉白骨,從鬼門關裏搶了那麽多人回來。
幽蘭被這番劫後餘生的情緒感染,笑問:“老伯也是在尋自己的家人麽?”
老者果然哈哈一笑:“有人在前面山頭見過我老伴和孫子,我正要去接他們回家哩!”
說着,又拍了拍扛在肩頭的一袋幹糧,滿目崇敬道:“老朽知道,定是九州公主的亡靈,在護佑着這漢水周圍的百姓們,大家才能死裏逃生,免去一劫。等會兒,老頭子我還要帶着這些祭品,去漢水拜祭公主。”
聽到“九州公主”四字,九辰一怔,心底好不容易消去的那股悲傷,又浮了上來。
從小到大,他不知在多少書簡中看到過關于這位公主只言片語的記載,耳中也不知聽到過多少關于她的傳奇故事。
寥寥數語,足以勾勒出她波瀾壯闊的一生。
那時,作為局外人,他對她有過敬佩,有過困惑,甚至因為那半張破雲弩草圖,将她引為知己,只恨生不逢時,不能與她當面讨教。
可自從他們之間有了血緣的牽絆,他一時間,倒不知道自己對她,究竟是怎樣的感情了。
如今一夢醒來,他腦中總控制不住的浮現出夢中奇怪的畫面,再聽到這四字,只覺心底空蕩蕩的,似是遺落了什麽重要的東西,卻又想不起來,以至于泛出莫名的悲傷之緒。
南隽忙道:“近日,漢水只怕就要開戰,老伯還是先避避風頭,晚些時日再去祭拜公主。”
老者果然一臉震驚,片刻後,竟開懷大笑道:“今日真是連遇貴人,又讓老頭子躲過一劫。”
見他們馬車方向是向北,關切的問:“幾位小友是要往北邊去嗎?老朽倒是知道一條密道,保你們平安過了漢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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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咚咚咚——”此刻,漢水之上,卻響起了驚天動地的戰鼓擂動聲。
大水退去後,那些水鬼再無藏匿之地,很快便被巫王和離恨天合力斬于劍下。
到底是師出同門。兩人雖敵對多年,并肩殺起敵來,倒是異常的有默契。能用一招解決的,決不多出半招。
乍聞鼓聲,兩人皆是一驚。也同時意識到,今日之血戰,不過剛剛開始。
巫王隔水望去,只見數裏外的一處山坡上,密密麻麻陳滿甲兵,只怕不下萬餘,最高處豎着一面白色繡着水神圖騰的大旗,正是淮軍旗幟。
立在旗下的,是一個長相甚是文弱的青袍公子,只披了件極輕便的護心甲,便再無多餘防身之物。
這邊戰鼓初歇,又有低沉悠長的號角聲,從另一側山上緩緩響起。子彥循聲一看,又有黑壓壓的士兵連成一線,從西北方向的山嶺上冒了出來。不同的是,這些士兵手中抗的不是白旗,而是屬于風軍的金色飛鷹大旗。
一個大漢,推着一個坐在輪椅中的布袍男子,分開衆人,緩緩從中間行了出來,隔着江水,與巫王目光交彙。
“是薛衡。”子彥眉心驟然一擰,低聲道。
巫王不可置否,唇線緊抿着,半晌,哂然一笑:“孤當是誰?原來是我巫軍的手下敗将。”
九州皆知,數月前,薛衡舉三十萬大軍攻打劍北,結果敗在了巫國兩個少年将軍手下,铩羽而歸,還丢了壁亭。
語罷,巫王又将目光移到另一側,依舊是哂然笑道:“淮國祜公子既有運籌帷幄、決勝千裏的本事,之前屈尊待在孤的威虎軍中做名馬前卒,真是明珠蒙塵,委屈你了。”
他內息深厚,隔着翻滾的江水,聲音依舊清晰的傳到兩邊山頭每一個士兵的耳中。
薛衡淡淡一笑,遙遙施了一禮,道:“劍北之恥,薛衡日夜銘記,不敢忘卻。今日,便借着這神女之怒,來向王上讨債了。”
東方祜卻始終沉默。
巫王負袖,眉間又恢複了往日睥睨一切的威嚴霸氣:“國師既有興致,孤定奉陪到底!”
