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刁鑽的陣法,根本不可能保留着如此體力,此刻馬不停蹄的闖入闕關救他,定是拼出了全部修為,先發制人,唬住這些楚兵和熊晖。只是,熊晖久經沙場,出身武林世家,并不好對付,更不會被他一道劍氣輕松擊敗。
果然,正想着,便聽半空中傳來一聲喝叱,熊晖挾劍殺了回來。離恨天被激怒,掌間劍氣暴漲,直接将熊晖甩出丈遠。熊晖看出離恨天急于求勝的心思,抓住機會,再次殺回。他力大無窮,體力上占了絕對優勢,加上從四方圍過來的楚兵,竟漸漸将離恨天逼入高臺一角。
身為楚王心腹,熊晖深知楚王對離恨天忌憚已久。此次離恨天帶領修羅餘部殺上巫山,破壞楚王計劃,直接導致十八蠻國兵圍寰州,已極大的觸怒楚王,楚王恨不能生啖其肉。今夜此人主動送上門來,若能借機将他拿下獻于楚王,定是大功一件,同時也除去一個心頭大患。
如此想着,手中殺招畢現。周圍楚兵見狀,亦悄悄抽出兵器,協助熊晖捉拿這位已是困獸之鬥的青衣劍客。
“住手!”混亂的纏鬥聲中,一個冷沉的少年聲音乍然響起。
熊晖并不撤劍,大吼一聲,祭出殺招,目眦欲裂道:“此人罪大惡極,乃王上親口下令捕殺之人,小殿下莫要插手。”
這一劍攻勢極猛,準确的刺入離恨天左肋下,帶起一串血花。餘人皆趁虛而入,肆無忌憚的從青衣人後背偷襲,斬起道道血霧。
離恨天悶哼一聲,半跪在地,一身青衣盡被血染。他已筋疲力盡,依舊睜着血紅的雙目,傲視衆人。熊晖大手一揮,楚兵立刻沖過來,将他圍了起來。
九辰雙耳一動,隐約意識到什麽,緊抿起嘴角,自己循聲摸索着、跌跌撞撞走下石階。沉重的鐐铐擦過石階,發出刺耳的摩擦聲。
離恨天難以置信的望着那少年寬大的披風下若隐若現的沉重鐵鏈,初是震驚,胸口如遭石擊,繼而胸中鈍痛,痛心疾首破口大罵:“西陵衍,你這個混蛋!”
楚兵大怒,欲施以懲戒,卻被熊晖攔住。
見九辰毫不受盲目影響、方向準确的朝包圍圈走來,楚兵不敢傷他,亦不敢攔他,只能自覺的讓出一條道路,目不轉睛的盯着那少年步履艱難的行至青衣人身邊。
“他們可好?”九辰單膝點地,半跪下去,輕問。
“好,他們都很好,很安全。”
離恨天目光顫動,落在那少年靴邊泛着森冷光澤的鐵鏈上,心痛道:“是師父回來晚了……”語調隐帶哽咽。
他理解九辰的驕傲,便更加理解在大庭廣衆下戴着這副屈辱的鐐铐,于這少年而言,意味着什麽。自滅國之殇,這是他又一次,如此的痛恨一個人。只不過,這一次的痛恨對象,換做了楚王西陵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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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辰不甚在意的挑起嘴角,道:“以這個身份面對他,我總能少些愧疚,也好。”
離恨天眼眶發紅,道:“如今,後患已除,他再也威脅不到你,你也再不必……如此委屈自己。”
九辰點頭,道:“以後,離俠也莫要再因為我犯險了。”
離恨天憾然道:“你終究,不肯喚我一聲「師父」。”
九辰複緊抿起嘴角,沒吭聲。直到,闕關枯寂的大地上,再次響起沉悶而急促的馬蹄聲。
熊晖臉色一變,道:“是巫兵來了。”
九辰亦循聲偏過頭去。雖然眼前是無邊無際的黑暗,可這聲音卻如同一聲驚雷,将心底深處的那些記憶碎片全部震了出來。
手腕驀地被人攥住,九辰回過頭,看到了雙目血紅的離恨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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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3.第 203 章
“你當真要見他?”離恨天憐憫的盯着面前的少年, 嘆道:“若不願,師父拼了這條命, 也會帶你離開。”他聲音有些黯啞, 雖然極力壓制,亦難掩那份強烈的希冀。
熊晖聽得清晰, 登時大怒, 冷笑道:“離恨天, 你自身難保, 休想再蠱惑小殿下!”咬牙,大手一揮:“衆将聽令,立刻把這忘恩負義的惡賊拿下!”
