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 12.(29)

,是囚犯的标配。

“将軍明察秋毫,我也不必再瞞下去了。”九辰面無波瀾,道:“我的确是因犯了事,才被王上貶黜到先鋒營中将功折罪。今夜若能随将軍完成任務,必是大功一件,我也能早日調回王上身邊。還望将軍成全。”

語罷,又冷冷挑了挑嘴角:“至于眼盲之事。一則,夜間行動,眼睛本就沒有多大用處。二則,我看不見,并不代表我殺不了人。”

殷龍還未及細思這話中之意,忽覺一陣寒意直逼左頸而來,他下意識的躲閃,剛立定,卻驚覺一個冰涼的物什,已抵在了他右頸上。

九辰握着手中的暗箭,輕笑道:“譬如此刻,将軍左腿有傷,又習慣左手用劍,我若佯攻左面,逼得将軍右面空門大開,很容易得逞。”

“你怎知我左腿……”

殷龍說到一半,又生生吞下後面的話,細思之下,只覺周身汗毛直豎,不由擊掌:“好,我便允了你。不過——”

他說出心中最後一重顧慮:“我須得驗驗你的左臂,才能放心。”

這少年眼盲之中,仍能身手如此敏捷,若不确認身份,他着實不放心。

九辰一笑,坦然卷起左臂的袖口。殷龍定睛一看,那截臂上果然埋着一顆血雷,這才肅然起敬,道:“今夜,有賴壯士相助。”

李德全絕望之際,竟然逃得一劫,自是對九辰感激涕零,連磕了好幾個響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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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巫楚交戰,從落霞坡到回鹘嶺,百姓們皆已卷室而逃,只留下一片片空蕩的房屋和村子。

有楚王親自坐鎮,楚軍士氣高漲,除了在前方和巫軍激戰的将士,留守在後方的各營也是五步一哨,十步一崗,絲毫不見懈怠,光外圍的守兵,就有三層。堆放糧草和兵器的大營更是安排了重兵把守,且設有高高的鐵栅欄圍着,防止有人放火箭燒營。

殷龍命人放出一只半路上捉的野貓,去前面探路。那貓一路敏捷跳躍,還未靠近營帳二十米之內,便慘叫一聲,死在了楚兵布下的箭陣中。那貓腳步極輕,尚不能擺脫厄運,楚軍大營周圍還不知設了多少刁鑽的陷阱。若是人走過去,只怕不出十步,便會觸碰到機關。

楚王尚武,年輕時征殺四方,頗有威名。只是,這般精密布置,大大出乎了殷龍意料。此時三更将至,正是防火燒營的最佳時機,可若貿然行動,後果不堪設想,一着不慎,便會葬送所有人性命。殷龍正束手無策,耳邊忽傳來一個清冷的少年聲音:“不過些雕蟲小技。若将軍信得過在下,在下願意一試。”

其餘死士暗自咋舌,殷龍目光複雜的凝視着身旁的盲眼少年,一股異樣的感覺在心頭湧動。這少年周身散發的比視死如歸還要沉穩自持的氣度,令他莫名折服,仿佛他才是這次任務的真正主導者。

區區一個死士,便有如此魄力,難怪這麽多年王上一直牢牢把控着死士營,極少讓外人插手。唯一的例外,就是兩年前被任命為死士營主帥的少年主帥,亦是他們的世子殿下、真正的鳳神血脈。

殷龍心頭熱血湧動,鄭重一跪,道:“一切,仰仗壯士。”