幸存下來的死士們,自覺的圍成扇形,拱衛在巫王身前,一面抵擋水流的沖擊,一面露出視死如歸之色,逼視着在數量上絕對碾壓他們的敵兵。
于死士而言,只有身處絕境,他們的主戰場,才真正到來。
兩側戰鼓又擂動起來,鼓點如雨,已是進攻的信號。
喊殺聲潮水一般,驟然從山上席卷而下,震得剛剛平靜下來的江面又劇烈激蕩起來。
巫王舉起青龍劍,劍刃上沾的血色,一直淌流到他手臂上。
他縱聲長笑,竟一點點舔掉臂上之血,振臂高呼:“今日,孤與爾等共死戰!”
有阿語陪着,即使葬身此地,他又有何憾?
死士們精神一振,周身血性被激發出來,唰唰舉起銀刀,齊聲吶喊:“共死戰!共死戰!”
餘音未落,漫漫水澤之上,忽然冒出兩股人馬,踩着江天那一線,朝這邊奔來。
“我等亦與王上共死戰!”
嘶聲吶喊,聲如奔雷。
巫王不料生死關頭,竟有援兵從天而降,初時,還懷疑是風淮故意設的陷阱,等那兩路人馬走近了,見他們身上皆披着巫國黑龍旗面,才敢相信,驚問:“諸位壯士從何而來?”
為首二人語調铿锵道:“我等不過江湖草莽,昔日曾受世子殿下恩惠,一直未有機會報答。今聽聞王上有難,特趕來相助。姓名身份,不足挂齒。”
雀臺之上,那少年孤傲決絕的身影在腦中一閃而過,巫王心中一痛,道:“孤替巫國百姓,謝謝諸位壯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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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辰三人抵達時,漢水之上殺聲沖天,雙方厮殺的正慘烈。
臨岸的大片江水已被染成紅色,上面漂浮着密密的屍體,既有巫兵,也有風兵和淮兵。
僅存的一小股巫兵,已被逼到漢水邊上,再往後,就是洶湧翻滾的滔滔江水。離恨天和巫王渾身衣袍皆被鮮血浸透,劍刃也在滴滴答答流着血。子彥則持劍站在二人身前,昔日沖靜的雙眸,溢滿殺氣。在真正的戰場上,面對數萬大軍,他們的內力很快就被耗盡,到最後,也不得不和普通的士兵一樣,和敵軍近身搏殺。
“砰——”
一聲震耳欲聾的爆破聲驟然響徹天際,激得江面白浪沖天,緊跟着蕩起雷鳴般的波濤怒吼之聲。
漫天血雨飄落下來,數萬風淮大軍如見鬼魅,雙腳不受控制的往後退去!
馬車內,九辰臉色唰的慘白,登時血色全無。
他知道,這是有死士引爆了體內的血雷,以性命為獻祭,為主君開路。
這也意味着,巫軍已被逼入真正的絕境。
“你們聽,有動靜。”幽蘭側耳貼着車廂,忽道。
九辰耳力本就驚于常人,方才被那聲血雷帶來的巨響擾亂了心神,才沒注意到。此刻斂神一聽,果真發現有窸窸窣窣的動靜從車廂外傳來。
很細小,像是有無數小蟲在啃噬木頭。
因為夭黛之故,這漢水本就是毒物叢生、人言鳥獸滅絕之地,南隽心一沉,隐隐覺得不妙,正欲掀簾探查,忽聽趕車的下屬在外面尖叫:“妖、妖怪!”