“諾!”周圍楚兵大喝一聲,便欲上前鉗制住離恨天。“呵……”離恨天冷笑, 面容漸漸寒若冰霜,極低嘶吼一聲,袖間驟然爆出一道道青光。
周遭楚兵被迎面逼來的劍氣擊得四散飛去, 熊晖也不得不避開劍芒,連退半丈,待站穩一看,離恨天已掙脫束縛一躍而起, 周身劍氣萦繞,餘人根本無法靠近他半丈之內。
這才是――西楚第一劍客, 真正的實力!
熊晖震驚過後, 是深重的恐慌與擔憂。今夜這場會談, 關系寰州安危, 乃至整個西楚的命數。若讓離恨天帶走九辰,便等于是西楚單方面背信棄義,後果不堪設想。身為西楚百年望族熊氏的子孫和楚王最倚重的大将,他決不能容許此事發生。
定了定神,他将目光落到九辰身上,計較完畢,忽然噗通一聲,雙膝跪地,垂頭,懇求道:“王上還在等小殿下歸去,他把所有希望,甚至自己的性命都寄托在了小殿下身上。小殿下莫要令王上失望呀!”
随行楚兵見狀,亦無聲的跪落,垂下倨傲的頭顱。
離恨天恍若未見,只嘆了聲,擡起手,慢慢撫上對面少年的發頂,溫聲道:“你已無後顧之憂,不必受任何人脅迫,也不必再委屈自己。”說話時,他眸中的血色已消散不少。
九辰默了默,慢慢挑起嘴角,道:“我今日來此,是為了跟一個人,做一個了斷,與他人無關。”
有“咯吱、咯吱”的鐵鏈摩擦聲他從寬大的袖間傳來。
離恨天擰眉,盯着那少年緊攥着鐐铐、指節泛白的雙手,心頭突得一跳,沉痛道:“巫啓此人,刻薄寡恩,剛愎自用,獨對阿語用情至深,甚至到了喪心病狂的地步。你想了斷,只怕邁出這一步,便再也斷不了了。”
“不。”九辰扯了扯嘴角,道:“從小到大,我所悲,所喜,所憂,所期,所盼,皆與他無關。”
“我沒有國仇,亦無家恨,更沒行過光風霁月、快意恩仇之事,我只是靠一個人,一個信念長大。”少年蒼白的面上,滿是淡漠,半晌,道:“我要了斷的人,不是他。”
語罷,他忽然笑了笑,道:“離俠不也是靠一個人,一個信念堅持到現在麽?若有一日,那個信念崩塌了,離俠會如何自處?會不會和我一般,想要去問個究竟?”
