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天臺

天臺

只有聽過西塞妮歌聲的人，才會明白卡洛塔的話是個多麽大的笑話。

卡洛塔仿佛聽到了世界上最有趣的事情，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她唇上的油彩分外顯眼：“真的嗎，卡洛魯斯，我一向以為您品德高尚呢。”邊說邊頗有意味地看了西塞妮一眼。

卡洛魯斯皺緊了眉頭。對于自己這位搭檔的混亂過去，他并非不了解，只是出于風度并不願意多說什麽，但是看着她這樣肆無忌憚地以己度人，污蔑西塞妮，卡洛魯斯還是覺得自己難以忍受。

“豐塔。”西塞妮輕輕喊了一聲，“別理他們。”

她感激卡洛魯斯對她的維護，但也明白有些事情只能越描越黑。何況——她不希望和卡洛塔起太大沖突。

魅影雖然答允了她盡力克制自己，但是假若有人這樣肆意污蔑她……她到底難以安心。

卡洛魯斯本來還想說些什麽，忽然發覺西塞妮臉色有些蒼白，趕忙道：“你還好嗎？是不是要嗅鹽？”面上略顯為難，畢竟他并沒有備着這東西的習慣。

西塞妮搖了搖頭：“能陪我吹吹風嗎，我有些頭昏。”

卡洛魯斯忙應允道：“當然可以。”他溫和的天性使他不願意和人争執——當然這并不代表他是個沒有原則的人。

不理會卡洛塔放肆的諸如“這樣嬌滴滴怎麽唱歌劇”的誇張諷刺，還有兩位經理的奉承，卡洛魯斯邊走邊關切地問道：“你看上去不大好，是出了什麽事嗎？”

西塞妮笑笑：“沒什麽大事，就是沒休息好。”

卡洛魯斯卻誤會了，有些欲言又止的模樣，勸道：“你也不要太在意那些報紙說的話……我們都清楚，你很出色。對了，這裏有些東西你可以看看。”邊說邊掏出一張紙來。

西塞妮其實對這件事并不太在意，前世她從不缺乏肯定，所以聽到韋伯的評價才如獲至寶。況且，她上臺本來就抱着矛盾的心理，一方面是渴望舞臺，一方面又畏懼被人認出帶來麻煩，只不過抱着“應該沒這麽快吧”的僥幸心理，又有魅影護着而已。報紙不提她的名字，她雖不知為何，卻也覺得是件好事。

道聲謝接過來，是張稿紙。卡洛魯斯在旁說道：“是那位評論家聖維寫的……不知道為什麽，報紙不同意刊登，他就托我帶給你看看。”

一個好的歌唱家，不僅需要自己的功底，更需要外界的肯定。歌唱家的風采有很大一部分是源于對自己歌聲的自信和陶醉，如果缺乏外界肯定，對于初出茅廬的天賦型歌唱家來說，無疑是致命打擊。西塞妮雖然并沒有這方面顧慮，卻也很感念這二人心意。

“……序章之後是真正的天堂。當她開口的時刻，我一面為新瑪格麗特而震撼，一面深深遺憾。因為在這樣一位光芒四射的瑪格麗特的襯托下，最後一幕的召喚天使情節就不可能有那樣的震撼了，因為巴黎歌劇院去哪裏尋找一位在她歌聲下還顯得像天使的好歌劇演員呢！很顯然，出現了和上次一樣的情況，劇本結構失衡了。有些人曾經抨擊上次我贊揚戴耶的言論，認為西貝爾不過是個無足輕重的小角色，怎能蓋過浮士德、梅菲斯特和瑪格麗特？但是，在我看來，當這個小角色因為戴耶小姐的演出而有了靈魂，成為一個完整的人的時候，他的光芒就蓋過了一切！因為我們看到了一個完整的靈魂，盡管在故事中這個靈魂只是匆匆現身，反而襯得其它角色無光……這一次，西貝爾和瑪格麗特的對手戲，雖然在全劇中并非重要段落，卻令人為之嘆息，正是這個緣故……”

“巴黎歌劇院是如何在短短的時間內發掘出兩位天才的？我們可以看到的是，在這一幕劇中卡洛魯斯也有了超常的發揮，尤其他與瑪格麗特在獄中的二重唱……我甚至流下了眼淚。曾經有人批評古諾的這部《浮士德》沒有把握歌德的要旨，将這部內涵豐富的詩歌改成了簡單的愛情故事。如果他來聽一聽西塞妮、卡洛魯斯、克裏斯汀等人對這部歌劇的演繹，他絕對不會再這樣認為！其中尤其突出的是西塞妮，這位據說只接受了幾個月教導的天才……我并無貶低卡洛塔的意思，曾經她的唱腔無可批判。但只有聆聽過西塞妮的演唱，我們才會發現她的不足在何處。就好比吃過了熟食的人們才曉得生食的無味……我得說，我們确實和一位天才演唱家生在了同一世紀！”