正要以首頓地,鼻頭忽然竄入一股怪異的味道。殷龍大呼不好,急急擡頭,眼前已罩上了一層黃色煙霧。

“你——!”他欲高呼,驚恐的望着漠然站在煙霧中的少年,只費力吐出一字,便倒在地上,失去了知覺。

九辰抛掉手中的迷霧彈,俯身摸了摸殷龍倒下的位置,道:“多謝帶路。”便胡亂拔了些荒草,把衆人遮蓋住。

這一路蟄伏而來,他體力透支嚴重,靠在矮坡上緩了許久,直到三更鼓響,才收拾了一下衣袍,朝楚軍大營走去。

站在門樓上放哨的士兵遙遙望見一個黑點朝營門方向走來,急忙吹響報警的號角。楚軍大營依次亮起,蟄伏在暗處的弓弩手,皆悄悄把弩箭對準遠處的不速之客。

等離近了,楚兵才看清,那是一道削瘦的人影。值夜的大将匆忙趕來,正要下令射殺,寂靜的曠野之上,忽然傳來一個清亮的少年聲音:“我乃九州公主唯一血脈,誰敢放肆?”

那楚将立刻命人舉起火杖,仔細一辯,大驚,召來副将,急聲吩咐:“快、快去禀報叔陽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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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7 大結局(中)

楚王帳外, 從回鹘嶺奔回的斥候禀告完前方戰事, 正激動的等着楚王下一步命令。

此次一舉将巫軍圍困嶺中,楚軍士氣大漲, 紛紛高呼要生擒了巫啓,令巫國對楚國俯首稱臣。

眼看多年夙願得償, 向來窮兵黩武、志在九州的楚王卻一反常态, 表現的很平靜。熊晖和其餘幾員大将連發了三份捷報, 都等不到楚王回信,焦急之下, 只得又專門遣了名斥候,請示王令。

到此刻, 那斥候已在帳外跪了小半個時辰,都沒得到楚王召見, 焦灼之下,只得不住的把眼神兒投向侍候在帳外的叔陽。

叔陽輕輕搖頭,嘆了口氣, 正要進帳替楚王換盞熱茶,便見值夜的副将熊剛急急朝這邊走了過來。

熊剛急得滿頭大汗,在叔陽耳邊低語了幾句,叔陽臉色一變,心頭卻暗暗一松,忙囑咐他去轅門處穩住形勢, 自己卻急急掀帳去見楚王。

楚王一身金色铠甲,正持劍坐在案後, 閉目養神。甲片磷光映照下,他眉間渡着一層湛湛光華,仿佛又回到了昔年四方征伐的時候。

聽到腳步聲,他眼睛微眯起一條縫,迸出一絲冷芒,沉聲道:“告訴熊晖,先放出消息,寡人已在回鹘嶺生擒巫啓,而後将巫啓和那些巫軍直接就地斬殺!”

最後一句,楚王幾乎是咬牙切齒說出來的。叔陽一顆心突突直跳,連他都沒料到,楚王遲遲不發令,竟是存了如此心思。

正發愣,便聽楚王冷哼一聲:“寡人倒要看看,這一次,寡人那位好外孫,會不會為了巫啓,再次自投羅網。”

叔陽喉頭有些發幹,心情複雜的道:“君上息怒。剛剛值夜副将來報,小殿下已然、已然回來了。”

楚王陡然睜開雙目,眸光如紫電,鷹隼般盯着叔陽。過了一瞬,他緊皺了大半夜的眉頭才微微松開,扶劍站起來,蒼老的面上不辨喜怒,喉間卻溢出絲冷笑,高聲道:“把寡人的馬鞭取來。”

叔陽大驚,掙紮道:“君上……”

“取來!”楚王低吼,眸光深處,卻隐隐浮了層水澤。

叔陽了解楚王脾氣,不敢再激怒他,忙去旁邊帳壁上取了下來。

那是君王禦用的馬鞭,裏面絞着特制的金絲,叔陽捧在手裏,只覺異常沉重,還未遞過去,楚王已搶了去,大步出帳了。

見楚王過來,聚攏在轅門處的楚兵立刻分列兩側,自覺的讓出一條通道。手中,卻齊刷刷亮起兵器,護衛楚王安危。

楚王遙遙望着站在火光中的少年,只拿餘光掃了掃兩側,喝道:“都把刀劍給寡人收起來!那是寡人的外孫,不是旁人!”

“諾!”