自始至終,他語調都極淡漠,仿佛是在說旁人的事。唯獨袖間的雙手,攥得更緊了。正如他孤獨的游走在世間的十多年,無論多麽深重的磨難和不公,都習慣了自己去背負、隐忍。
離恨天喉間有些酸澀,道:“既如此,讓師父陪你一起了斷。若她知道……你還好端端的活在世上,她……定不願看到,你活的如此辛苦。”
“她……”
九辰咀嚼着這個心底始終不願觸碰的模糊稱呼,釋然道:“我并不是她期望的那個孩子,也不是她在這世上所牽所挂之人,既然從一開始就注定是陌路人,又何必再有糾葛。可離俠不同,你是她愛之入骨并甘願付出性命的良人。這世上,能有多少年歲,她還在等着你,你不該讓她等太久。”
言罷,他循着記憶走出那道劍氣結成的屏障,沉眸道:“熊将軍,去雀臺罷。”
熊晖欣喜若狂,生怕再橫生枝節,忙按劍起身,聲音微微發顫:“諾!末将扶小殿下過去。”
說着,便伸出手,欲親自扶住那少年。
九辰卻沒動,微挑嘴角,道:“熊将軍也看到了,我不會逃的。煩請将軍暫且替我解開鐐铐。待和談結束,再鎖上便是。”
“這――”熊晖頓時有些犯難,這副鐵鏈乃千年玄鐵打造,刀槍難入尚在其次,最主要的作用是可以壓制內力。本來,這次和談,楚王也沒打算一直鎖着這位小殿下,可自從知曉了血雷之事,楚王便再三嚴令,決不可擅自打開鐐铐,違者軍法處置。
見熊晖不做聲,九辰哂然道:“将軍若是犯難,另請高明便是,這世上,哪裏有囚徒當和談使者的道理。”
遠處的馬蹄聲越來越近,若再拖下去,今夜這場和談,還不知要出什麽亂子,熊晖一咬牙,道:“末将答應小殿下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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亥時,巫王踏着滿地清寒,如約抵達約定地點。
這一路,他發馬狂奔,除了子彥和兩員威虎軍大将,餘下将士皆被他遠遠甩到了後面。
面對君上的這種瘋狂行為,諸将心急如焚,又無計可施。此次伐楚,巫王力排衆議,一意孤行,在一個後方補給并不算十分充裕的時機帶領大軍千裏奔襲,雖然首戰得利,卻也付出了慘痛的代價。
如今西楚內亂,楚王提出和談,且派出的和談使還是九州公主的血脈、他們的世子殿下,君上如何還能坐得住。若楚王是誠心想要和解這場戰争,諸事尚有回旋餘地,可若楚王是故意以世子殿下為誘餌,設下陷阱,謀害君上,今夜闕關之上必将掀起一場腥風血雨。而君上的處境,也是岌岌可危。
年輕的破虜營将軍顧方一邊催馬疾行,帶着精銳騎兵去追巫王,一面命巫軍連夜拔營起寨,往南五裏,陳兵闕關之外,保護巫王。
今夜的闕關,格外清冷肅殺。長空一輪明月,鋪灑下滿地清輝,沿曠野蔓延而去,像一條長長的銀帶,橫亘在這片荒蕪的土地上。
原本廢棄的三丈雀臺,每隔五步,便亮着一團松火,遙遙望去,如無數天燈,點綴在天與地之間,讓這座昔日的點将臺重又煥發出些許威赫神儀。
而雀臺之上,那座如月般被拱衛在最高處的涼亭――昔日的觀戰亭,則是今夜約定的會談地點。因涼亭四周圍了草簾,外人根本無從窺探其中情形,只依稀能辨出幾條晃動的影子,想來是巡邏的楚兵。
眼看闕關已在眼前,巫王卻突然勒馬停缰,望了眼空中那輪明月問道:“今日可是十五?”
子彥亦仰首望着雀臺上跳躍的火光,道:“父王英明。每月十五,楚人都會點燈祈福,禱告神靈,希望阖家團圓,兒孫諸事順遂。”
語罷,他輕輕阖上雙目,清秀的臉龐上,浮現出虔誠之色。
“團圓……”巫王冷硬的側顏上,露出些許柔色,複催馬揚鞭,朝關內奔去。
熊晖已按劍在關內等候。身後,是全副武裝、肅然陳列的楚兵。
見巫王入關,熊晖親迎至關門,于馬前行禮問安。
巫王顯然沒心思與他在這些虛禮上浪費時間,翻身下馬後,便直入正題,問:“子沂在何處?”
