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 12.(28)
邊少年面色蒼白得不正常, 忙讨好道:“馬車上有狐裘, 末将這就讓人去取。”瞧方才的情形, 這位小殿下, 果然對巫啓恨之入骨,也不枉王上一番苦心。
“不必了。”九辰聽到亭中傳來的腳步聲,偏過頭, 迅速擦掉喉間湧出的血色, 沉聲吩咐:“立刻出關。”
熊晖何嘗不擔心再生變故, 當即喚來兩名軍士,仔細吩咐:“立刻扶小殿下去馬車裏休息。”他自己卻帶着護靈軍挾劍斷後,防止巫王強行搶人。
巫王帶着子彥急追出來, 見那少年的影子已消失在火光裏, 不由大恸,急怒之下, 一劍逼開攔路的兵士, 掠下高臺。
熊晖沒料到青龍劍威力如此驚人,大叫一聲“不好!”, 急忙帶人緊追而去。若是九辰出了任何閃失, 君上必然性命堪憂,到時他熊晖,就是西楚的大罪人!
追至一半, 忽見前方劍光凜凜,傳來激烈的纏鬥聲。熊晖躲到暗處,定睛一看,卻是離恨天阻住了巫王去路,兩人鬥得正酣。而子彥則不知所蹤。
沒想到,這危急時刻,離恨天竟成了一把好使的刀。熊晖略松了口氣,同左右囑咐一番,留下一半人盯着這邊的動靜,自己依舊帶人去保護九辰。
從觀戰亭步下高臺,不過五丈的距離,九辰卻因肺腑間沖撞的氣血備受煎熬。待腳底終于觸到地面站穩後,他再也堅持不住,喝退那兩名兵士,獨自扶牆吐出一口積血。
血跡烏黑,是中毒之象,噴濺在被風雨銷蝕的石牆上,散發着異常刺鼻的血腥味兒。
九辰扶牆喘了會兒,胸中方才透過一股新鮮氣流。待嗅到那血的味道,他怔了一瞬,才扯了扯嘴角,若無其事的擦掉嘴巴上沾染的血跡。
那丹藥的威力,果然不容小觑,以他體內那點殘存的內力,根本撐不過一夜。也不知,楚王此刻,是不是也如他一樣,備受煎熬。
想到此處,他有些疲累的閉上了眼睛,緩了片刻,平複了一下肺腑內的血氣,才慢慢扶牆站直了身體。
“殿下?”
身後,突然傳來一聲蒼老的聲音,因激動而帶着哭腔。
這聲音……九辰背脊一僵,幾乎疑是夢裏,半晌沒有動。手,不自覺抓住了石牆。
“殿下,是老奴啊!是老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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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嬰說着,已老淚橫流,疾步跨過來,跪倒在石牆後,盯着那少年熟悉而單薄的背影,滿目淚花,泣不成聲:“殿下,老奴總算找到你了!”
此地正是一處風口,冷風灌入腑中,九辰又抑制不住的低咳了一陣。他知道不能在這裏拖得太久,壓住肺間不适,轉過身,若無其事的笑道:“我又沒死,你哭什麽?”
月光映照下,他臉色蒼白得愈發厲害。晏嬰跪行幾步,撲上前緊緊抱住對面少年的雙腿,悲聲大哭,如何也不肯松開。
九辰身體幾不可見的顫抖了一下,片刻後,卻皺起眉毛,道:“我很好,不必挂念。倒是你,這麽婆婆媽媽,哪裏像一個內廷總管?”
晏嬰擡起發髻散亂的頭,止不住的落淚:“老奴老了,走不了長路了。老奴是害怕,殿下再丢了。到時,老奴可去哪裏找殿下?”
