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魔鬼

魔鬼

“西塞妮，你有沒有想過這是天使在教導你？”

卡洛魯斯将她冰冷的雙手握在手中，溫聲道。

“對很多歌唱家來說，這都是一種幸運。你一定是得到了上天的眷顧，是音樂天使在教導你。”

“音樂天使？”她重複道，似乎在說服自己，“但是——”她苦笑道，“或許是我貪心不足，但是——那不是我。”她依然固執道。

曾經站在世界的面前，光彩奪目。西塞妮對于自己的歌聲有着無比的執拗。

“那你是覺得——她會永遠在哪兒？所以你怕，只要你唱起歌來，她就會出現……是這樣嗎？”

“……永遠在哪兒，在我腦海中歌唱。”西塞妮含糊掉了那個“她”。

卡洛魯斯雙眉鎖起：“如果這樣的話——那——”他突然截住話頭，轉而道，“你不能将那個瑪格麗特化為自己精神的一部分嗎？”

西塞妮顯然在認真思索他的話，她的面色變化不定。

“我——我可以試試，但我現在恐怕做不到。”她最終回答道，恍然之間她明白過來，和她的歌聲角力的那個人……音樂天使……魅影……“謝謝你，卡洛魯斯。”她誠心誠意道，面容泛上病态的潮紅來。

她一直都在畏懼，不僅是畏懼魅影鬼神莫測的能力，以及——他的歌聲。所以對于自己唱歌時的失控，她恐慌不已。但假若有一天……當她的歌聲能與魅影比肩……天啊，她無法想象……那她又何須畏懼？

歌劇魅影，是個人。

而且一想到這一點，西塞妮的精神一下子完全振奮起來了：“那我們現在就試試好嗎？卡洛魯斯——我——真謝謝你，天啊，我現在真想唱歌！”

一瞬間，她的面容神采飛揚。卡洛魯斯含笑道：“不然我們試試《珠寶之歌》？”

《珠寶之歌》是整部《浮士德》中最受人喜愛的一首花腔女高音。劇情是魔鬼梅菲斯特替浮士德用珠寶誘惑瑪格麗特，瑪格麗特情不自禁戴上珠寶，顧影自憐——一個喜悅而虛榮的少女形象。

西塞妮堅定地搖了搖頭，緩慢地吐字：“不——我想試試看，《梅菲斯特小夜曲》。”

《梅菲斯特小夜曲》是劇中一首着名的男低音獨唱。旋律怪異，間雜詭谲的笑聲，充滿調戲的意味。這是魔鬼的歌曲。

“我想試試看……感受一個新的靈魂。”她說道。

雖然這是一首男低音獨唱，但移到西塞妮的音域來演唱也不是不可以。卡洛魯斯贊同道：“好吧，那麽我便是坐在旁邊的浮士德了。”這首歌是梅菲斯特和浮士德坐在瑪格麗特家的花園中，梅菲斯特抱着六弦琴唱的。浮士德并不需要出聲。

西塞妮點了點頭，清了清嗓子，雙手自然交疊至于腹前，将自己調整到最好的狀态。将呼吸的頻率調到和風相合，然後，她的神色完全改變了。

明明依然是燃燒着的夕陽，天臺卻仿佛驟然籠罩上了黑暗的陰影。西塞妮的唇邊出現一抹戲谑的笑意，她整個人的氣質完全變成了那個魔鬼，她唱道：

“你是假裝入夢，難道聽不到我的腳步聲？

小卡特琳娜，我的情人，難道聽不見我的歌聲？

你的情郎向你召喚，你清楚得很！

啊哈哈哈！啊哈哈哈！

美人兒我向你保證，

要是不給結婚戒指，你就別開門！”