熊晖往巫王身後掃了眼,微微訝然。心中暗道,沒想到這巫啓急于赴約,竟然只帶了這點随從,連大軍都撇在了後面。早知如此,他便該設下埋伏,直接擒住巫啓,巫軍自然不戰而敗。可惜,此時錯失良機,若再輕舉妄動,只怕會弄巧成拙。
如此想着,抱拳道:“小殿下已在雀臺相候。只是――”
他頓了頓,有些為難的道:“小殿下說,休戰之事,他想和貴國的子彥公子談。”
巫王神色一僵,不由側首看了眼身後同樣神色僵硬的子彥。随行的兩員威虎軍大将更是面面相觑,露出難以置信之色。
氣氛一時陷入尴尬。
子彥上前一步,垂手道:“父王,不如讓兒臣去――”
“你閉嘴!”
巫王咬牙打斷,擡起頭,雙目微微顫動的盯着雀臺上那座孤聳的觀戰亭,默了一息,竟是拔出青龍劍,直接越過熊晖,大步流星的朝臺上而去。
熊晖哪裏敢讓人阻攔,只急得跺腳追了上去,子彥怔忡片刻,才恢複常色,和另外兩名大将跟了上去。
沿着雀臺而上,五步一崗,全部都有楚兵把守。見巫王獨自一人,挾劍而來,這些楚兵個個怒目圓睜,神色一凜,不自覺的将手按在了腰間的武器上。
行至半途,巫王看到有人一襲青衫、蕭然獨立在雀臺殘破的石牆上,登時雙目一縮,頓住腳步。
離恨天聞聲回頭,面若寒霜,目含警告。兩人目光交錯的剎那,殺氣畢現,手中同時掠起青色劍芒,一息功夫後,又各自移開。
巫王握緊嗡嗡铮鳴的青龍劍,強壓住心頭的不甘和恨意,越過離恨天,直奔最高處的觀戰亭。等真的走到了亭外,他卻忽然停住了腳步,駐足許久,才有勇氣伸出手,觸上挂在亭側的那層草簾。這雙握缰提劍、提筆決斷國事時從未顫抖過的寬厚手掌,此刻,卻禁不住的顫抖起來。
風自曠野穿過,卷動着草席,似在嘆息。
“是兄長麽?”當他雙手顫抖得幾乎握不住草簾邊緣時,亭內,突然傳出了一個低沉略帶沙啞的少年聲音。
巫王渾身一僵,眼眶倏地濕了,喉嚨也酸脹的發不出一個音節。
他雙手抖如篩糠,顫抖着掀開那層草簾,便看到了以往見過許多次、這一生都将難以忘記的畫面。
亭中沒有桌案,只鋪設着一方草席,中間,則擺放着一個棋盤。一個黑袍少年,正盤膝坐在草席上,一手執黑,一手執白,自己跟自己玩棋子,長長的羽睫,在眼睑下投下一片陰影。
少年很安靜,背脊卻似乎比以前更單薄了些。聽到動靜,他擡起頭,極随意的揚起嘴角,問:“兄長可願與我手談一局?”
語罷,徑自放下白子。
巫王喉頭酸脹得幾乎要炸裂,失神的打量着亭中的少年,視線漸漸模糊起來。有滾燙的淚,控制不住的從眼角溢出,令他一顆心顫得幾近痙攣。
少年雖披着披風,臉色卻慘白的厲害,像是生了一場大病,連嘴唇也是蒼白無色的。巫王想起來,似乎從小到大,眼前的少年,臉色一直都是蒼白的,只有偶爾貪杯時,雙頰才會浮起一絲不正常的潮紅。
這樣的面色,襯得那雙黑眸,愈發黑亮。可惜,那雙曾經明亮如星辰的眸子深處,再無昔日倔強桀骜的光芒,直如一片死水,黑洞洞的,毫無波瀾。
他将一切都僞裝掩飾的很好,只是沒有料到,此刻進來的,并非他口中的「兄長」。
棋盤上,剛剛開局,一顆白子的氣數已被黑棋死死堵住,顯然是玩棋子的人故意為之。巫王擱下劍,跪坐在席上,右手食指和中指顫抖的伸向棋盤,拿掉已淪為死子的那顆白子。
九辰複落下一枚黑子,圍住另一顆白子,道:“兄長向來大度寬厚,讓我兩子,定不會不悅。”
見子彥不說話,呼吸卻驟然加重,他又自顧笑了笑,道:“巫子玉說,兄長自私自利,是個徹頭徹尾的大騙子。他說,兄長是暗血閣閣主,當年夥同母後一起将我騙進西苑。他還說,兄長根本沒有咳疾,取血,不過是為了應付太祝令查驗血脈。”
“我不信。所以,我親手殺了他,為自己,也為兄長報仇雪恨。兄長覺得,他是不是該殺?”