九辰一怔。
做了這麽多年的內廷總管,晏嬰觀察力向來敏銳。對面少年那異常蒼白的臉色且不說,借着雀臺上投射而下的火光,他很快便注意到石壁上那片黑血,胡亂抹了把淚,又急又慌的問:“殿下可是受傷了?”問完,仿佛已經篤定了這件事似的,也顧不得什麽君臣禮儀,急切的站起來要查看九辰的傷勢。
九辰不着痕跡的避開他,沙啞的聲音略帶疲累:“無妨,我走得太急,岔氣了而已。”
感受到晏嬰戛然而止的動作,和劇烈顫抖的手掌,他又極随意的挑起嘴角,道:“我再不是什麽殿下,我要走了。日後,你要健健康康,長命百歲。”
晏嬰一懵,見那少年已扶着石牆,摸索着朝外走去,這才恍然明白,他的小殿下,眼睛是真的看不見了,登時怆然追上兩步,問:“殿下要去哪裏?”
九辰沒再吭聲,只固執的摸着牆,朝前方走去。仿佛,那個方向,就是他心之所向。拐角處,兩名兵士,已在等候,見九辰出來,恭敬行過禮,便扶着他朝馬車停着的方向走去。
晏嬰心痛得幾近窒息,還欲再追,卻被守在馬車四周的楚兵攔了下來,只能徒勞的喚了幾聲“殿下”,便痛哭着跌坐在地。
等了這麽久,盼了這麽久,他還未從重逢的激動和喜悅中緩過來,就要面臨又一次長久到不知時日的分離。他老了,也許這一別,便是永別。他一個老奴尚且如此,他侍奉了大半輩子的君上,又該如何承受這一切?
九辰聽着身後悲戚的哭聲和楚兵的呵斥聲,腳步一頓,轉頭吩咐:“那老奴有些瘋癫,拖遠了便是,莫傷了他。”
“諾!”一名靈士應了聲,自去解決此事。
直至那哭聲漸漸聽不到了,九辰才一躍登上馬車。
因馬車內放置着熏爐,并鋪着厚厚的毯子,一進去,便有暖氣撲面而來。只是,沒了冷風舒解,肺腑間氣血沖撞的卻愈發強烈了,連胸口也越來越悶。九辰拿拳頭抵住車壁,又運力逼出了幾口淤血,才稍稍緩解。
一陣雜踏的腳步聲由遠及近,熊晖帶人趕了過來,語氣甚是凝重的禀道:“巫軍已逼近關外十裏之地,末将立刻護送小殿下離開。”聽得出來,目前形勢于楚軍而言,不大樂觀。
因為雀臺上乍然而起的沖天劍光,巫軍又朝闕關逼近了數裏。雖然惡戰未起,濃重的肅殺氣息已悄悄在曠野之上彌漫開來,壓迫着每一個楚兵的心髒。熊晖禀報完情況,頓了頓,硬着頭皮道:“王上有令,那副鐵鏈還需殿下——”
話未說完,便被馬車內的少年冷冷打斷:“對付我這個階下囚,理應如此。”
熊晖被堵得啞口無言,道了聲“得罪”,便命人取來那兩副玄鐵鑄成的沉重鐐铐,親自捧着東西跳上車,重新鎖住那少年的手足。
處理妥當,熊晖點了一名武功高深的上靈士駕車,自己則翻身上馬,緊貼在馬車旁側,驅馬朝關外疾馳而去。
從闕關到越女關,路途還很長,他須得有十分把握能控制住九辰,才敢放心上路,防止巫王半路搶人。
月光如銀霜,流瀉而下,給濃密的夜色籠上一層薄薄的紗。
馬車在凹凸不平的山道上一路飛馳,劇烈颠簸着,發出隆隆的撞擊聲。九辰好不容易壓制下去的內息又開始胡亂竄行,扶着車壁猛咳了一陣,“哇”得吐出一口黑血。
依舊是刺鼻的血腥味兒。緊接着,全身經脈忽然好似都絞纏在一起般,傳來一陣痙攣似的抽痛。九辰一驚,忙用十指緊扣着車壁,穩住身形,額角青筋暴漲,涔涔滴流着冷汗。
奔出五裏地時,熊晖忽見前方甲兵林立、火光沖天,似聚集了不少人馬。他驟然失色,以為是巫軍堵住了去路,忙大聲喝令停止前進。
“将軍,前面好像是王上的車駕!”他身旁的副将激動的道。熊晖定睛一看,果見那隊兵馬中樹立的赫然是繪着青木圖案的楚國大旗,中間簇擁着一輛華貴的青蓋馬車。馬車上,楚王白發飄揚,傲然而立,正雙目炯炯的看向這邊。
熊晖萬萬沒料到楚王竟親自來了闕關,又驚又喜,立刻帶領衆将迎了過去。
“末将叩見王上!”熊晖當先翻身下馬,跪倒在楚王車駕前,語氣因激動而微微顫抖。
楚王知他此行不易,嘉獎了幾句,命他起身,迫不及待的問:“辰兒如何?”