楚兵齊刷刷收起兵器,又自覺的往兩邊退了一步,讓出中間寬道。

楚王這才大步流星的朝轅門外走去。他分不清此刻萦繞在胸中的,究竟是憤怒還是不甘,卻清楚的知道那其中沒有絲毫失而複得的歡喜。

從前,他想得到的東西,都可以靠武力征服,唯獨這人心,卻讓他控制不住。

他不甘心,眼前的少年,分明自己這個外公待他比巫啓好百倍千倍,為何他還屢屢背叛自己,與西楚作對。他可以為了青岚,為了巫啓以身犯險、自投羅網,卻偏偏不能體會自己的一片苦心壯志。

正如,當年他那個執拗倔強的女兒,為了一個他并不大看得上眼的雲國世子,寧肯以死明志,也不願為了楚國,為了他這個父親,維系巫楚聯姻。

以至于此後十多載,神女樹被毀,四方蠻夷群起作亂,楚國威信大失,他亦在滿腔壯志未酬中漸漸老去。

待走到跟前,就着火光,看清那少年俊美蒼白的臉龐,和那副淡漠至毫不畏避的神色,他心中便如同窩了團火,積壓了十數載的怨氣,此刻齊齊湧上心頭,直頂的他額前青筋暴起、突突直跳。

“想來就來,想走就走,你把寡人的軍營當什麽了?!”

鞭子破風而出,猛抽在那少年膝彎上。

九辰身體晃了晃,雙拳緊攥,抽調出所有力氣抵抗,沒有倒下。

楚王眼眸一縮,鼻中怒哼了聲,臂上開始灌注內力,更狠辣的一鞭抽在了同樣的地方。

九辰支撐不住,跌落地面的一瞬,一條腿苦撐着,終是只單膝跪了下去。

楚王徹底被激怒,也顧不得什麽章法,一鞭咬着一鞭,抽在那少年筆直撐着的左肩上,發洩胸中源源不斷湧出的憤懑。

邊抽便低吼:“你信不信,再有下次,寡人直接廢了你,将你一輩子都囚在楚宮的暗牢裏!”

“你心裏既向着巫啓,還回來做什麽!倒不如直接取了寡人的項上人頭,去向他邀功請賞!”

最後一字落下,那鞭子也應聲斷做兩截。

叔陽驚痛,兩側的将士都噤若寒蟬,目不斜視,隊列前所未有的肅穆整齊。

原本喧鬧的楚軍大營,此刻竟是鴉雀無聲,落針可聞,只餘一縷嗚嗚的風聲。

九辰雙肩輕輕顫栗了一下,嘴角慢慢溢出血色。

“不錯……我這些忤逆之行,倚仗的,不過是外公的疼惜。”

他撐着地面,低咳了幾聲,擡起頭,極輕的一挑嘴角,聲音幹啞的如同磨砂:“我回來,一是為了将這身血脈還給西楚,讓外公消氣。二是……為了跟外公道別。望外公日後多加餐飯,長命百歲,勿再挂念那個傷你叛你的孽子。”

“那個孽子,很感激王上,讓他這一生還有恃寵而驕的機會。”

語罷,九辰也再沒力氣強撐下去,只拼力擦掉嘴角烏黑的血跡,左肩一松,像奔襲了千裏萬裏終于回到山林、回到巢穴的野狼一樣,歪倒在了地上。

他高燒多日,對疼痛早已不敏感。此刻只是覺得冷,冷得如墜冰窟。

而這深秋時節覆了層嚴霜的大地,竟讓他感覺到了久違的溫暖和安寧。幼時,他總是纏着隐梅姑姑問,地底下那麽寒那麽冷,為什麽人死後要入土為安。

如今,他好像突然有些明白了。因為大地對待每個人都是博愛公平的,無論你出身如何,無論你來自這九州上的哪個國家,無論你是壞人惡人,總有那麽一抔黃土是屬于你的。

楚王茫然僵立原地,半晌,才發瘋般抱起地上昏死過去的少年,紅着眼睛嘶吼:“軍醫!”