子彥和熊晖等人恰好趕到亭外,聽到亭中傳出的少年聲音,子彥足下一僵,面色唰的慘白。
巫王顫抖着取下死子,在棋筒中摩挲許久,才夾起一顆白子,胡亂落在棋盤上。九辰耳朵一動,循聲摸了摸落子的位置,指尖一僵。
他摸着那顆白子,沒有擡頭,半晌,扯了扯嘴角,道:“你不是他。”
巫王早已淚流滿面,顫抖着伸出手,撫着對面少年的發頂,黯啞不成音道:“是父王……是父王來接你回家了啊!”
九辰觸電般偏過頭,避開那只手,整個背脊,都控制不住的輕輕顫抖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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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4.第 204 章
巫王手停在半空, 眼角控制不住的溢出水澤, 喉間更如被烈酒灼燙, 艱澀道:“以前, 皆是父王對不起你……日後, 父王決不會再讓你受任何委屈!”
回應他的, 是一陣沉默。
半晌,只聽對面少年緊抿起唇角道:“我能否, 見一見子彥公子?”
“你……”
“好, 好。”巫王胸中湧起一股酸澀, 面部肌肉抽搐了幾下,強作笑顏, 轉頭吩咐子彥進來。
子彥正等得焦灼, 乍聽到巫王傳喚,幾乎疑是夢裏。他疾步走至草簾外, 忽又停下來默了一瞬, 才如舉千斤的掀簾走了進去。
縱使做足了心裏準備,在望見那個以慣有姿勢坐在棋盤旁的少年時,子彥亦忍不住眼眶一紅。
巫王如鲠在喉,滿腔苦澀中,又隐隐夾雜着得而複失的喜悅。這一路奔襲, 他損兵折将,滿鬓風霜, 歷盡千難萬苦, 總算沒有白費。正猶豫着該開口說些什麽, 便見九辰扣下一顆把玩許久的黑子,嗓音冷沉,客氣而疏離的道:“王上可否回避片刻?”
巫王神色一僵,怔了一瞬,不知是因為這突然陌生的稱呼,還是因為這疏離的行為,喉嚨滾了又滾,竟破天荒的妥協,拾起青龍劍,悵然若失的出了亭子。
亭外,夜風襲人,熊晖正按劍踱着步子。見巫王掀簾出來,他趁隙往亭中看了眼,心中一松,才迎上前恭施一禮,道:“夜裏風急,君上可願到楚軍帳中一歇?”