她全心投入梅菲斯特的角色中去。之前瑪格麗特的每一個唱段，魅影都教導過她如何演唱。但是梅菲斯特是由男低音扮演——其實這個角色，很适合魅影。

她不禁想象他會如何唱這樣一首歌。她的耳邊似乎已經聽到他的唱起來，充滿誘惑，狂笑中夾雜着痛苦，暴風雨一樣劈頭蓋臉向她襲來，她的臉色開始發白，卡洛魯斯發現不對想要上前扶住她，但她制止了。

“我希望你不要拒絕，我的卡特琳娜，

我希望你不要拒絕，給我一個吻。

你的情郎向你哀求，求你發善心！

啊哈哈哈！啊哈哈哈！”

到最後她的神色已經近乎癫狂，仿佛徹底化身那個魔鬼，唱出最邪惡的曲調。她的身體劇烈地顫抖着，豐塔一個箭步沖上來緊緊摟住她，用不容置疑的口吻喝到：“別唱了！”

西塞妮猛然驚醒，狂喜湧現在她臉上，她語無倫次地說道：“卡洛魯斯……我感覺到了……那是我！那真的是我！那個魔鬼……”

“西塞妮！”卡洛魯斯皺緊了雙眉，看着她面上激動的紅潮漸漸消退，“你——你這樣很危險。你不應該唱這首歌。”

剛才——在剛才那一刻，她就是那個魔鬼。他幾乎錯覺她要張開黑色的翅膀跳下天臺了。

“原諒我的失禮。”他放開了她，但還是緊緊盯着她的面龐，“你不能再唱這首歌了。你是西塞妮，不是梅菲斯特。”

“是的。”她輕聲道，語氣無比堅決，“歌者西塞妮。”眼中熠熠閃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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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卡洛魯斯·豐塔的一番交流的确讓她獲益匪淺。

西塞妮前世雖然是國際性的歌唱家，但這裏畢竟與前世不同。比如——沒有麥克風。歌唱家不僅要讓自己唱得好，還要讓觀衆聽得清楚。哪怕是呢喃自語的憂傷的曲調，也得讓觀衆聽清楚，這就涉及到一個違和的問題。而舞臺經驗豐富的卡洛魯斯恰好可以為她解惑。

輕輕合上梳妝室的門，幾乎沒來得及掩去面上笑意。熟悉的男聲已經響起：

“西西，你來晚了。”

西塞妮不語，早在回來路上，她就明白自己今天的舉動不可能瞞過魅影。

那低沉美妙的聲音過了一會兒，又再次響起，帶着明顯的失落、痛苦：

“我的孩子，我以為你歌唱上的問題，應該來找我的。”

西塞妮輕輕嘆了口氣。她當然知道——他是個無與倫比的歌者，然而惶恐于那個陌生的自己，她又怎麽可能對他心無芥蒂？何況，他只是一個歌者而已。

而她是要站在舞臺上的。她所要學習的不僅是唱歌，還有如何走位如何呼應燈光如何表演，這些他都……想到這個，西塞妮的心隐隐作痛。他是最偉大的歌者啊。

深吸了一口氣，西塞妮輕聲答道：“我很抱歉。”

但她不能妥協。

“我以為我是你的音樂天使。”

那聲音中的痛苦和失望，再次讓西塞妮的心絞痛起來。然而……剛才扮演梅菲斯特時候那種如潮的激情，以及扮演瑪格麗特時那種失控的飛翔……西塞妮有預感，這個“音樂天使”的僞裝，他們彼此維持不了多久了。

“你為什麽不找我？”這次的聲音嚴厲起來，每一個音節都用力極了，像是咬牙切齒地壓抑着自己的情緒。那是一團名為嫉妒的火焰在灼燒……卡洛魯斯·豐塔……

“您問我為什麽？”她猛然間擡起頭，奮力從房間中那自他開口一直存在的禁锢感中掙脫出來，“我以為的天使是将人的靈魂引領上天堂，可您整個兒控制了我的精神！”

