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不講理

不講理

綠都小區19樓2室主卧。

中介小張脫了黑西裝,白襯衫袖口挽至手肘,不太有力量的小臂攢了半天勁兒,才将那一米八的大床擡起,憨厚的圓臉因為過度用力憋得通紅,臉上仍舊維持着職業化的笑容,看得出來崗前培訓工作做得很到位。

“棠小姐,你找着了嗎?”

棠月俯下身,伸長手臂去夠,總是挂上冷淡表情的臉,努力堆出一個親切的笑容,“行了,元寶,你快出來,別給人添麻煩了。”

半個小時前,小張正引着棠月參觀這套物美價廉的房源。

兩室一廳的房子,坐落于市中心,坐北朝南,窗戶整體朝中庭,小區環境好。

因為樓層高,隔絕了大部分的噪音污染,特別清淨。

小區門口就是地鐵站和公交站,對于上班族來說,非常友好。

重點是這麽好的房子,價格低于市場價八百。

棠月說不心動是假的,但敏銳的直覺告訴她,這套房子可能沒那麽簡單。

她把元寶放出去,在陌生環境裏探索的元寶,熟悉了一會兒,就開始四處游蕩,用自己的氣味去标記新地盤。

走到床底下時,直接鑽進去不出來了。

從棠月的角度,正好看見了元寶團在一起的身體,正在拼命拉扯着什麽。

“棠小姐,貓抱出來了嗎?”小張有點撐不住了,大口喘着粗氣。

“好了。”棠月抱回元寶,扯出它嘴裏的一截黃色布料,漠然地看了一眼,不動聲色地謝過小張,故作埋怨地教育了元寶兩句,“瞧你,一身滾得髒兮兮的,要是被他看見,又會給你剪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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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寶像是聽懂了她的話,對給它剪毛的人心有餘悸一般,哼哼唧唧的‘喵嗚’着。

“家具都很新,看得出來主人很愛惜。”棠月的手在餐桌上流連片刻,撿了幾句不痛不癢的誇贊來說。

聽在小張耳朵裏,卻是心下登時一喜——有戲,要開單了!

于是,小張嘴上更為賣力地介紹房子的邊邊角角,恨不得棠月能馬上拍板,當場和他簽合同交錢。

棠月只是淡漠地看着小張,料到對方是個新員工,臉上還不太會藏事兒。

這套房子裏怕是有什麽不幹淨的東西。

畢竟是做寵物殡葬的,棠月對自己某方面的直覺深信不疑。

她雲淡風輕地一轉話鋒,“我養着貓,房主會同意麽?”

小張現在看棠月,眼裏已經無關美醜,全然把她當作即将跳進熱鍋裏烹煮的鴨子,心裏一放松,嘴上也跟着松,“不會不會,房主巴不得……”

說到此處,他頓了一瞬,又及時住嘴,若無其事地繼續說,“房主也是愛貓人士,不在意這些……”

棠月靜靜地看着小張,自然沒有錯過他臉上一閃而過的表情,笑着托辭需要回家考慮一下,明天給他答複。

小張眼裏閃過一絲淡淡的失落,還想再争取一下。

但是,棠月仍舊笑着,态度卻有一種果決,将一切推到明天告知結果。

故此,小張不好再說什麽,只能将棠月送到小區門口打車。

等車間隙,小張一直陪在棠月身邊,找她聊天,試圖探聽她的想法。

棠月表情淡淡的,說了聲抱歉,拿出手機,準備給人打電話。

就在這時,她的手機忽然彈出一條微信推送消息。

發消息的人令她有些意外,竟然是才分別不久的林醫生。

【林醫生:棠小姐,老板說傍晚他手機沒電了,是你幫他打了車,他沒有你的聯系方式,拜托我把錢轉給你。】

棠月的指尖在手機上輕叩了兩下,給林醫生回了一句“好”,将錢收下。

陸卓衍到底在搞什麽?

棠月有些不明白。

-

同樣搞不明白的人還有林醫生,她正準備追劇吃零食享受下班族的短暫快樂時光。

看到陸老板的消息,林醫生忍不住罵了句,“陸老板是魔鬼嗎?下班時間還要來剝削員工,資本家真沒人性。”