巫王神色猶有些怔忡,緊了緊身上的龍紋披風,看也沒看熊晖一眼,徑自步入了夜色之中,消解一腔煩悶。
亭內,子彥慢慢撩袍跪坐下去,顫抖着夾起那枚被巫王胡亂擺放的白子,重新在棋盤上落下。九辰聞聲,摸了摸棋子位置,跟着落下黑子。
時間過得極慢,不過一炷香的功夫,兩人指走如飛,黑白子厮殺間,竟仿佛過了一世光陰。
待一局終了,子彥已雙目泛紅,滿面水澤。一雙手,更是顫抖得無法握子。
九辰拿掉一顆白子,極低的笑了聲,道:“此局險勝,是我占了兄長兩子便宜。”
子彥大恸,看着那少年手指在棋盤上來回摸索,低頭默默收拾棋局,再不是昔日顧盼神飛、驕傲張揚的模樣,再忍不住閉上眼,怆然落淚。
平複許久,他哽咽道:“這一路,父王不眠不休,日夜翻閱醫書,找了許多可以醫治眼疾的方法,還沿途尋訪了許多名醫。跟我們回巫國吧,兄長定會傾盡全力,治好你的眼睛。”
九辰握棋子的手一滞,默了默,語調極随意道:“外公說,他已有辦法治好我的眼睛。在哪裏治,都一樣的。”
又道:“我在西楚過得極好,你們不必挂念。”
這聲“外公”叫得何其順口親昵,子彥一震,哀痛而絕望的道:“西陵衍狼子野心,又向來冷酷寡情,豈會真心待你?”
“兄長實在擔心,有朝一日,他會利用你對付巫國。譬如此次,他若真為你着想,便不會讓你來闕關!”
“兄長多慮了。”九辰漠然道:“闕關之行,是我主動提出的,與外公無關。”
“他待我很好。我生病時,他會請西楚最好的大夫給我看病,我遇到危險,他會擋在我前面,替我消災解難,我所穿所用,皆是最華美奢侈之物。我長這麽大,第一次活的像一個真正的王族子弟。”
“他是不是真心,又有何妨?”
子彥臉色煞白,一顆心顫抖得厲害,沉痛中,又隐隐夾雜着幾絲火氣,雙唇翕動許久,竟說不出一字來反駁。只耳邊忽然傳來絲絲細碎的開裂聲,低頭一看,那方棋盤,竟被他生生捏的裂開了一條細縫。
“巫國雖是我的故鄉,可七歲以前,我在那裏無牽無挂,那裏也無人牽挂我。直到後來兄長出現,我才算有了第一個親人。”
“今日我來,一是同兄長告別。”九辰慢慢擡起頭,道:“二是想問問兄長,巫子玉,我殺的好不好?”
一字一句,皆如尖刀攪動着心口。子彥大恸,目中終于流露出痛悔絕望之色。
當年,若非他設下圈套,将那個小小的少年騙入西苑,他們的命運軌跡都會發生改變。若非因為他這個兄長,那個少年,不會過得那麽辛苦,也不會,被逼入絕境。
醫官說,世子的眼疾,已持續兩年。可那個少年,在他面前,從來都是驕傲張揚的模樣,并未展露過一絲一毫的蛛絲馬跡。以至于他也總習慣性的認為,他很強大,這世上好像沒有什麽事情能真正擊敗他。
兩年的時間,他的眼睛,究竟出現過多少次問題,他心底裏,一定是害怕的罷。
那些欺騙,那些罪孽,他無從辯駁,更不想辯駁,只能痛苦的閉上雙目,淚如泉湧,道:“對不起,我,不是一個好兄長。”
九辰蒼白的面色,瞬間慘白如紙。也只一瞬,他便像一個喝醉酒的孩子般,低聲笑了起來。
子彥顫抖着伸出手,無聲哽咽:“我知道,我并無資格帶你回巫國。可西楚,畢竟是異鄉。巫國,才是你的家。你打算一輩子都漂泊在外麽?”
“家?”
九辰冷冷挑起嘴角,道“子彥公子說笑了。如今,那裏已沒有我的親人,怎能算家?”
子彥還欲再言,熊晖蠻橫的聲音,驟然在亭外響起:“小殿下,三更将至,起西風了。王上還在等你回去,不可久滞――”
誰知,話音未落,便被另一個更蠻橫威赫的聲音打斷:“住口!孤的家事,豈容你一個外臣插嘴?”
卻是巫王,不知何時冒着一身清寒回來了。
熊晖雖心懷不滿,也只能恨恨捏拳,不甘的退下,愈加警惕的探聽着亭內的動靜。心中卻想,這巫啓和巫子彥,想方設法的想帶小殿下回巫國,他須得一萬個小心防着才是。
直到盯着熊晖退出五步遠,巫王才掀簾進去,雙目顫動的盯着亭中的黑袍少年,聲音亦微微顫抖:“說什麽傻話!只要孤在,巫國就永遠是你的家。今夜,父王就帶你回巫國!”
