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人魚·海底

人魚·海底

醫生揭開紗布，清洗小魚腰部的傷口。

血跡沖開，傷處斷裂的皮膚和肌肉清晰展露，小魚整個腰部少了一塊肉。

江施泠只看了一眼，就頭皮發麻的移開視線。

傷是劇烈摩擦出來的，扯開的肌肉和皮膚組織吊連在傷口上，要外力剪掉。

醫生用鑷子夾住那些組織，用剪刀一塊一塊的修剪。

細碎的咔嚓聲讓江施泠渾身難受，她別起耳旁的亂發，定了定神問：“不用麻醉嗎？”

醫生回道：“她昏過去了，而且這些組織神經斷得差不多了，不會很疼的。”

江施泠仍舊替小魚難受，又說：“那麻煩您動作快點，輕點。”

“好。”醫生點頭，更加細致小心的動作。

傷口清理好，護士上前來貼無菌紗布，包裹傷口，同時打量着昏睡的小魚，眼底藏不住好奇的問江施泠：“她是變異人吧，聽說她們恢複力很強，再嚴重的傷口也可以自行恢複，連移植都不需要！這是真的嗎？”

江施泠皺眉，不想接護士的話。

醫生瞪了那多嘴的護士一眼，讓她趕緊閉嘴。

傷口處理好，挂上消炎鹽水，一行人從病房裏退出去。

四周安靜下來。

江施泠找了一張凳子，坐在小魚床邊，靜靜看着她。

小魚被子蓋至胸前，手臂規矩的放在兩側，手背上紮着輸液針。烏黑卷曲的長睫毛緊緊閉着，臉頰和嘴唇都泛着一種脆弱的蒼白。

看起來很乖。

江施泠咬緊了嘴唇，覺得很對不起她。

對不起小魚，對不起基地裏那些從出生起，就從未享受過人生的孩子。

天快亮的時候街道上響起警車的聲音，然後是經過喇叭擴音的說話聲。

江施泠在病房裏把內容聽了個大概——讓街上的居民先回家，按後續通知和安排有序進入地下城。

江施泠起身，關上窗。

地下城容納不了所有人，所謂的安排，其實是篩選。

一部分人進入地下城，一部分人充入軍隊，另一部分人……會被留在上面。

又半小時後，江施泠的助理帶着基地的私人飛機抵達。

小魚和李博士一起被帶回了基地。

他們在基地門口遭到了反戰派的導彈襲擊，直升機差點被擊毀。有驚無險的平安降落後，小魚和李博士被送入基地醫院，江施泠則快步往辦公室走。

秘書趕過來，跟在她後面詳細說明基地目前的情況。

聯合區的人以防止意外為由，要求将所有的基因工程資料轉移至聯合區分部，還要派遣兩千的變異人去幫助清繳散落在各地的外星戰體。

但外星戰體的預估數量只有一千，加上遭受襲擊的地方肯定第一時間就反擊了，根本用不到基地派這麽多變異人出去。

而且現在形勢緊張，這些變異人一旦被派出去，就絕無收回來的可能。

江施泠冷臉推開辦公室門，裏面燈光明亮，黑色的大班臺前站着一個瘦弱卻脊背挺直的中年男人。

是聯合區第三總部長，常儒。

江施泠腳步一緩，身後的秘書也立馬停下了說話聲。

“回來了？”常儒轉身，笑容親切。

江施泠看了看他，勾唇一笑：“常部長……”

常部長先是花了半小時耐心的等江施泠洗完澡換完衣服，然後花五分鐘談話，最後帶着滿意的結果離開。

江施泠站在落地窗前，臉色平靜。

常部長要走了兩千個變異人，而江施泠留下了基因工程的所有研究資料。

秘書陪在一旁，對常部長的陰險敲詐憤憤不平。

這些年，出錢出力出精力的全都是基地，而聯合區那些老混蛋不僅隔三差五的跳出來占便宜，還總是想架空基地，鸠占鵲巢。

秘書不滿道：“我們根本沒必要和他們合作，不如……”

江施泠冷冷掃了秘書一眼。

秘書話音頓了頓，不甘心的小聲道：“我就是不明白，憑什麽我們要處處容忍。”

江施泠沒說話。

秘書念了幾句，漸漸也沒了聲。

江施泠望着窗外，基地位置偏僻，四周是視野開闊的平坦荒野，所以窗外景色裏，只有一片沉沉的黑暗。

她年輕氣盛時也問過母親，為什麽她們要如此窩囊的忍耐，她們明明擁有最強力的戰争武器。

母親那時很平靜地告訴她：“木秀于林，風必摧之。何況外憂在前，為大局，忍忍也沒關系。”

江施泠輕掩眸色。

如今她已走到這個地步了，只要戰争能勝利，那一切就都是值得的。

委屈也好，犧牲也罷，都是有意義的。

**

小魚睡了十多個小時，睜開眼看到幹淨明亮的病房，很熟悉，她以前經常住，視線掃過一圈，她擡起手臂瞧。

羽毛脫落了一半，整個手臂坑坑窪窪，像只禿毛的雞。

小魚放下手臂，望着天花板發呆。

巡房的小護士看到她醒了，輕聲問她要不要現在吃東西。

小魚點頭。

基地的護士對照顧變異人很有經驗，送來的食物量大，高蛋白，配有一大杯蔬菜水果汁。

小魚只吃了一半，護士勸她多吃一點，這樣才能更快的恢複。

小魚摸着腰部的傷口，頓了一會，才說：“我已經不能快速恢複了。”