熊晖欣喜的禀道:“小殿下深明大義,已勸得巫啓退兵,現下就在馬車裏休息。”
“好,好。”楚王連道了好幾個“好”,神色間滿是欣慰,吩咐叔陽:“快帶辰兒來寡人這裏。”
叔陽快步走至九辰所乘的馬車旁,連喚了數聲“小殿下”,車中都無人應答。他經事多,畢竟老練,很快察覺到不對,急忙從外面推開車門。
車廂裏,彌漫着濃重的血腥味,底板和車壁上零星的印着黏黑的血跡。車中人,卻不知去了何處。
只車內放置茶爐的小案上,擱着一個水囊。叔陽記得,這是臨行前,楚王特意解下了自己的貼身水囊,命他送給九辰的。
後腳趕來的熊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驚恐的道:“這、這不可能。”
叔陽似是想到了什麽,鑽進車廂,顫抖着拿起那個水囊,擰開塞子,果然有濃重的血腥味兒從裏面鑽了出來。
“這……這是——!”
叔陽喉間發緊,手掌忍不住顫抖起來。他神色沉重的步下馬車,将東西呈到楚王面前,道:“這應是,小殿下留給王上的解藥。”
楚王踉跄後退一步,體內被他以內力壓制住的毒性,肆無忌憚的發作起來,直絞得他全身經脈都痙攣起來,繼而,胸口劇痛,“哇”得吐出一口黑血。
叔陽騰身而起,眼疾手快的扶住楚王,沉痛道:“主公……”
楚王痛心頓首,咬牙道:“他寧願毒發身亡,也不願留在西楚,不願再見寡人麽?寡人機關算盡,終是算錯了這一步。”
說罷,他目光如電,森然盯着熊晖:“追!立刻帶人去追!就算掘地三尺,也要把他給寡人抓回來!”
巫王和離恨天一路從雀臺厮殺到地面,皆是被對方劍氣劃得一身血色。劍刃一喂血,兩人都起了殺意,劍招亦越發兇狠。
留守在闕關的楚兵聽聞楚王駕臨,士氣大漲,俱是喜笑顏開,也顧不得巫王如何,便齊齊催馬向關外湧去,迎候楚王大駕。
巫王和離恨天不約而同的停了動作,僵在原地。
“混賬!”巫王怒不可遏的盯着在他眼中十分可恨可惡的青衣人:“若孤的世子有一絲一毫閃失,孤定将你剝皮抽骨,剁成肉泥!”語罷,身影一閃,便挾劍追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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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闕關西側的雀嶺之上,一輛極普通的烏蓬馬車,正在崎岖狹窄的山道上飛馳。這條山道,其實可以算是闕關的一條隐秘出口,只因道路太過艱險,失足墜崖之事屢屢發生,人們走的也就少了。
這樣一條險道,這馬車走的卻極穩當,令人不得不感嘆趕車人技術之高。只是,走到下一個山道拐口時,馬車卻毫無預兆的停了下來。因停的急,車廂免不了颠了颠,車裏立刻傳來一陣劇烈的低咳聲。
“殿下可還撐得住?”趕車人聽到動靜,長籲一聲,勒馬停車,急切的詢問道。
半晌,車裏傳出一個低啞沉着的聲音:“無妨。盡快和阿隽會和。”
趕車人這才稍稍放心,馬鞭一揚,正欲繼續驅車前行,定睛一看,前方山道轉彎處,薄薄的山霧中,隐約立着一個白色人影,衣袂翻飛,似仙人般,随時可乘風離去。
這雀嶺中冤魂無數,那道白影又出現的極詭異,趕車的青年一皺眉,揚聲問:“閣下是何人?可否讓個道,讓在下的車馬過去?”