九辰轉過眸子,冷冰冰的看過來,道:“外公說,我出生在巫山。那裏才是我的家。”
“前塵往事,皆已過去,望王上盡早退兵,莫再糾纏。”
語罷,他扶着棋盤起身,便要離開。
“站住!”
巫王墨眸一縮,難以置信的望着對面表情漠然的少年,艱難的道:“你還在因為以前那些事恨父王,對不對?”
他仍記得,當年,當龍首四衛禀報世子私自闖入西苑、還在思戾殿內待了一夜時,他是如何的勃然大怒。他可以容忍一切,卻決不能容忍那個毒婦靠近西苑半步。
暴怒之下,他動用了杖刑。垂文殿中,只有七歲的少年倒在血泊中,唯獨一雙黑亮的眸子,始終倔強的望着他,直至徹底昏死過去,都不肯吐露一字。
後面的事,他沒有關心過。他只記得,之後整整十天,那個平日點卯操練絕不遲到的少年,都沒在東苑大營出現過。
還是列英悄悄回禀,是王後身邊的女官隐梅,親自到營中為世子請的病假。他哂然一笑,不屑一顧,心中騰起濃烈的厭惡。
依照他定的規矩,就算是王後要為世子傳醫問藥,也需經過他的允許。可那十天裏,他并未接到過這樣的請求,也并未聽到關于九辰的任何消息。
顯然,那個毒婦根本沒把他的話放在眼裏。這些事,當時的他,也只如飛鴻過沼,隐約留了些印記在腦中,并未放在心上,只當是那毒婦自作自受。如此忽然憶起,他只覺悵然若失,似是丢掉了某樣極重要的東西,即使想尋根問底,也再不可能了。
巫王自然也不可能知道,當年,那個重傷昏迷的小小少年,被兩個內侍胡亂擡回沉思殿後,失血過多,高燒不止,獨自在殿中煎熬了一夜,險些斷了氣。
若非隐梅及時發現,悄悄請了景衡以一顆吊命的丹藥從閻王手裏奪回了人,只怕那少年也沒機會長大。
“以前……”九辰默了半晌,低聲笑道:“若我和子彥公子,注定要有一個人承擔那些陰謀和罪孽,由誰來承擔,又有何區別。”
子彥俊秀沖靜的面上,不知不覺,已溢滿淚澤。
巫王喉結滾了滾,千言萬語凝在腑中,竟找不出一個稱心的詞來表達心底那份深重的悔恨。這一路,他查閱了許多種可以治療眼疾的方法。他甚至已經想象了無數遍,那少年在聽到這些方法時,眸底乍然燃起的一點亮光。他甚至還妄想過,或許,是那些醫官診斷失誤,失明之事,只是以訛傳訛的無稽之談。
可此刻,他卻恐慌了起來。他沒有料到,眼前的少年,會如此沉寂,沉寂的如同一潭死水。沒有怨恨,沒有驚怖,沒有昔日的桀骜,更沒有昔日的意氣。
他心頭忽得大恸,隐隐覺得,有些東西,他一旦失去,便永遠都不可能再抓得住了。正如多年前,巫山神女樹下那個彎弓射雁的紅衣少女。
巫王失神的望着對面眸色晦暗的少年,淚水再次模糊雙目。出征前,他特意去了一趟世子府,書閣的南窗下,便擺着這樣一方棋盤,上面尚有散落的黑白子。孟梁道,世子自小性情孤僻,極少參加王族子弟的游樂活動,回府後,除了研究那些稀奇古怪的機關陣法,最常做的事,就是坐在窗邊,自己跟自己玩棋子。有時,甚至能玩上一整夜。
那一刻,他才絕望的發現,那個本應得到他所有寵愛的少年,是如何獨自一人在孤獨中長大。正是這種深重的孤獨,讓那個少年擁有了一顆強大到可怕的心和一次次孤注一擲的瘋狂行為。
前所未有的悔恨和愈加濃烈的希冀,鋪天蓋地的席卷而來,巫王驟然激動的道:“以前的錯,父王都會改。跟父王回去,好不好?父王會治好你的眼睛,會傾盡所有的彌補你,讓你擁有本應屬于你的一切!”