他催動內力,複大步流星的朝自己所居的王帳走去。行至半途,忽覺有什麽黏濕的東西流到了袖口上,低頭一看,才發現那少年的鼻孔裏,不知何時,已流出兩道烏黑血跡。

再行了幾步,那少年的耳孔裏,也有烏血流出。

“辰兒!辰兒!”

楚王胸口如遭重擊,一面急切呼喚,一面加快步子。

等行到王帳門口,那少年的身體,已徹底冷了下去。

楚王愣了愣,目中已流出水澤,他手忙腳亂的把九辰擱到榻上,像個無措的孩子,轉頭催促叔陽:“快,快去叫軍醫。一定是寡人下手太重,這混小子疼昏過去了。”

叔陽怆然,不忍再看,轉過頭,狠狠抹了把淚。

楚王似是突然想起了什麽,猛地起身,抽出了挂在帳壁上的劍,在臂上割出一道口子。而後欣喜若狂的走回榻邊,往九辰口中喂血。

可惜那少年始終緊抿着嘴角,不肯張開,楚王有些着急了,正要氣急敗壞的命叔陽撬開那少年的嘴巴。帳外,傳來了軍醫惶恐的聲音。

楚王大喜,忙道:“卿快進來。”

兩名老軍醫戰戰兢兢的進來,未及行禮,便被楚王一手一個拎小雞似的拎到了榻前,喝令給那位小殿下治病。

榻上的少年,七孔流血,血呈烏色。

兩名老軍醫腦中嗡的一下,登時面如白紙,其中一人,哆嗦着伸出手,去探那少年的鼻息。

“辰兒如何?”楚王在一旁緊張的問。

那人已呆若木雕,喉結滾了幾滾,都說不出一字,身體,卻抖得如同篩糠。

正此時,“轟——”一道驚雷滾過夜空,順帶着劈下幾道紫色閃電,帳外,毫無預兆的下起了瓢潑大雨。

“王上,回鹘嶺急報!”

“急報!回鹘嶺急報!”

斥候焦灼嘶啞的聲音,穿透重重雨幕,傳了過來。

不過一息功夫,帳外便傳來勒馬之聲。那斥候翻身而下,急禀:“王上,大事不好!漢水水面突然暴漲,巨浪沖天,以致南岸全線決堤,從東面的回鹘嶺到西面的潟湖嶺,已全被大水淹了!”

幾乎同時,帳內的燭火,被突然灌入的冷風卷滅,整個大帳倏地暗黑一片。

叔陽定了神,先步出大帳,急問:“楚軍可有安全撤離?”

帳外雷雨交加,斥候跪在雨水裏,哽咽不成聲:“那水裏有劇毒,兩萬楚軍連同一萬巫軍,皆被卷入汪洋之中,只怕兇多吉少。大水馬上就要湧入闕關,還望大夫保護王上,速速撤離此地。”

叔陽一時震驚到無以複加,疾步回到帳中,心神不寧的點亮燭火,正要回禀,楚王已當先開口:“寡人哪裏也不去,寡人要在這裏陪着辰兒。”

“王上!”

叔陽直挺挺的跪下,滿目哀求。

楚王握着那少年冰冷的手臂,一面拿着毛巾,耐心的替那少年擦去臉上的血跡,吩咐軍醫:“去取熱水和敷外傷的藥來。”