霧中人一動不動,亦無半絲回應傳來。
青年暗道不妙,莫非,竟是運氣不好,撞上了傳說中的“鬼打牆”。少主還在等着,那些難纏的楚兵很快就會追上來,他可不能在此地浪費時間。計較一番,大喝一聲,正欲鬥着膽子駕車從那“鬼”身上碾壓過去,那霧中的白衣“鬼”竟慢慢的轉過身,朝這邊看了過來。
月光映照出一張蒼白俊秀的面龐,以及一雙溢滿哀恸的眼眸。
青年大驚,登時一躍而起,抽出座下藏着的長刀,朝那白影砍去。誰知,還沒靠近那影子,忽覺頸間一涼,低頭一看,一截冰冷的玉簫已抵在他喉結之上。
他也終于确信,這并不是什麽鬼,而是個內力精深的白衣少年。寒意,漸漸從腳底竄至背脊,敗局已定,青年心急如焚的看向馬車,一時間拿不準這突然冒出的白衣人到底是哪一方派來的,正苦思脫身之計,眼前一黑,便失去了知覺。
子彥收回玉簫,迅速朝馬車掠去。
車廂裏靜悄悄的,并無一絲動靜。可子彥卻知道,以那少年慣有的警覺性,斷不會毫無防備。也許,他只要一觸到車門,便立刻會召來暗箭。
子彥忽然有些喉頭發緊,顫抖着伸出手,貼上車門。
定了片刻,車廂裏依舊沒有動靜。
子彥心陡得一沉,隐隐升起一股不好的預感。他驀地用力推開車門,待隔着稀疏月光看清車中的情形,驚痛至極,僵立原地。
車裏的少年,雙目緊閉,冷汗淋漓的靠在車壁上,唇角凝着幹涸掉的烏色血跡。他十指緊扣着車廂一角,指節因用力而泛出青白之色,顯然在忍受極大的痛苦。原本俊美的面龐,慘白如紙,不斷淌流着冷汗。
聽到動靜,少年扯了扯嘴角,低聲笑道:“我們互相放過,不是很好麽?”
說罷,他十指陡然攥緊車壁,偏過頭,低咳了一陣,喉間又湧出一股黑血。腕間鎖鏈,亦不可避免的發出極輕微的撞擊聲。
子彥目光劇烈的顫動起來,半晌,才漸漸從悲痛中抽離出一絲意識,伸出手,替那少年将額前黏濕的碎發撥到耳後,不知不覺,淚流滿面。
“對不起,對不起……”
他一遍遍的忏悔着,在這孤魂游蕩的山嶺間,毫無顧忌的宣洩着積壓在心底十多年的愧疚與自責。他早該想到,那樣蒼白的面色,絕非一個健康的人該有的。他早該想到,若楚王真的疼愛他,又豈會舍得讓他作為休戰的籌碼,只身到闕關犯險。
可他也萬萬沒料到,楚王竟會如此狠辣,用一副玄鐵鐐铐,像對付階下囚那樣,來對付自己血脈相連的外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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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6 大結局(上)
楚兵循跡一路追至雀嶺, 只在山道上發現一輛空的馬車。
車廂已經裂開, 只餘一個空架子,搖搖欲墜的挂在懸崖邊上,周圍山道和石頭上布滿幹凝的血跡, 不知是馬的還是人的。
楚王推開叔陽的攙扶, 目光錯亂的走到那輛馬車前,一剎那,鬓發霜色更濃, 面上血色似被抽幹般,徒留一張幹枯蒼老的面皮。
“主公。”叔陽悲痛, 道:“這條山道常有商隊路過, 興許, 是那些商人留下的馬車。”
楚王木雕般一動不動,胸膛中那顆心, 一時抽搐痙攣, 一時血液滞流,連帶着五髒六腑, 也劇烈收縮抽痛起來。
叔陽眼睜睜的看着兩道烏黑血跡,自楚王嘴角和鼻孔流出,大驚,疾呼熊晖取來九辰留下的那個水囊,跪捧過頭頂, 哀求道:“求主公速速解毒!再晚就來不及了!”