回應他的,又是一陣突如其來的死寂。
繼而,九辰俯身撿起一顆黑子,細細把玩着,笑道:“王上錯了。那一切,都是屬于那位九州公主的,不是我。”
他說的很平靜,隐隐夾雜着一絲漠然和嘲諷,唯獨沒有期盼。頓了頓,忽又挑起嘴角道:“我和王上一樣,都是被她抛棄的人。王上若想彌補,該去找她的衣冠冢,而不是我。”
語罷,他又把玩片刻,才極随意的将那顆棋子扣在了棋盤上。
“子沂……”巫王再抑制不住,悲聲喚道。
九辰動作一滞,片刻後,緊抿起唇線,極淡漠的笑道:“這世上,只有九辰。他不是王上所深愛的九州公主,更不是九州公主所期望的那個骨肉。他自小野性難馴,不被王上所喜,像個孤魂野鬼一樣,活在這世上。他睚眦必報,不僅親手殺死了王上最疼愛的侄兒,還設計害死了王上最敬愛的兄長。他手上沾着巫人的血,王上永遠不可能毫無芥蒂的待他,甚至有一日,會恨他。”
巫王臉色白得吓人,一對眼球,卻是布滿血絲,戾氣逼人。片刻,他有些崩潰的吼道:“不是這樣!不是這樣的!你告訴父王,父王究竟要如何做,你才肯回去?”
九辰默然,恍若未聞,只扶着棋盤起身,循着記憶,一步步,借着亭柱,朝外面摸索着走去。
“孤不許你走!”
“砰”得一聲,巫王一拳砸到棋盤上,目眦欲裂,眸底泛着殺氣騰騰的血光。黑白子散了滿地,他幾乎是發洩般一腳踢開棋盤,拔劍而起,淚水縱流,大笑道:“借口!借口!這些都是借口!你心裏,其實就是在恨我這個父王!對不對?”
子彥大驚,正欲攔住巫王手中之劍,熊晖已當先一步沖了進來,橫劍擋在九辰前面,和巫王怒目以對。
守在亭外的護靈軍靈士察覺到裏面動靜,亦紛紛拔出劍,随時準備沖進來拼殺。空氣中,處處彌漫着炮仗味兒。
“沒錯,這些都是借口。”
一陣靜默後,九辰忽得扯了扯嘴角,露出抹冰冷的笑:“我恨你。所以,我不會跟你回去,不會給你一絲一毫彌補的機會。”
“你的餘生,都活在痛苦和追悔之中,便是我之所願。”
巫王僵立在地,腦中一片空白!曠野之上的寒意,鋪天蓋地的席卷而來,幾乎令他渾身戰栗,毛骨悚然。
多少年前,阿語也是這樣,報複般的笑道:“阿啓,你知道,生不如死,是怎樣的滋味麽?”
最後,他終是沒能抓住她的衣角,獨自一人,在追悔和恨意中度過了十八年。而今,仿佛另一個輪回,他又要在追悔中,度過不知多少年歲,直至老去,直至記憶消退,直至記憶中的人和事漸漸被磨滅的不剩一絲痕跡。
一場虛驚!熊晖擦了擦額角冷汗,又偷眼觑了觑身後的少年,剛要請示,便聽那少年冷冰冰的吩咐:“我父王會答應退兵。熊将軍,回越女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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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5 6.27
亭外更深露重,宛如秋夜。樂文小說|九辰剛一出來, 便禁不住低咳了幾聲。
隔着火杖, 熊晖察覺到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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