兩名軍醫聽得頭皮發麻,卻也不敢違拗楚王命令,忙諾諾退下,失魂般返回帳中取藥。

這一夜,平靜了十八載的漢水,像是被這世間最強烈的怨靈驅動起一般,突然憤怒咆哮了起來。

大洪如奔騰的猛獸,洶湧向南翻卷而去。周遭小國盡皆遭殃,昔日滿目荒蕪的雲國故土,一夜間焦土淪為汪洋,雲楚間千頃良田和無數村莊百姓,盡被大水沖毀。

這帶有劇毒的洪水所過之處,夭黛叢生,百草枯萎,腐屍遍地,密密麻麻的飄浮在水面上,昭示着近百年來九州大地上最大的災難。

在闕關之北駐紮的巫軍大營首當其沖。由于大部分将士都和巫王一起被楚軍困在回鹘嶺,營帳皆空蕩蕩的,最危險的,反而是傷兵營的那些傷兵。

若那些傷兵的傷口感染到有毒的洪水,後果不堪設想。留守在營中的子彥得知消息,親自趕到傷兵營,和那些軍醫一起,帶着傷兵們往附近的山上轉移。

他受過夭黛之毒的侵害,此刻倒不懼怕那漢水之水,只是,在幫着一名老軍醫擡一個重傷的傷兵時,不經意瞥到那傷兵腰間一物,目光倏地顫動起來。

“這位小兄弟,你的護身符……可否借我看看?”子彥聲音也跟着發顫。

因傷口沾了雨水,阿寶傷勢又嚴重了些,神智便有些昏沉。

“公子莫怪,他燒糊塗了,聽不明白話。”一旁的老軍醫解釋道,并伸手從阿寶神色摘掉了那枚護身符,遞到子彥手裏,道:“這東西不是他的,是另一個小郎君落下的。”

子彥心頭猛地一跳,急切的望着老軍醫:“哪個小郎君?”

想起那個少年,老軍醫依舊心有戚戚,不由嘆了口氣:“前日夜裏,他們擡了個死士營的死士到我這裏。那孩子年紀尚小,只可惜,傷勢過重,無藥可救。我問他是否需要捎話給家裏,他只道不必。這護身符,便是他丢下的。”

子彥眼眶倏地泛紅,喉頭酸脹得幾乎要裂開:“他,可是雙目失明,手腕和腳腕皆戴着沉重的玄鐵鐐铐?”

老軍醫目露震驚:“公子、公子如何知曉?!”

子彥驟然捏緊那枚護身符,悔恨的幾乎要昏厥過去,整個身體都劇烈顫抖起來,問:“你可知,他現在何處?”

這時,阿寶神智忽然恢複了些清醒,費力吐字道:“公子識得他麽?昨夜,殷龍将軍奉命來傷兵營挑選傷兵,要趁夜去落霞坡偷襲楚營,他也跟着去了。”

見子彥面上血色頓失,阿寶難過的道:“昨日我們挨着睡。他昏迷的時候,口中一直喚着「阿星」,公子若認識他的家人,不如把這枚平安符帶給那位阿星吧。”

子彥點頭,把平安符收進袖中,轉身的一瞬間,倏地淚流滿面。

很多年以前,那個小小的少年,拖着重傷溜進西苑,為了不讓他發現,也曾徹底躺在思戾殿的殿門外,一面吹牛皮,炫耀他從鲥魚宴上搶的彩頭,一面數着星星,繪聲繪色的講着他在書中看到那些傳奇江湖故事。

直到說累了,那少年才心滿意足的枕臂睡過去,夢中無意識的呓語,或是「兄長」,或是「阿星」。

如今,他的呓語裏,再不會有他這個「兄長」,只剩了一個「阿星」

夜,黑的不見五指,而背後,軍醫們正忙着在山洞裏生火,給傷兵們取暖。子彥站在半山坡上,傾盆暴雨,兜頭澆下,他也恍然未覺。直到一陣急促的哨子聲從山腳下的巫軍大營傳來,他才如夢初醒,意識到這是加急斥候特有的傳信聲,忙疾步往山下走去。

“公子,漢水決堤,回鹘嶺已被淹了!大軍都被洪水沖散了,王上把所有的薜荔都分給了将士們,自己卻帶着随行死士,往漢水方向去了!”

斥候悲痛禀完,便雙目一翻,倒在了泥濘中,口中白沫橫流,顯然也是中了水中的夭黛之毒。

子彥震驚,面色雪白,身子晃了晃,險些站立不穩。他斷沒料到,連地勢險峭的回鹘嶺也糟了水患。

漢水平靜了這麽多年,一直風平浪靜,今夜暴雨剛至,還未下滿一日,江水便突然暴漲,實在蹊跷詭異。而父王,為何又會抛下将士們,獨自往漢水而去?