楚王死盯着那只水囊, 渾濁的目光, 先是渙散,後又突得聚成一點,劇烈顫動起來。那淚澤在蒼眸中打轉許久,終被他霸道的強留在眼眶裏,沒有流下。
“他想還清欠寡人的恩情,寡人偏不如他所願。寡人倒要看看,他究竟能躲到何時?!”
叔陽和熊晖望着楚王大笑轉身的背影,俱悲聲喚道:“王上……”
是夜,因痛失外孫而陷入瘋狂的楚王不顧巫楚兩軍在闕關剛訂下的休戰之約,率大軍與巫軍在雀嶺發生慘烈狙戰。直至次日天亮,喊殺聲仍回蕩在山谷間,沒有消弭的跡象。
四方蠻族受楚王欺壓多年,紛紛趁亂打劫,以寰州為中心,四處燒殺劫掠,平靜了十八載的西楚大地,狼煙遍地,滿目瘡痍。被無辜卷入戰争的百姓飽受離亂之苦,屋舍樓臺一夕之間皆變作斷壁殘垣,巫山之下,日日都能聽到似哭似號的猿啼之聲。
因忌憚楚軍這突然爆發的視死如歸之勢,遠途征戰、後方補給不足的巫軍不得不避其鋒芒、退出闕關,在漢水附近落霞坡安營紮寨。
黎明前夕,連綿起伏的巫軍大營尚被天地間最深最沉的墨色籠罩着,位于西北角的兩處營帳卻是燈火通明。從高處俯瞰,恰如垂挂在夜空中的兩顆星子。
左邊那處,是随軍的醫官們住的帳子。緊挨着的,卻是安置傷兵的營帳。
昨夜雀嶺一場激戰,巫兵死傷慘重,小小的帳子裏,已擠滿傷兵,以至于幾名醫官不得不把他們住的帳子也騰出來,給傷兵養傷。
從後半夜起,帳中的呻吟聲和慘叫聲便沒有斷過。看着這些年紀輕輕便被戰争摧殘成這般模樣的士兵們,醫官們一陣心痛,一陣嘆息。
因為君王的一個執念,多少無辜的将士便要埋骨他鄉、押上性命,把大好的青春葬送在這無情的烽火中。
“爺爺,爺爺……阿寶想你……”一個起了高熱的小兵,昏迷中癡癡呓語,痛苦掙紮。
老軍醫怕他動作太大扯裂傷口,忙用力握緊他手臂,安撫道:“阿寶莫怕,爺爺在這裏。”
這聲音猶如通往極樂之處的神音,那士兵果然安靜下來,反握住老軍醫的手臂,在夢中滿足的笑了,怎麽都不肯松開。
老軍醫眼中悄悄泛起淚花,偏過頭,正欲掩飾過去,冷不丁,對上一雙幽如星子、靜如寒潭的黑眸。
營帳一處狹小的角落裏,一個雙手戴着鐐铐的黑袍少年,靠坐在帳壁上,正一動不動的盯着他看。
不知為何,活了大半輩子的老人,心頭似被人剜了一刀似的,難受的厲害。許是,他極少從這樣年紀的少年眼中,看到如此死灰般的平靜。
昨夜,這個少年,和那些重傷的傷兵一起被擡了過來。他既沒穿着繡着“巫”字的铠甲,也沒有任何可以證明身份的信物。若非趕去支援的士兵們在他手臂上發生了只有死士營的死士才會種的「血雷」,他幾乎要被當做敵軍遺棄在荒無人煙的山嶺中。
也不知是不是病得糊塗了,從昨夜到現在,他便嚴守着自己的那塊地盤,不許任何人靠近,也拒絕接受他們的醫治。
“小郎君,讓老夫給你看看傷可好?”