那聲音,說不出的毛骨悚然,像是看到了極可怕的東西。
九辰心中忽生出幾分怪異,他自覺警惕性還算可以,自失明後,對危險的感知也越發靈敏。為何此刻,卻絲毫感覺不到危險的氣息,反而感覺,有一股似曾相識的溫暖氣息向他慢慢聚攏來。
“是薜荔!”
幽蘭驚呼。因為一根根嬌嫩的綠芽,已從車廂底部的木板縫隙裏,鑽了進來,并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朝氣蓬勃的生長着。
很快,這些小小綠芽,便變成一條條遒勁的薜荔枝,沿着車壁,布滿整個車廂。
接下來的景象,卻令幽蘭和南隽屏住了呼吸。只見,那些纏繞在一起的薜荔枝,忽然枝葉齊齊一搖,轉變方向,慢慢向着車廂中的黑衣少年纏去。
等真到了跟前,那些薜荔枝卻并未真的纏上去,只是搖動着枝條,在九辰的面上來回拂動,動作很輕柔,不似要害他,倒像是在溫柔的和他訣別。
我有所念人,隔在遠遠鄉。
我有所感事,結在深深腸。
幼時,在讀到《列俠傳》中某節時,道俠無塵子劫後餘生,與戀人在夢中重逢,夢醒之後,才知佳人永去,物是人非,忽然徹悟大道,在石碑上刻下這兩行字,便遁入了雲蹤山中,至死未出。
呵,都是夢中相逢呢。
九辰緩緩挑起一側嘴角,感覺心底似被人生生挖出一個洞,那股莫名的悲傷不停地從洞底往外翻湧,令他胸口悶堵,有些透不過氣。
他忽然明白,為何會覺得這氣息溫暖而熟悉。當日在巫山,他突破靈障,觸碰到神女樹古老的枝幹時,也曾有這樣的氣息,沿着他掌心,傳入經脈,令他遍體生暖。
他失明數月,一直能泰然處之,卻從未如此刻一般,渴望得到光明。
“能否,扶我下車?”
半晌,九辰低聲道,嘴角依舊輕挑着,嗓音,卻有旁人難以察覺的顫動。
幽蘭望着那些輕柔擺動的薜荔,忽然笑了笑,道:“好。”
他們三人這番單刀赴會,本就沒打算活着回去,又何懼那些毒物猛獸?
南隽亦是灑脫之人,見狀,道:“殿下眼睛不便,待我把車駕到平坦之處,咱們再下車。”
語罷,展袖起身,自己先鑽出了車門。
幽蘭這才想起,方才那駕車的車夫被這些薜荔吓暈了過去,他們又是行的山路,如今卡在半山腰上,的确正需人把馬車駕下去。
馬車很快行駛起來,走的又穩又快。南隽駕車的技術,倒是比那青年還厲害。
耳畔江水奔騰之聲越發清晰,奇怪的是,厮殺聲卻漸漸消失了。空氣中充斥的,也不再是刺鼻的血腥氣和令人神經緊繃的殺氣。
而是……一股輕柔和緩的氣息。
仿佛,他們是驅車行走在陽春三月、風景如畫的江邊,踏青游賞,而非三國厮殺、如同人間煉獄般的戰場之上。
幽蘭正困惑,馬車忽得戛然停止。
車外,南隽似是靜默了一瞬,才道:“殿下,到了。”
緊接着,車門被從外面推開,露出南隽帶了些古怪的俊面。
幽蘭只得收拾起思緒,先扶着九辰跳下馬車。
待看清眼前景象,她遽然變色,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氣,終于明白南隽為何會露出古怪之色。也終于明白,厮殺聲為什麽會突然消失了。
這哪裏還是方才從山上俯視時,那個伏屍數萬、血流成河的修羅場。
一根根遒勁美麗的薜荔枝,從翻滾的江水中冒出,舒展着枝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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