子彥越想越亂,顧不得許多,急急上山囑咐那些軍醫切不可下山,便提起內力,朝漢水方向飛掠而去。

大水淹了闕關之後,非但沒有退去的跡象,反而越發洶湧的向南面奔騰。那方向,竟是直逼越女關和楚都寰州。

百姓們紛紛舉家逃往山上避難,水裏飄浮的腐屍,大多是些走不動的老弱病殘。從山下望去,當真是一片汪洋,舉目無家。

“聽說,回鹘嶺裏,楚軍被大水沖往了南面,巫軍被沖往了北邊。你們說,會不會是九州公主顯靈,要借大水平息了這場戰亂?”

幸存下來的幾個老人,從鬼門關走了一遭,正坐在山頭上唠閑話。

另一個老頭立刻反駁:“胡說!你們睜大眼往下面看看,這汪洋大水,分明是怨氣沖天,有妖孽作祟。九州公主在世時,心系百姓,最是善良,哪裏會無故生出這些怨氣?”

老人這麽一說,其他人側耳傾聽,倒真覺得極遠處那奔騰翻滾的漢水,似在哀哀哭泣,牽人心腸。

“你們快看!那、那是什麽?”

衆人定睛朝山下一看,只見一道青光,迅如閃電,竟是逆着洶湧的洪水,一路劈去。那方向,竟像是朝着最兇險的漢水去的。

洪水洶湧,暴雨如注,混沌的天地間,一個青衣人,正發瘋了一般,催動劍氣前行,一身青衣早被雨水和層層翻來的浪頭打濕,緊貼在身上。正是離恨天。

一陣緊似一陣的驚雷在暗沉沉的天際滾過,越是向北,他越是心神不寧。

自阿語沉水,這麽多年過去了,漢水一直風平浪靜。便是水面上那令世人談之色變的夭黛,也不曾主動禍害百姓們一絲一毫。

如今這水上忽然掀起驚濤駭浪,他心焦如焚,最擔心的,便是尚沉睡在水底的阿語。而身陷這驚濤駭浪之中,他心底深處,亦不受控制的冒出另一個更隐秘更可怕的念頭,令他一顆心幾乎要破膛而出。

莫非,有人發現了阿語沉睡在漢水水底的秘密,才用了什麽手段,在漢水掀起如此風浪。是楚王,還是巫啓?

他越是克制,這念頭越是如藤蔓般在心底蔓延,令他幾欲瘋狂。

這兩日他在闕關附近奔波,一直未能找到九辰蹤跡,本就心神俱疲,待終于趕到漢水邊上,已是筋疲力盡。

而眼前的景象,更令他吃驚。

浩浩湯湯、白浪沖天的漢水之水,夭黛瘋狂滋長着,遮天蓋地,比他之前所見多了十倍不止。無數纏繞在一起的薜荔,也冒出水面,向南面的土地上蔓延生長。

離恨天心頭突突直跳,不知為何,竟從那憤怒咆哮的江水中感受到了一股極熟悉而又極陌生的氣息。

那是——

一個令他血脈偾張的念頭,就要呼之欲出。

他抽出袖間的君子劍,催動劍氣,正欲劈開那一層層沖天水浪,往江水中心掠去,耳邊忽然傳來鐵甲和兵器撞擊之聲。

離恨天擰眉,循聲望去,驀地看到數丈之外,密密麻麻身着黑色戰甲的将士,正簇擁着一個眉目威嚴、身着玄色鑲金戰甲的人立在兇猛的浪頭下,持盾與大水抗争着。

“巫啓……!”

離恨天愈發證實了心中猜想,胸口如遭一記悶擊。

巫王也看到了持劍而立的離恨天,兩人目光相交,倒是不若往日目眦欲裂,恨不得生啖對方之肉,反而平靜的厲害。

那些早已深埋在心底的隐秘往事,也如同的翻滾的江水一般,争先恐後的湧了出來。

離恨天仰首默了片刻,才揮劍斬開水流,掠了過去。站定了,負袖道:“她就睡在這水底,已經十八年了。你若真為她好,便莫再擾她清寧。”

“她……”

巫王一震,癡怔的望着洶湧翻湧的江水,許久,目中浮起水澤:“她……果然是在水底麽?”