也許,是這突然的眼神交彙給了老軍醫信心,待安置好那名喚作“阿寶”的傷兵,老軍醫便抽出手臂,一路繞過滿地慘嚎的傷兵們,在那少年跟前停下,耐心詢問。
對比之下,那少年顯得異常安靜。他的衣袍上,明明也沾滿了大片幹凝的血跡,面上卻絲毫看不出痛苦之色,除了偶爾幾聲低咳,連眉頭都未曾皺過一下。
只俊美的臉龐,慘白的厲害。
聽到聲音,少年才兀得扭過頭,依舊如方才那樣看着他,幽深的黑眸,平靜如一瀾死水,看不出半點情緒。
離得近了,老軍醫才看到少年額角細密的冷汗,不斷彙聚成線,從鬓角淌下。一雙手,也緊緊攥着腕間垂下的鐵鏈,呈防備狀。
“小郎君?”
老軍醫又喚了一聲。
見少年依舊不說話,只是直勾勾的盯着他,老軍醫突有所悟,擡起手掌,在少年眼前晃了晃。
“我看不見。”
沒等老軍醫從震驚中回魂,少年終于開口說了第一句話。
“怎……怎會這樣?”雖是個與自己無親無故的陌生少年,老軍醫依舊驚痛。
回應他的,又是沉默。
“讓老夫看看傷口吧。”老軍醫再次堅持。心底,卻隐約覺得,又是白費口舌。
望聞問切,高明的醫官,只需第一步,便可将病人的病情判斷的八九不離十。這少年面如死灰,毫無生氣,俨然已是強弩之末。
嘆息一聲,正欲起身,不料,那少年忽然伸出了一只手臂,黑眸略擡,認真的望着他,道:“我還能活多久?一個時辰,兩個時辰,還是……”
他突然極輕的笑了笑,沒再說下去。
少年的手腕,已被粗重的鐐铐磨得青腫糜爛,破皮處,還在往外滲着膿血。老軍醫尋了半天,才尋到一塊完好的皮膚,把手指搭上去,仔細捕捉那微不可察的脈息。
半晌,他指尖微微顫抖的收回手,胸中那顆心抽痛不止,問:“小郎君家在何地?可有話想捎給家裏人?”
這傷兵營,每天都有士兵死去,代各營主将收集将士們的遺書,也是軍醫們很重要的一項職責。
又是半晌,少年輕輕搖頭,道:“不必。”
老軍醫嘆息着點頭:“老夫讓人給小郎君端碗新熬的姜湯過來。”
無人回應。
再一看,那少年已偏頭靠着帳壁睡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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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彥頭疼欲裂的醒來。
他睜開眼,有些茫然的望着雪白的帳頂,心卻仿佛缺了大半,空空蕩蕩的,抽痛也感覺不到了。
晏嬰見子彥雖醒了,眼神卻格外呆滞,忙用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問:“公子可好?”
一面吩咐:“快、快拿水過來。”
守在一旁的醫官立刻上前給子彥喂了幾口溫水,把過脈,見他脈象平穩,略松了口氣,道:“公子已無大礙,安心将養一段時間,便能恢複如初。”
“只是——”
“只是什麽?”
醫官隐晦的道:“公子體內的夭黛之毒,終是禍害,需盡早拔除才是。”
“嘶——”
有急促的哨子聲和雜亂的馬蹄聲,從營門口方向傳了過來。
這聲音如天外來音,陡得将子彥震醒。他急切握住晏嬰手臂,聲音發顫:“現在是什麽時辰?”