卡洛魯斯見西塞妮并沒露出太高興的神色，暗暗驚奇，卻見西塞妮折起了紙張還給他，輕聲道：“這才是我煩心的地方，豐塔。”

“怎麽？”

“我——我總覺得——”她慢吞吞地開始說道，神色焦灼而不安，“那不是我唱的。是瑪格麗特唱的。那不是我，對，那不是我。”

卡洛魯斯驟然想起演出結束時她的那句“那不是我的歌聲”來：“西塞妮，瑪格麗特就是你扮演的，你怎麽會有這樣古怪的念頭？”

“豐塔……”西塞妮剛喚了一聲，就被他截斷了話頭：“叫我卡洛魯斯吧。”

西塞妮的姓氏秘而不宣，衆人都以為她是孤女。因此無論親疏遠近只好以名喚她，其實喚名字而不是姓氏已經算是親密的表現。卡洛魯斯剛開始一直有種自己占便宜的感覺。

“卡洛魯斯。”西塞妮也不推辭，兩個人确實已經比較熟悉，接着說道，“不，我感覺——唱歌的時候，我都——我竟不認識自己了。”

這時候卡洛魯斯一把抓住了她的手，關切之情溢于言表，她卻并沒有注意到，只沉浸在思緒裏：“我有些怕……應該有一個瑪格麗特，從我的靈魂中生長出來，歌唱的時候我既是她也是自己，我完全了解這個自己塑造出來的人格，但是……當我開口的時候，我覺得光芒萬丈，頭昏目眩，然後，不可思議的事情發生了，瑪格麗特從天國走了下來，來到了我的身上……”

“西塞妮，你雙手冰冷……”

“就在我身上……”

“你臉色蒼白……”

“令我恐懼……”

她說完這句話，眼睛一下子睜得大大的，好像意識過來自己是在什麽地方。姑娘的臉色完全失去了血色。而她這突如其來的驚慌令卡洛魯斯更加擔憂。

“不要怕。”卡洛魯斯緊緊握住了她的雙手，好像在給她力量一樣，簡短地說道，“跟我來。”

接着他握緊她的手，帶着她一直走着……走過那些彎彎曲曲的樓梯，一直向上，走到歌劇院的最高一層，那裏的風一下子吹得西塞妮清醒過來。卡洛魯斯正想停下來說些什麽，西塞妮卻忽然之間用不容置疑的聲音說道：“還要再往上！”

這一次是她走在前面了……她們很快就到了屋頂下，置身在支撐屋頂的木架組成的迷宮中。他們穿梭于椽子、支撐木和斜頂之間，從這根梁跳到那根梁……他們在交錯縱橫的小路上跑過，繞過蓄水池，一直到三個圓屋頂和三角楣之間的空地上。他們終于停了下來，雙雙坐在了保護神阿波羅的青銅像下，天神把他那把神奇的豎琴高高地舉到火紅色的天空中。

這是一個春天的傍晚，夕陽仿佛在燃燒一樣。天邊的雲朵被落日的餘晖染成金色和紫紅色，拖曳着慢慢飄過西塞妮和卡洛魯斯的頭頂。他們都喘着氣，但對視的時候彼此都忍不住大笑起來。

“我學唱歌的時候時常來這裏，沒想到您也是一樣！”卡洛魯斯笑着說道，“我心想這裏風大一些，或許能讓您不那樣難受。”

西塞妮深深地嘆了口氣：“這确實是個練歌的好地方啊。”接着轉向卡洛魯斯，“您相信我說的話嗎？”

卡洛魯斯的神色也變得嚴肅起來：“你仔細說一說。”

“很難說，但我知道那不是我——”西塞妮正思索着語言，忽然渾身一震。

瑪格麗特的歌聲……魅影……這樣的聯想讓她剛才控制不住就要遠離地底，一直一直地向上走，直到……這是何處？啊，天臺……那段經典的二重唱，《All I ask of you》！以及之後的……“You will curse the dayyou did not do,all that the phantom ask of you（你将備受詛咒，當你背棄魅影的那一天）”。

一種不詳的預感籠罩在了她的心頭，西塞妮極力不去想，繼續說道：“我不知道自己怎麽了，我控制不住自己，我非常害怕……我，我不認識那個瑪格麗特，我也不認識自己了……卡洛魯斯，我真的覺得，就是那個瑪格麗特來到了我的身上。”

事情已經改變了。她不該這麽敏感的。她不是克裏斯汀，卡洛魯斯也不是拉□□。

卡洛魯斯沉思了一會兒，才慢慢回答道：“你之前唱歌——我是說在練歌室，也會這樣嗎？”

西塞妮咬緊了下唇：“但當時——我只是眺望到她的精神，她沒有控制我的身體。”

她熱愛歌唱，但那必須得是她自己的歌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