“軍中的巫師說,是有女子怨靈作祟,孤放心不下,便想過來看看。孤總覺得,一定是她……回來了……”

“當年,在巫山上,她也曾有過這樣的怨氣。只是,遠不如今日強烈。那時,她是因你戰死而怨恨我,今日,她可是在怨恨,我舉兵攻楚?”

最後,他慢慢笑了。目光深處,幾多悵惘,幾多眷戀。

聽巫王如此說,離恨天怔了怔,道:“這水患,與你無幹?”

“你以為,是孤毀了南線堤壩?”巫王苦笑:“你可知,有多少巫國的将士,都葬身在大水之中?”

離恨天心中愈發不安。若不是有人故意摧毀堤壩,向來平靜的漢水,為何會突然爆發出如此威勢?

他隐約有所感覺,自十八年前阿語沉水後,漢水水脈便與她的命息連為一體。漢水突生異象,莫不是,阿語出了什麽事?

如此想着,他再顧不得許多,猛地催動劍氣,虛踩着一處浪頭,朝半空掠去。待穩住身形,從上朝下俯視,登時變色。

漢水的中心,不知何時出現了一個巨大的旋渦,正劇烈的旋轉着,攪動着整個江面,并驅動着洪流朝南面翻湧。

那旋渦之下,正是……阿語安睡之處!

離恨天面上血色頓失,一只腳剛要踏出,卻又遲疑了。

若此時下水,巫王定也會跟過去。若被他發現阿語沉睡之地,後果不堪設想。阿語,也再無安寧之日。

離恨天心緒一亂,體內氣血驟然沖撞起來,一個不穩,從浪頭上跌落下來,“哇”得吐出一口血。

巫王見狀,隐約猜到些緣由,霎時,只覺心中酸苦異常。

半晌,他強忍着某種意緒,以慣有的驕傲姿态道:“孤已和西楚平息幹戈。這世上,能平複她心中怨氣的人,怕也……只有你了……”

“你放心去吧。孤不會去擾她安寧,更不會,讓旁人擾她安寧!”

子彥趕到時,正見到巫王單手負在背後,咬牙說着最後一句。

他負在背後的手,不知何時已握成拳頭,因太過用力,捏的指節泛白,掌上青筋暴起。

得此承諾,離恨天扶劍站起,再無後顧之憂,只鄭重道了句:“多謝師兄成全。”便持劍掠入了白浪之中。

子彥走近一看,巫王眼眶,竟微微泛着紅色。

剛經歷了數場惡戰、又兩夜疲奔至此的巫國将士們,卻是精神一振。若這青衣劍客真能平息楚公主怨氣,消除這場水患,他們便能渡江北上,回到滄溟了。

一想到此處,這些筋疲力盡的士兵,又仿佛瞬間恢複了元氣,皆滿含期盼的看向離恨天消失的方向。

時間一點點的流逝。

一道紫色閃電,霹靂般從暗沉沉的天空擊下,天地暗了暗,雨下得更大了。

巫王望着依舊怒濤翻滾的漢水江面,擰眉問子彥:“他下水多久了?”

子彥道:“剛好一個時辰。”

巫王眉心擰得更深,又耐着性子等了一個時辰,大水,卻依舊沒有退去的跡象。

将士們目中的希望,也漸漸被失望所取代,面上俱露出凄然之色。

子彥捏着袖中那枚護身符,仰頭望着面前憤怒咆哮的滔滔江水,不知為何,腦中忽然冒出一個古怪而強烈的念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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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8 大結局(下)

楚軍大營已一片混亂。

熊剛等守營大将皆聚在叔陽身邊, 急得團團轉。

“大水已淹了闕關, 正朝這邊湧來!再不撤,就來不及了!求大夫再勸勸王上罷!”