她眼珠漆黑澄明，失落的情緒明明白白的寫在裏面。

她看着護士，眼神幹幹淨淨，好似真的只是好奇，又好似絕望到心如止水：“我還能活多久？”

護士一下子說不出話。

她在基地待了四年多，主要負責照顧患有退化症，惡性癌變，以及器官衰竭的變異人。她送走了上百個變異人，但這是第一次，她答不出話。

小魚的眼睛太過平靜，也太過幹淨，讓人心疼。

“別想那麽多。”過了幾秒，護士才露出溫和的笑容，“好好休息。”

小魚垂下眉眼。

護士開始收拾桌子上的東西。

“我昏睡的時候，有人來看我嗎？”她忽然巴巴地問，“一個很漂亮的姐姐，叫小江。”

護士看着她眼底的期待，沒能說出實話，她撒謊說：“有哦。”

小魚眼睛一亮：“她現在在哪兒？”

護士道：“好像有事忙去了，不過我猜她應該很快就會來看你。”

小魚失落了一瞬，又很快抿着嘴唇燦爛笑道：“我相信她會來看我的。”

護士低頭收拾東西，囑咐幾句後，離開房間。

第一個來看望小魚的是斷了腿的李博士。

見到李博士，小魚并不是很開心。

李博士也不是很開心的嘆了口氣，告訴小魚江施泠最近很忙，短時間內都不會有空來看她。

小魚于是更不開心了，話也不願意和李博士說。

李博士恨鐵不成鋼地罵小魚說：“沒出息。”

小魚瞄了他一眼，不吭聲。

李博士推着輪椅，移動到病房的窗前。

窗外是一個巨大的室內庭院，院子裏綠樹成蔭，層林錯落，生機蓬勃。

“我要去研究所工作了，以後照顧不了你了。”

小魚立馬擡頭看向李博士。

李博士沒回頭。

小魚看了會博士蒼老的背影，下床，走到博士旁邊，低聲問：“你什麽時候走？”

博士費力地仰頭看小魚：“你蹲下和我說話。”

“哦。”小魚蹲下，又問一遍，“什麽時候走？”

“明天。”博士看了看她，“照顧好自己。”

小魚望着窗外：“你也是。”

李博士第二天轉去了研究所，病房裏只剩下小魚一個人。

她的傷口恢複得很慢，比以前慢了五倍，并且開始出現退化症末期症狀之一，關節疼痛，這疼痛讓小魚不得不大量減少平時的活動量。

第四天，江施泠來了。

她到時病房裏沒人。

江施泠把食盒放在茶幾上，打算出去問護士小魚的位置，這時忽然聽到浴室裏傳來一聲水響。

浴室門半掩着。

小魚在裏面？

江施泠走過去，喊道：“小魚？”

裏面又是嘩啦幾聲水聲：“我在！”

江施泠站在門口，問道：“你在洗澡？”

“嗯！”小魚用力應道，“我在泡澡，你快進來。”

江施泠一笑：“不了，我在外面等你。”

她把食盒裏的東西取出來，擺放好。

小魚很快從浴室裏跑出來，她沒擦幹身體，病號服上洇出一片一片的水痕，黏在肌膚上，隐隐勾出她的身體曲線。

江施泠瞧了一眼，發現她連內衣都沒穿。

“怎麽不擦幹了再出來？”江施泠低頭調整茶幾上東西的位置。

“我等不及想見你！”小魚蹿到她面前，“我一直在等你。”

江施泠動作頓了頓，抱歉道：“我最近太忙了……”

“沒關系。但你以後會每天來看我嗎？”小魚彎下腰，歪頭期盼地望着江施泠的眼睛，“會嗎？”

江施泠完全沒法拒絕，她答應道：“會。”

小魚立馬燦然一笑：“那我每天都在這裏等你！”

江施泠笑了笑，岔開話題：“你傷口怎麽樣？可以泡澡了嗎？”

“用隔水膜包着就可以。”小魚蹲下身，看江施泠帶過來的食物，有肉有素，還有一份糕點。

她伸着脖子東看西看，衣領下滑，露出的後頸幹淨光滑，沒有羽毛，只有一點隐約的魚鱗斑紋。

江施泠蜷起手指，恍然想起她過來前，聯系小魚的主治醫生時聽到的話。

“三個月是樂觀情況，小魚現在食量降到平時的三分之一，并且開始出現關節疼痛，接下來會是肌肉顫抖，痙攣，免疫力下降等等一系列症狀……想要延長她的生命，只有試試新藥，但那些藥品并不能緩解她的身體痛苦……”

從回憶裏回過神，江施泠發現自己竟然無意識的把手放在了小魚的後頸上，摩挲着那塊溫軟的肌膚。

她回過神，忙收回手，小魚卻抓住了她的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