晏嬰道:“天剛亮,正是卯時。”
卯時……
天,已經亮了……
子彥只覺全身力氣都被抽幹,松開手,雙眸空洞而麻木的盯着帳外刺目的陽光,眼角慢慢流出兩道水澤。
漸漸的,那陽光,竟幻化成了大片大片的血霧,遮住他視線。
斷裂的馬車,氣絕倒地的馬兒,嗚咽的山風,雜踏的馬蹄聲……
昨夜一幕幕,如從地獄裏逃脫的魅影,争先恐後的往他腦海裏鑽去。他沒料到,楚兵那麽快就追了過來,更沒料到,九辰會以那樣決絕的方式斷絕他、也斷絕楚王的念想。
“呼——”
一股清晨特有的冷風,猛地從帳門灌入。
未幾,帳門被人猛地從外掀開,一道威猛的人影大步流星的從外走了進來。
醫官吓得跪落于地:“奴才見過王上。”
巫王尚披着戰甲,發髻有些散亂,臉上、戰袍上皆挂着血色,眉間還有未散的殺氣,顯然剛從戰場歸來。
晏嬰見巫王手中那把青龍劍兩面都沾着血,不停地順着劍尖往地上流,也是一驚,未及行禮,巫王已大步行至榻前,盯着子彥,急切的問:“世子呢?”
子彥身體猛地顫了顫,機械的道:“兒臣……會把他找回來的……”
巫王面上的期盼和希冀一下子凝住了,半晌,喃喃道:“你說得對,是要把他找回來。”
而後,提着青龍劍,轉身出了營帳。
晏嬰不放心,急步跟了過去,就見帳外不遠處,巫王正沉默的站在空地上,凝視微亮的天色。腳邊,插着那把青龍劍。
方才帳中昏暗,此刻就着泛白的天色,晏嬰才看清,巫王袍袖上沾滿血色,衣料裂的一條一條的,不像是搏鬥中傷着的,倒像是被劍氣割傷的。
“王上,老奴立刻傳醫官過來!”晏嬰驚痛。
巫王似從恍惚中驚醒,渾不在意的道:“不必跟着,孤……要去找世子了。”
語罷,果真拔出劍,翻身上馬,複朝營外奔去了。
“王上!”晏嬰追了幾步,徒勞的跌跪在地,一時悲怆不能自已。
回首,他看到子彥一身白衣如雪,蕭然站在帳門口,亦望着漸漸亮透的天際發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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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近正午時,九辰醒了過來。
傷兵營更加嘈亂,顯然是聚集了更多的傷兵。
這也意味着,前方的戰事還在繼續。
老軍醫見那少年醒來,親自端了半碗姜湯過來,喂他喝了,問:“夥房送來了新烤的番薯,小郎君可要吃些墊墊肚子?”
九辰搖頭,只問:“前方戰事如何?”
“還能如何,從昨夜到現在,傷兵都沒斷過,剛剛又送來一批。”老軍醫搖頭嘆息:“這楚王像瘋了一樣,窮追不舍,連寰州的安危都不顧了。聽說,那些蠻族趁機血洗寰州,殺了不少人呢。一個鳳神血脈,牽扯出這麽多戰事,也真是造孽!”
九辰面上好不容易聚起的血色又消失殆盡,自嘲般扯了扯嘴角:“的确是造孽。”
這一整夜,滿營傷兵的哀嚎聲與呻吟聲在他耳邊萦繞,即使在睡夢裏,也是一張張痛苦絕望的臉孔在向他索命。
身處人間,仿若地獄。這人間慘象,皆因他而起,這營中每一個人,每一聲呻、吟,每一聲喘息,甚至是他呼吸的每一口帶着血腥味兒的空氣,都無時無刻不提醒着他,他的罪孽究竟有多麽深重。
是他太過天真,以為一顆毒藥,就能讓楚王死心,沒想到,換來了更慘重的代價。這世上根本沒有僥幸之事,血債,終究要用血償。
髒腑間,驟然一陣痙攣。九辰偏過頭,無聲吐出一口烏血,額角又冒出無數細密冷汗。
“小郎君內傷嚴重,切不可情緒過激,更不可妄動內力。”老軍醫嚴肅提醒。
這就是日丹和月丹的高明之處,除了內家高手,尋常醫官根本瞧不出這是中毒之象。
九辰迅速擦幹淨嘴角血跡,回過頭,已恢複常色,又問:“子彥公子,可回營了?”