這句話說出以後她自己也驚呆了，大口大口喘着氣，很長一段時間，梳妝室裏只有她的喘氣聲。

“所以……”他聲音有些艱澀，“你覺得你是被魔鬼誘惑了，對嗎？”

說完這句話，他已經用光了全部的勇氣。然後他聽到了她的回答，清晰而堅決。

“我的歌聲只屬于，也只能屬于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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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弦琴在他的手指下發出痛苦的、令人戰栗的呻*吟，猩紅的血沾染着的琴弦透出妖異的光，埃裏克佝偻着身子癱在地上，他的面前是一幕巨大的、血紅色的樂章。

“我希望你不要拒絕，我的卡特琳娜，

我希望你不要拒絕，給我一個吻。

你的情郎向你哀求，求你發善心！

啊哈哈哈！啊哈哈哈！”

金色燭臺的光芒搖曳不定，昏暗中的地底宛如地獄。而埃裏克卻不管不顧，徑自唱着。

西塞妮曾經想象過埃裏克會如何演繹這首魔鬼之歌。但她不能想到的是埃裏克此時唱歌的那種痛苦癫狂，和絕望。

這支小夜曲本來是梅菲斯特在浮士德成功誘惑瑪格麗特後，得意洋洋地在瑪格麗特家後花園唱的，充滿了詭異的笑聲。魔鬼為人間的罪孽得意洋洋，歌聲中的邪惡勁兒表現的淋漓盡致。再加上他詭異的笑聲和古怪的旋律，以及那種調戲和嘲諷的意味……

他是邪惡的梅菲斯特，他又是那個丢失了心、交出了愛情的瑪格麗特。明明是誘惑和嘲笑的旋律，卻一字一句都要叫出血來，他在唱給自己嗎？在唱給這個魔鬼嗎？不要交出心去啊，即使你是個魔鬼。

他唱啊，唱啊，唱的整個歌劇院裏頭那些神像，那些石頭的或是鍍金的、面無表情的神像都深受感動，張開嘴和他一起唱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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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希望你不要拒絕，我的卡特琳娜，

我希望你不要拒絕，給我一個吻。

你的情郎向你哀求，求你發善心！

啊哈哈哈！啊哈哈哈！”

夢境中，那樣痛苦詭谲的歌聲時時萦繞在她耳畔，西塞妮猛然驚醒，房間中一片黑暗，哪裏有什麽唱歌的人？

然而黑暗中，她分明感受到那歌聲。那樣的絕望幾乎要将她的心靈擠碎，西塞妮感到自己無法呼吸，她急切地跳下床去，赤腳赤臂，僅穿着白色的無袖長睡衣，踏過灑在地板上的月光，猛地推開了窗，大口大口吸着清涼的空氣。

剎那間一個大膽的決定出現在她心裏，西塞妮試圖控制自己，然而那歌聲如同有魔力，環繞在她四周，在沉睡的巴黎歌劇院中回響着，她如癡如醉地聆聽着，跟着那音樂遨游，她成了奧菲斯——那個希臘神話中的詩人和歌手，他的豎琴能讓猛獸溫馴——的羊羔，她的心中湧動着驚濤駭浪……

于是西塞妮不再猶豫了，她仿佛進入了甜美的夢境，為那歌聲所牽制，幾乎不能思考，內心寧靜下來。她快速地裹了一件鬥篷，戴上黑色風帽，又包上一條紅色毛圍巾，輕手輕腳地推開了梳妝室的門。她一路小跑着，很快就熟門熟路地來到了那個她永遠都不會忘卻的地方。

斯布裏克街的月光灑落了一地，将她的影子拉的很長。那歌聲離她似乎更近了。

西塞妮深深嘆了一口氣，低下頭去摸索那機關。她有把握，他一定還為她留着這機關。

“咯吱”一聲，暗門開啓了。

冰涼潮濕的風從裏面吹出來，拂過她的面龐。

正當西塞妮俯身探向洞口時，一只手搭在了她的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