“若王上一意孤行, 為了全營将士的性命,末将等只有死谏了!”

衆将跪在地上, 齊齊懇求, 把希望壓在叔陽身上。

叔陽何嘗不是心急如焚, 可他侍候楚王數十年,最清楚這位老君上的脾氣。若一味勸谏激怒了楚王, 還不知會造成什麽後果。

計較片刻,他一咬牙, 負袖嘆道:“罷了,我再試上一試。”一面又吩咐熊剛:“你立刻派人去給照汐報信, 讓他帶護靈軍到越女關接應君上。”

熊剛如抓到救命稻草,激動道:“末将這就去辦!王上這邊,便拜托大夫了!”

昏暗的大帳內, 燭火搖晃不止,随時可能被風吹滅。

楚王正絞了一塊熱毛巾,敷到九辰額上。兩名軍醫則哆哆嗦嗦的跪在床邊,拿剪刀剪開那少年左肩上的衣料,把淡黃色藥粉小心的灑在幾道皮肉翻卷的鞭傷裏。

帳外暴雨如注,電閃雷鳴, 正如他們此刻的心情。

榻上的那位小殿下,分明已經沒有脈息, 他們的老君上卻視而不見,不僅親自守在床邊,不知疲倦的換了一塊又一塊熱毛巾,要替那少年退熱,還蠻橫的喝令他們,上藥時務必輕手輕腳,不可把人弄疼了。

要知道,那少年額頭早已和身體一樣冰冷無溫,根本無熱可退,縱使有些溫度,也是被那些熱毛巾給捂出來的。至于那幾道鞭傷,也早已凝了血,無論他們如何擺弄,傷者也不會感知到疼痛了。

君上既然裝聾作啞,對真相視而不見,他們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也不敢戳破。

只是,兩位老軍醫終究是想不明白,他們這位向來刻薄寡恩、脾氣暴戾的老君上,平日裏對世子西陵韶華和西楚其餘王族子弟都沒什麽好臉色,為何偏偏對這位屢屢背叛他的敵國小世子如此另眼相待。

就算是因為九州公主和鳳神血脈的緣故,可神女樹已毀,這少年又心向巫國,君上用情,未免過深了些……委實不像他老人家平日的做派。

叔陽心情沉重的掀帳進來,見到這副情景,也是黯然。

他知道,除去語公主的緣故,他的老君上,是真的欣賞這少年的脾性,動了那份祖孫之情,才會對其屢加寬容。縱使得知那少年毀了神女樹,毀了他一生心血,君上也只是略施懲戒,沒有傷他性命。若換做旁人,只怕早被剝皮抽筋、千刀萬剮,斷不會有什麽好下場。

諸将還在帳外等着,他已經沒有多餘的時間猶豫,叔陽垂手走到床邊,心一橫,撩袍跪下,叩首,沉痛道:“君上,小殿下已經……已經随語公主去了!望君上節哀,以大局為重,速速撤離此地!”

那兩名軍醫手劇烈一抖,藥粉立刻撒得滿地都是,顯然沒料到叔陽如此膽大包天。

帳中一片死寂,燭火搖晃得愈加厲害,一道閃電劈過,霹靂般響徹夜空,也映照出楚王蒼老可怖的側臉。

“退下。再敢胡言,寡人決不輕饒!”

半晌,楚王陰着臉警告了一句,便不再理會叔陽。可心情終究是壞掉了,無端生了幾分煩躁。

“君上!”叔陽膝行幾步,痛心疾首的哀求:“小殿下已經斷氣!他不會再醒過來了!老奴求您,別再折磨自己了!将士們還在外面等着您帶他們回寰州啊!”

見楚王置若罔聞,叔陽握起那少年垂在床邊的一截手臂,老淚縱橫道:“君上若不信,便摸一摸,小殿下脈息安在?!”

“混賬東西!”楚王霍然起身,一腳踹開叔陽,暴怒:“你如此詛咒寡人的外孫,居心何在?”

叔陽掙紮跪起,抱住楚王那只腳,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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