“昨夜被人從雀嶺救回來了,今早剛醒。”說到這裏,老軍醫又嘆息:“看子彥公子反應,世子殿下恐怕還在楚人手裏。王上今早又發瘋似的出營去找殿下,還不知何時歸來。遠途苦戰,三軍士氣日漸低靡,老夫這輩子,不知還有沒有機會回到滄溟。”
也不知是不是受他情緒感染,方才還哀嚎一片的傷兵營,忽然安靜了下來。繼而,有極低微的啜泣聲,蔓延開來。
九辰向老軍醫讨了塊番薯,努力吃了幾口,實在熬不過,又靠着帳壁睡了過去。
老軍醫趁機翻開那少年染血的黑袍,只粗略看了幾眼,便顫抖着松開了手,驚痛不已。
千瘡百孔,傷口化膿得厲害,早已錯過治療時機,他根本無從下手。若強行剜出腐肉,只怕會傷及髒腑。難怪,從一開始,這少年便放棄了治療。
這一睡,直至暮色将至。
九辰是在激烈的吵鬧聲中醒來的。
吵鬧聲來自帳外,帳內格外肅穆安靜。
“外面發生了何事?”他問身邊那名喚作“阿寶”的傷兵。
阿寶還很虛弱,“嘶”了一聲,道:“聽說,王上和大軍被楚軍困在了回鹘嶺,情況危急。子彥公子準備派一隊死士,趁夜繞到楚軍後方,燒了楚軍糧草。”
“營中已無可用之兵,只能從傷兵裏挑人了。這是有去無回的任務,誰願意去呢?”
阿寶長長嘆息。
“你、你要去哪裏?”見九辰拖着鎖鏈起身,阿寶急問,因為動作太大,不小心扯住了傷口,“嘶”的一聲,又跌回稻草上。
九辰挑了挑嘴角,道:“去我該去的地方。”
阿寶從地上撿起一物,看清後,急道:“你的平安符掉了。”
可惜,人已經走遠了。
任務總共需要三十名死士,還差兩名。一名斷臂的傷兵正在大罵負責選人的副将,原因是不想讓受傷的弟弟過去赴死。
鬧得正厲害,負責此次任務的武烈營大将殷龍到了。
聽了副将禀報,殷龍皺了皺眉,目光一凜,喝道:“王上被困回鹘嶺,危在旦夕,爾等竟有心思在此吵鬧,成何體統!來人,将龐春和李德安拉下去,各杖五十,以正軍法!”
龐春便是那副将,李德安便是那鬧事的傷兵。
立刻有負責行刑的士兵将兩人拖了下去。衆人噤若寒蟬,不敢再言。
殷龍又點了李德全、章知二人,湊齊三十名死士。李德全便是李德安弟弟,知道躲不過這一劫,望着兄長受刑的方向,泫然落淚。
哭得正厲害,忽聽身後傳來一個粗啞的少年聲音:“末将替李德全去。”
回頭一看,卻是個戴着鐐铐的黑袍少年,身材倒是挺拔,卻瘦削的厲害。
殷龍上上下下打量着九辰,見他雖身負重傷,卻氣度不凡,且不像武烈營中人,疑道:“你是……”
九辰道:“我乃死士營的死士。”
殷龍一愣。此次出征,王上只帶了百名死士,皆安插在王駕左右,并未下放入各營。這名死士,又是從何處來的?
“夜襲敵營,是死士營最擅長之事。末将願與将軍同行。”
殷龍果然目光一肅。今夜兇多吉少,殷龍已抱了必死的決心,此刻能得死士營助力,倒平增了幾分鬥志。只是——
他狐疑不定的盯着那少年手腕上的鐐铐,又仔細瞧了瞧他的眼睛,遺憾搖頭:“今夜之任務,事關重大,不容有失。壯士雙目不能視物,只怕連敵軍營帳都分辨不出,如何完成任務?”
“更何況,”殷龍一頓,話鋒忽轉犀利:“你既是死士營死士,怎會手腳皆被鐐铐所縛?”這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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