然而看到消息以及紅包,林醫生登時精神了,十指翻飛,收了紅包,快速回複。

【林醫生:好的,老板,我幫您把錢轉交給棠小姐。】

【林醫生:您怎麽沒加棠小姐的微信?後續的進展在微信上方便溝通呀。】

她盯着手機,頭一次在下班時間這麽期待老板的回複。

畢竟她下午就看出來了,老板對這個棠小姐好像有什麽不一樣的地方。

【陸卓衍:嗯。】

林醫生捧着手機,撓心撓肺的就得到了陸老板的一個“嗯”,嘴裏咬着薯片,懷疑自己可能想多了。

然而。

五分鐘後。

矜持的陸老板又回複了。

【陸老板:你說得有道理,你把她微信號推送給我。】

-

陸卓衍沒骨頭似的靠坐在舅舅家的沙發上,手機捏在手裏轉來轉去,看電視的目光極為冷淡。

仿佛看的不是電視,是抛棄自己的前女友。

一旁的陸商祺正捧着手機玩游戲,在客廳裏不敢把語音調大了,只能小聲地跟隊友狂罵敵軍,見陸卓衍懶洋洋那勁兒,湊了過來,“哥,你到底去不去,我媽說這次給你介紹的姐姐,人家是國外一流大學畢業的,聽說長得特漂亮,還拿過國标舞的獎,身材絕對好得沒話說。”

聞言,陸卓衍斜睨了他一眼,嫌棄地撥開他的頭,“陸商祺,你多大了來着?”

陸商祺不明就裏,“不是吧,你是我親哥不,咋還記不住我的年齡啊?”

他嘴裏這麽埋怨着,卻還是從激烈的游戲厮殺裏騰出手,手指比劃出“三”。

陸卓衍點點頭,繼續玩着手機,語氣真誠,“嗯,原來你三歲了。”

陸商祺:“……”

“我小你三歲。”

陸卓衍撩起眼皮,淡淡地瞥了一眼他手機屏幕上的游戲界面,不久前他也在玩這個游戲,“你還挺有當媒婆的潛質。”

這人明明說得那麽誠懇,可就是感覺嘴欠得天經地義,“等你大學畢業,我給你投資一家紅娘網站。”

他潦草一笑,“小商商,未來就業有保障了。”

陸商祺:“……”

游戲裏傳來“KO”聲,陸商祺絕望地抓頭,扁着嘴,只敢小聲嘀咕,“同樣是兄弟,你果然只對那個傅小鯉比較好。”

他自以為音量小,卻還是被陸卓衍聽見了。

陸卓衍沉下臉,提了提嘴角,牽起一抹不鹹不淡的笑,擡手抽走了陸商祺的手機,換得他連連哀嚎,“哥!還給我!”

可是他哥是個冷心冷肺的禽獸,我行我素慣了,陸商祺的手機在他手裏抛來抛去,手機裏隊友們不斷狂罵陸商祺,給他急得跺腳。

到此,陸卓衍才像是滿意了,淡淡地把手機扔還給他。

舅媽端着盤切好的水果走過來,果盤放在陸卓衍面前,老生常談,繼續給他介紹相親對象。

當年無論是財産争奪,還是收留他,舅舅一家不管出于什麽目的,但在當時來說,都是切實地拉了他一把,對他有恩。

所以他才能一直和他們家保持着周末過來吃一頓飯的聯系。

至于別的,陸卓衍不會讓舅舅插手,卻也不會當面拂了舅媽的面子。

敷衍過去就行。

要是吃飯的時間改到工作日,必定是舅媽又對他的婚姻打起了心思。

陸卓衍歪靠在沙發上聽舅媽說話,偶爾漫不經心地看手機,指腹碰到屏幕,心有靈犀一般亮了起來。

點開屏幕,卻是許皓的消息,陸卓衍冷淡地勾了勾唇。

忽略對方找他打聽棠月的事情。

【耗子是個乖寶寶:阿衍,傍晚你跟那姑娘一起走的,有聯系方式沒?】

【陸卓衍:沒有,滾。】

陸卓衍點開林醫生推送的微信名片,點開棠月的頭像,桃花眼眼底結起一層冷霜。

-

棠月回到家,伺候完元寶休息,自己才去洗了澡,洗完澡出來,剛躺上床準備休息,小區旁邊的施工大隊又開始開夜工了。

她住的這個小區附近自從被市政府規劃出地鐵線路後,周圍的房子就開始動工,建起了鐵皮圍欄,拆拆補補。

因為小區地理位置比較偏僻,噪音問題難管,舉報後消停幾天,又繼續施工。

棠月躺在床上睡不着。

腦海裏浮現出傍晚的情景。

當時陸卓衍問她被元寶抓傷的地方“怎麽辦”,她毫不遲疑地從包裏取了濕紙巾,問過他“可以嗎”之後,得到了他一聲辨不清情緒的“嗯”。

棠月就當他是同意了,拿着濕紙巾,主動去擦他手背的兩道口子,在那青色血管周圍,一點點沾去血跡。

做這些的時候,她沒有擡頭,但明顯能感覺到陸卓衍的視線凝在她身上。

這讓她不由得擔心是否碰到他的傷口了。

畢竟在棠月的記憶裏,陸大少爺雖然渾身上下散發着天塌下來,他也無所畏懼的氣場。

在籃球場上英勇無畏,拿到球就沖,對方犯規撞到他,他嚣張地指着對方,照樣把球投進籃筐。

事後因為挑釁,被對方堵了,打上一場嘴角挂彩的架,也是那副悠然倦懶的死樣子。

在別人眼裏,陸大少爺确實灑脫又無畏,是敢作敢當的真漢子。

但是在別人看不見的地方。

他有一點嬌氣。

陸卓衍會帶着他的嬌氣毫無道理地跑來吵她。

“棠月,你看,我受傷了,怎麽辦?”

“棠月,我骨折了,雖然我坐輪椅不會影響我的英姿,但你肯定會因為我賺不到錢,把我騙到山溝溝裏丢了,畢竟在你眼裏,我還沒有一百塊錢重要。”

可惜,陸卓衍沒算準。

在他受傷時,棠月從未有過一次主動舍棄他。

即便過去六年,棠月身上還是習慣性的帶着一點對陸卓衍的耐心。

那點耐心在慢慢的複蘇,只是她自己沒有意識到。

她擡眸看陸卓衍時,陸卓衍直視着她的眼睛,坦坦蕩蕩任由她看。

可她卻下意識避開了他的視線。

氣氛莫名尴尬起來,棠月主動說明起元寶的健康問題,把元寶長期打的疫苗種類,一一告知對方,讓他不必憂心。

聽不見他的回答,卻能感覺到他的視線,那種心煩的感覺又悄悄爬上棠月的心頭。

她借由體貼安排好陸卓衍後續的治療問題,來擺脫那種心煩。

因為太過清楚他的大少爺做派,提出如果他需要适當的精神補償,只要在她的能力範圍內、不算過分的經濟要求,她都會一并承擔。

只需要他到時将賬單讓林醫生發給她就行。

明明她處理得這麽完美。

可是……

很奇怪……

餘光裏,陸卓衍的臉随着她的每一句認真安排,就變得黑上一分。

在別人看來,或許他唇角的笑意更濃了,甚至看上去有幾分溫柔。

但棠月還是敏感地察覺到,陸卓衍直起身、抽回手時,眼底那抹冷傲更盛,怒氣也徒然升騰。

公交燈牌的燈光照在他身上,他逆光而立,居高臨下地睥睨着她,眼裏有着她看不懂的情緒翻湧過兩秒,便消失不見。

那一瞬間,棠月透過他背後的光暈,像是穿透時空,看見了笑得一臉桀骜的十七歲的陸卓衍。

在聽見他語帶嘲諷地告訴她,“行啊,賬單我會讓林醫生通知你”之時,棠月才回過神。

——眼前的人是24歲的陸卓衍。

棠月心頭忽然閃過一個匪夷所思的可能性。

從警局出來時,林醫生找她互相添加了微信好友,方便之後警局有什麽進展通知,也便于他們到時候給那條捷克狼犬解剖時互相溝通。

這件事……

被陸卓衍看見了吧。

陸卓衍單手抹淨手背二度滲出的血珠子,冷白皮膚上暈染出淡淡的紅色,他懶得再管,受傷的手雲淡風輕地揣回褲兜,人就那麽懶洋洋地靠着公交站牌的柱子。

明明是一副不太正經的懶散樣,卻讓人覺得冷漠又危險,帶着一種勾人的禁欲感。

很快就招來旁邊等車的女孩偷眼瞧他。

他勾着唇,淚痣平靜得無一絲波瀾,刻薄地說,“跟林醫生見過一次面,微信都加上好友了。”

“棠小姐。”

“看來你對誰都這麽自來熟。”

“要不我們加個……”棠月好友兩個字還沒說完,就被陸卓衍打斷了。

他單手擺弄着手機,唇角微彎,目光冷淡,面不改色地撒謊,“我手機沒電了,你幫我喊個車吧。”

陸大少爺沒電的手機屏幕上閃着不知名的游戲界面。

棠月不知道是在哪個地方得罪他了。

-

網約車到了,她抱着元寶轉身上車,禮貌且疏離。

車門關上,隔絕了外面淡淡蕭瑟的秋意。

司機問好地址啓動車輛,離開公交車站臺,棠月如夢初醒般,偏頭朝後看。

站臺上等車的人除了穿着校服的中學生,百無聊賴的下班族,再無陸卓衍的身影。

他也上車了嗎?

棠月無意識地撫摸着元寶的耳朵,手機鈴聲響起時,她微微愣了愣,司機笑着提醒,“嘿,美女,你手機在響。”

“哦,謝謝。”棠月拿出手機,看了一眼來電顯示,似在發呆,又似在猶豫要不要接。

司機透過後視鏡看她,“怎麽不接啊?剛你男朋友送你,舉着手機是在拍我的車牌號吧?不是我說,我老朱開網約車這麽多年,評價口碑都是一筆一筆訂單做起來的,你男朋友還擔心你出事兒啊……”

棠月看着來電顯示人,沒有按下接聽,嘴裏喃喃着,“傅小鯉,我見到陸卓衍了。”

“怎麽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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